《正月》中元

3、镇国

　　（八）
　　“你打算把一切都传给我，是因为娘亲的缘故？”
　　“是。”镇国慨然应道。
　　“人都死了，再做这些有什么用？我和我娘过得不好，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救我们脱离苦海。”说到最后已经抽泣出声。
　　镇国轻叹一口气，道：“好孩子，你还不了解你母亲，她呀，是永不回头的人。寻常女子像你母亲这样，夫婿不疼，公婆不喜，下无子息，左右群虎窥伺，想必日子很难，也再无机会脱身，但是你母亲可以。端平九年你出生不久，许氏故态重萌，我知道以后曾经给你母亲递过消息，那时虽然我尚未有爵位，但是平息小户的怨言、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别处重新开始还是可以，但是你母亲没有回应。我在递送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她不会回头。”
　　“也许，她是不想落在你手里。”许广陵抬抬眼皮望了镇国一眼，突然道。
　　镇国静静地看了许广陵一眼，看得许广陵头皮发麻，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与自己对话的，是一国的实际掌权者之一，等到压迫感消失时，听到她道：“你怎么会在这么想？我和你母亲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你母亲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选了什么以后从不后悔。她想要正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嫁给你父亲，之后的事情不是很寻常吗 ？别的女人也都是这样度过一生。等到发现一切不可忍受时再亲手毁掉，很符合她的性子。”
　　“这么说来，你与我娘亲的交情也不过了了。那么，公主殿下，请告诉我，你就这么贫瘠，偌大家业无人继承，要找早已绝交千八百年的故人之子？”
　　镇国嗤笑道：“你以为有什么？是孤过于热情让你误解了吧？孤早已说过，你母亲是孤的好友，即使或许孤并不是你母亲的好友。这就如兰陵季子挂剑意一样，我曾经在那时候真切地希望能为你母亲尽绵薄之力，虽未言说，心已许之，这世间至情至性之人大都如此。至于承继一事，皇家糟心事多，我有你，已经是很幸运了。”
　　不等许广陵反应过来，继续道：“你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呆在公主府，接受所有成为贵女的教养，等到及笄之后风光大嫁。这种选择有一个隐患就是，在孤百年之后，没有人能保证你一生顺畅。如果是别的故人之子，寄养在我名下，也就这个待遇，可你是代代的孩子，就该和我的孩子一样，可我绝不会放任我的孩子成为一个绣花枕头。所以，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孤已经替你在陛下面前请封，估计旨意过几日就能下来。从明日起，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学习如何治国。”
　　“难道皇后是内定的吗？”许广陵惊呼道。
　　镇国不禁在心底为这孩子如此敏锐的直觉喝彩，却应道：“皇后？没得这么贬低自己的。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做了皇后会死得很惨，而且一死死一家。再说，做皇后有什么好的？多去读读史书，西汉外家三十六，得善终者只文、景、宣帝巩成后四家而已。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接触政事，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有能力抓住。权力是一种保证。”
　　“所以你拒绝了陛下？”
　　“孩子，从现在起，你要学会分辨，真假。而至尊的心思，从来最难猜。”
　　（九）
　　“主上找我？”
　　“嗯，孤向陛下为广陵讨了封，旨意也就这两天下来。”镇国沉思了片刻道，“卿卿，你去辰州，看赵管事办事有没有留下痕迹，有的话做得干净些。等广陵的封号下来以后，不能出半点纰漏。你亲自去一趟，不然我不放心。至于赵氏，处理的时候带上广陵。”
　　每当镇国称呼卿源雅“卿卿”的时候，卿源雅便知又有什么重任要交代下来。卿源雅本是护国公府卿氏的大小姐，后因未婚夫早丧，执意守贞，但公府有意与王室联姻，两厢起了冲突，正逢公主府招贤纳士，便入了府执掌大小事宜，如今是镇国的手下头一号得意人。
