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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广陵 ...

  •   (一)
      嘉成三年的秋天,嘉成帝与镇国公主二人正如火如荼地推行新政,却逢都城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大旱。
      邻省旱情接近,输调困难;南方倒是雨水充沛,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既如此,便只能指望老天开眼了。兼之前朝有君主主持祈雨,精诚感动上天终降甘霖的先例,一场祈雨仪式便不可避免了。
      民意如此,政事堂的一帮老臣也纷纷表示:“天降灾以示警,陛下应下罪己诏以求天恕,沐浴斋戒,准备祈雨……”今上体恤民情,便在群臣的劝谏下斋戒沐浴,准备祈雨仪式。
      即使如此,仍有流言漫布,说是:“天变反常必有妖,乃亡国之兆。莒国女祸不止,天变不休。”这流言中的“女祸”指的便是近年受封的镇国公主。
      说来也怪,这镇国公主本不是皇家骨血,今上即位后力排众议晋的封号,开府议事,仪仗比拟皇太子,参议朝政,俨然有一代女主的风范。圣上又怜她孤苦,特意将前朝齐王的府邸给了她充作公主府。
      按说今上也不是昏聩不明之主,却对镇国宠信异常,多位老臣苦谏不听,血溅当场。其势如此。有识之士感叹:“权势太过,无功而居高位,盛极而衰,指日可待。”
      同年九月,莒国西南夷某处一户许姓人家在中秋这天起了大火,火势绵延,街坊邻居夜起扑救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座百年老宅化为灰烬。等到事了,左右街坊少不得要将此次大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起来,许家这火起的蹊跷不是?”
      “别说了,还不是那个疯女人……”
      “怎么?”
      “你竟不知!真是,就是许家长房媳妇。”
      “许卫氏?她放的火?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没觉得……”
      “就是她。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她相公不是个省事的。自娶了她进门,三两天就撂开了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屋里抬人,她又只养了一个女儿,不得上头公婆待见,在府中便站不住脚。先前还一声不吭的,原来是发在后头。”
      “真是她?官府介入了?查了?”
      “你别说,我听使棍的黄老爹说,县太爷不知收了谁的银钱,要将此案做死,拿她娘家开刀。后来不知怎的,上头压了下来,此案不了了之,连那孩子也没了踪影……”
      不远处,一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驶向远方。
      (二)
      街坊口中的小孩,此刻正在千里之遥的镇国公主府。
      雕栏玉砌的屋子里,一个小女孩躺在绣花锦被里,脸色苍白,眉目紧锁。
      屋外,一宫装女子正轻声询问:“怎么样?”
      一作管事打扮的女子回答:“回殿下:大夫说,是因为惊吓过度,郁结于心,开几副药压压惊就可以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知道了,你随我来。好生照料着,醒了带她来见我。”宫装女子扶着额,缓步离去。
      身后一大批人应道:“喏。”
      另一处,女子负手于檐下站立,目光远眺院中假山,随口问道:“你去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又是怎么应对的?”
      那管事的答道:“回殿下,小人按照殿下的吩咐赶到辰州时,许府已经烧毁,许夫人也救不回来了。都是小人的不是,若是能早些……后来,小人向街坊邻居打听此事,听说是因为那一日是中秋节,许府上下都在,便是平常出门在外的,这一天也从远处赶了回来,为与老太君团圆。就只许夫人所出的小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一日恰好在外祖家。等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许夫人便从房间出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柴火堆放于四处,浇上油。因那一日晚了,街坊邻居都早早歇下,等发现火起,却也是晚了,早已解救不及。火烧了整整一夜,才将宅子燃尽。人们进去发现许多焦了的尸体,早已辨认不出了。
      许小姐是第二日从外祖家回来,才知道的此事。当地曹县长知晓,遣了幕僚来查案,因许府只有许小姐一人尚在,县长便推论这是许夫人为谋取家财作的案,见许夫人娘家颇有些家资,正往卫家传票审理此案。小人看见,因之前已在辰州府道台处讨了签文,便往县衙拦下了,将此案作失火处理,便算了结。许夫人的尸骨,小人已代许小姐收敛,葬入卫家墓地。本应带一两块回京,可小人顾念着入土为安为是,自作主张带了许夫人遗物供许小姐缅怀。许小姐因受了刺激,又经长途跋涉,身子便有些不适。小人办事不力,致使许夫人不幸,许小姐贵体有恙,还请殿下责罚。”
      “你将许夫人,葬入卫氏墓地。”镇国沉着脸冷声道。说到“许”、“卫”二字时特意加重音调,透出隐隐不满。
      “这……小人想着,许夫人既已纵火,想必对许家也没什么眷念,不如返葬卫氏,更得死者之意。”说完忐忑不安地抬头看了看镇国的脸色,不知是否令她满意。
      “代……许夫人她为何纵火?”镇国思索片刻,问道。
      见此事揭过,赵管事在心底擦了一把冷汗,回道:“小人询问了左右,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许少爷不改风流习性,少夫人自进了许家的门,膝下只有一位小姐,不能承继家业,兼之姬妾环绕,后宅不宁……”
      “罢了,你办事得力,下去以后自取詹事处领赏。”略沉吟片刻,又道,“说起来,你这次江南一行,看到新法推行如何?百姓可有怨言?”
      “小人岂敢妄言朝政?不过,就辰州府来看,宝庆和绩溪两地都已在推行一条鞭法,各府各衙勉励推行,百姓虽不至于推崇备至,也都奉公守法。”
      “知道了,你下去吧,让詹事来见我。”
      公主府内院,卿詹事询问道:“主上,去辰州的赵管事?”
      “赏她千两银子,就在你手头历练着。府上的事,别让她接触太多。”
      “此人可是不合主上意?”卿源雅忖度道。
      “此人可用,就是太滑头。名为请罪,实为邀功。这种人不可靠,你多看着点。”
      “喏。”詹事暗思,“赵氏为人干练,就是进取心太过,主上又是个耿直的,见不得半点沙子,看来此人不可再用,倒是可惜了好才干。自己以后也要小心举荐才是。”应罢本应告退,忽然听见镇国再次开口,闲闲问道:
      “你说,会有女人毁掉女儿所有倚靠,然后不小心把自己也烧死了的吗?”
      (三)
      等到小姑娘转醒时,已是三日过后了。
      “殿下,许小姐醒了。”侍女带着女孩穿过重重花影来到女子面前,女子仔细端详小孩的面容,脸上有难掩的喜悦,半晌才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女孩大概十岁左右,身量要比同龄孩童略矮些,肤色泛黄,五官端正,乍一看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右脸颊处有一块拇指大小暗红色的疤,虽说不甚显眼,长在女孩子脸上到底有些影响,也许就这就是女孩常低头,目光闪烁不敢看人的原因的了。
      “孩子,你母亲不在了,你母亲是我的好友,便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
      女孩狐疑地看她一眼,问:“他们都死了吗?”
      “你的家人吗?我想是的。”
      “那你又是谁?”
      “镇国。”
      “镇国公主?”女孩诧异地看了镇国一眼,瞪大了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近年来天下闻名的镇国公主,有关她的传言都流传到辰州这样的穷乡僻壤,自己也有有所耳闻,说是,“莒国无王,有主镇国”,想不到竟有机会见到传奇中的人物。女孩很快反应过来,错口应道,“原来是你,我母亲跟我说起过你,她说……”
      “她叫我什么?”镇国打断道。
      “呃……呃……”女孩张着嘴,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母亲不会向你说起我。初次见面就说谎可不好。不用担心,我尚未有继承人,这一切都是你的。”未等女孩反应过来,镇国已起身离去,边走边吩咐道:“明日带小姐来书房。”
      身后依稀飘来女孩的喃喃自语,“为什么?”
      是夜,夜凉如水,侍女正服侍镇国洗漱,卿源雅在一旁见镇国一直怔怔神色,出言宽解道:“主上一直郁郁神色,不知何事萦绕在心?不如知会臣等,臣虽不才,愿为主上解忧。”
      镇国闻言只是扫了卿氏一眼,并不开口。
      卿源雅试探道:“主上若是为陛下祈雨之事烦忧,大可不必,陛下诚心备至必能使天降甘霖;若是许小姐冲撞了主上,还请念及许小姐年纪尚幼且劇丧双亲,一时言语激愤也是有的……”
      镇国见卿氏猜测了许多事由,并有喋喋不休之势,终于回答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竟不曾有人托梦与我?”说着挥挥手打算就寝。
      卿源雅闻言一惊,暗忖道:“若是真能托梦,又该有多少冤魂一道前来索命?镇国一生坦荡,从不相信鬼怪之说,如今思念故人,竟至疯癫吗?”