　　“许小姐会不会太小了？”卿源雅迟疑道。
　　“她也要知道自己得到的一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像绿林好汉纳投名状一样，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便不能回头了。
　　镇国又将一张笺纸递给卿源雅。
　　卿源雅接过纸张，看到上面娟秀字体写了这么一句话：“你的孩子很好，我会照看着，你放心。”没有抬头和落款。
　　听到镇国道：“顺道将这张纸条在许夫人坟前烧了。代代认得我的字。广陵在我这儿，本应由我亲口对她说，好叫她放心。可我一时抽不出身，怕她等的急，你先代我说一声。等我闲了，再去看她。”说得好像不是去拜祭死者，而是去尚在的故友家串门，目光温柔缱绻，十分渗人。
　　“你将一只羊扔给了一群狼。”卿源雅低低道。
　　“我只是想证明她本身就是能杀狼的人。”镇国无所谓道。
　　卿源雅在心中叹息，“拿别人的孩子的性命来证明。”当年，有谁不愿与你一起杀狼，让你衔恨至今？
　　那一刻，卿源雅觉得自己看到了人世可怖。
　　（十）
　　“你叫什么名字？除了你的封号之外，你有名字的吧？”
　　“女子无名。”
　　“可是，你和娘亲一起上的学堂，怎么会没有学名呢？”
　　“是有，可是知道我学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再提这个作甚么？”
　　“嗯……”许广陵皱眉想了想，闷闷道，“是因为有了封号之后，便不能有名字了吧？我以后，也没有名字了……”
　　“明日之后，我就再也不是许广陵了，你能和我说说娘亲吗？”
　　“好。”
　　“你很了解娘亲不是？”许广陵低低地问，“你说，火是娘亲放的吗？”
　　“像是她会做的事。”
　　“可是，为什么？爹爹虽然娶了许多姨娘回来，可是娘亲从来不生气……”
　　“犯不着生气。天汉之后，一些小户人家生了女儿，从小教导着，宁愿给大户家做厨娘的，日后配个小子，也不愿嫁与平头百姓，更何况是做小妾的？世风如此。辰州虽然偏远，许氏却是当地数得上名号的人家。许家大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但凡想要些什么，那起子小人还不巴巴地送上来。你母亲犯不着与这些人生气。”
　　镇国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娘亲只会嫁给她的心上人。她又是个气性高的，见不得后宅的腌糟事。但凡以一颗真心邀宠的，都是痴人说梦。奉献出爱情，总会被践踏。更何况，由来女子都只有伤心落泪的份。”
　　“那爹爹对娘亲？”
　　“当初许家大少和卫家大小姐一见钟情，还在落月庵上演了英雄救美的闹剧，之后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个中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那场英雄救美，是做戏吗？”
　　“卫氏虽然颇有些家资，但还不值得许家去刻意谋求。而且，听说，许少为人率真，可不是个能演戏的主。至于个中详情，我不过是个千里之外的外人，实在不清楚。总之，你母亲遇到你爹，是天意，也是劫难。”
　　许广陵腹诽道，“遇到你，又怎么样？”
　　镇国看着面前酷似其母的这张脸，心道：“与心上人相爱相杀，你母亲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两人沉默了许久，许广陵开口问：“你上朝时我遇到的那个男孩是太子吧？你知道我会遇到太子。为什么？”想象中的太子殿下本是天潢贵胄，又值当意气风发的年纪，本应春风得意，而自己却看到一个深沉世故的少年。
　　“天下此刻是陛下的，终将是太子的。认识他对你没坏处。”镇国，“再说，皇太子殿下是小心谨慎的人。”
　　“这和太子小心谨慎有什么关系？”许广陵暗忖，又道，“你期望我？”
　　“孤没有期望。”镇国平静地说。
　　“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嗯，也没什么。司礼都会准备好。”镇国想了想，又道，“我明日册封仪式后走，你要好好的。”说着伸手默默女孩的头，面露不舍。
　　“你要走？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许广陵惊呼道。
　　“你不是一个人，卿源雅、崔落花是你的左膀右臂，府上这些人都是一时俊杰，为你驱使，有如此多的助力还不能成事，那就是活该了。”
　　“可是我资质平庸，恐难当此重任。”许广陵情急之下推诿道。
　　“资质平庸？你以为那些皇子皇孙是因为资质聪颖，才身居高位的吗？人是先有造化，才有崭露头角的机会。现今，我就是你的造化。”

　　第二日，旨意果然下来了。
　　“兹尔许氏之女，长主之姪，温柔敦厚，容仪恭美，质慈贤善，甄心恭敏，有徽柔之德。封为昌邑翁主，位视上卿，爵比列侯。食邑三千户，以昌邑、穰、绛三城为汤沐邑。望能怀保小民，佐武氏社稷。”
　　许广陵听着司礼朗读册封的旨意，眼前闪过赵管事死不瞑目的双眼，想到：记忆中的许府，从来都不是什么能带给人快乐的地方。自己不是绣花比不上刘大姨娘的若雪，就是言辞不及小刘姨娘的若梅讨老太君喜欢。最刺心的是母亲在受众多姨娘奚落时永远不变的神情。
　　虽然我从未期盼会有鲜花，但是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成长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火海，因为我的缘故。
　　这就是我日后要走的路了，竟要先以我父母亲族的鲜血为祭奠。母亲，一切都源于中秋许府那把火。而你的好友，传说中的镇国公主，是一个疯子。
　　那一日，我凝视镇国在天光投照下或明或暗的脸庞，心中最后一个疑问几乎要问出口：“公主，火真的不是你放的吗？”
　　尾声
　　嘉平元年册封的镇国公主，曾显赫一时，三年，触怒龙颜，遣送还乡，行至曲水畔，刺客至，随行皆殁，主不知所踪。后官府来寻，只余一双布鞋，两截衣裳。
　　五年后，昌邑翁主心惊胆战地过完了及笄之礼，直至夜幕深沉，也没有人快马赶来。
　　“镇国从一开始就很笃定，我母亲从未在人前提起过她，我没有否定，但其实不是。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但曾经隐约说过一段，我前几年才想明白，娘亲说的的确是镇国。”
　　“那一年我年纪尚幼，一同交好的小伙伴在见过若梅、若雪之后，便不再找我玩了。跟娘亲说的时候还有些难过，娘亲宽慰了我，但之后突然说了一段完全不相干的话，似是有所感慨，她说：
　　‘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喜欢玩这样的游戏，什么时候她和你好了，什么时候不和你好了，她前几天和你好今儿不和你好了，她前儿不和你好今儿和你好了，你不愿和她好她偏偏要和你好，她不愿和你好你偏偏玩和她好……年轻的时候又怎么知道这‘好’是什么意思，便有那些傻的，当了真。”
　　昌邑神色平静说了一段闲话，底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昌邑突兀地又说了一句。“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来。她没有来。”
　　昌邑转向卿源雅，问：“雅姑姑，你告诉我，镇国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陛下经常一脸愧疚地望着我？
　　卿源雅不敢接话。
　　昌邑转身走向寝殿，突然回头直直盯着卿源雅，厉声道：“她死于陛下之手！”他为什么愧疚，难道不是因为他杀了镇国吗？
　　“翁主噤声！”突然雷声大作，一道闪电下来正照在少女狰狞癫狂的脸上。
　　嘉成帝在宫中听闻昌邑及笄的消息，想起五年前的冬月初四，负手对着灵位，在心中叹道：灵犀，镇国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可惜我不能知道了。我劝过她了，让她不要走，虽然我知道她不会留下，但是我劝过她了，她知道我什么意思，她知道这样的权力之争，一旦卷入是不能全身而退的，仍因为一个女人的死执意要走，也不能怪我，灵犀。
　　辰州府，南山书院旁一墓，墓上松柏尚青，碑上刻字因常年无人祭拜早已模糊，难以分辨。坟前空无一物，信纸燃烧后的灰烬早已在风中散尽。只有青草在微风中摇曳，等待前来践诺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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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猜火是谁放的？
镇国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