      离开寝殿,走至院中,见月色如洗,微风吹动树丛刷刷作响。卿源雅面对皎白月光,轻轻道:“这就是我舍弃一切,得到的?“
      (四)
      竖日,公主府书房。
      镇国率先开口:“我想了,也许留下来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孩子,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女孩充耳不闻,问道:“我哪里露了破绽?为什么我母亲应该从来不对我,说起你?”
      镇国斜倚在书架旁的扶椅上,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仍显年轻的面容上,这张脸上挂着常见的莫测神情。这是一张真正见过世魑魅魍魉仍决心有所作为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执意推行的“熙宁变革”让许多因循守旧的朝中栋梁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当这张脸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并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又有什么样的过往。
      镇国眼眸泛出光来,嘴角却牵出一丝笑,道:“你以后便会明白的。白首相知的故人却讳莫如深,是世间百态之一。”
      女孩撅撅嘴,不以为然道:“可是,我怎么能确认,你真的认识我母亲?”
      镇国失笑,偏头道:“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了。一切发生于端平九年,那一年我十五岁。我出生于大莒西南某个偏远的村落里,父亲有功名在身,却不能再进一步,在当地大户家里做西席糊口。等到我长大些,于诗书上比旁的孩子更伶俐些,父亲便一心以教导我念书为念。
      可是,我是个女孩子。那时候,一个女孩是不会有机会上学堂、出人头地的,可是我运气真的很好,端平年间张相推行“新学”,我正好赶上了第一批女学招收学员。于是,我十五岁那年上了南山学堂。”
      “啊!端平九年,辰州南山!”女孩惊呼道。
      “是,没有错。我与你母亲是同乡,以及同窗!”镇国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子会不会做梦,但是我经常会梦见一些东西。娘亲跟我说,世间女子应如何如何我从来不信。我想要去看看书中描绘的世界是怎样的,想去看看长安。可是,我被困在辰州了,那时候,考取功名是我唯一的选择。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你母亲。孩子,告诉我,你看到你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很端庄,很温柔,很淡泊。虽然爹爹娶了很多美人回来,但是她一直都没生气。火肯定不是娘亲放的……”女孩越说声音越小。
      “撒谎可不是好习惯,你真的不知道吗?”女孩越发不敢抬头,听到声音继续。
      “你母亲是我在学堂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虽然有女孩上女学,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打算日后相夫教子,不能理解我想要什么,你母亲……”
      “她能理解吗?”女孩小声问。
      “不,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但是她支持。后来当我回顾一生才发现,只有在南山书院时,我最快乐。”镇国叹了一口气,道,“然后,南山出了点事,我得到一个去天一阁求学的机会。那时候,有句话说是,天下学问归心学,天下心学归天一。”
      “所以你去了……”
      “是,我去了,一个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离开辰州以后,如愿地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可是,无论是长安的青石白马,还是京师的锦绣楼台,似乎时光过得越久,我就越不能忘记故乡的犬吠蝉鸣声。”
      一阵沉默,女孩似乎也陷入了一桩陈年往事的伤感之中,突然听到镇国开口道,“然而,无论时光倒流多少次,即使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结果都一样,我还是会去。”
      女孩像是被镇国脸上的郑重神情吓到了一般,讷讷开口:“我不明白……”
      镇国恹恹道:“你自然不明白。只是我曾经因为出身贫寒而错失某些东西,致使终生抱憾,便不希望你重蹈我们的覆辙。回去好好想一想要不要留下来。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乏了。”
      这是一位寡言讷口的主,贫贱时人微言轻,只是多行多思,鲜少开口;如今位高权重,处处谨慎,更是惜字如金。今日这番话,牵扯到前尘往事,触及隐晦心思,又面对着酷似故人的故人之子,忆起少年时光,不免有些感触,一时话多了起来。
      “你跟我说的故事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母亲从来不对我提起你。难道你以为我母亲和你一样,是个嫌贫爱富的小人吗?不过是闺中密友得到高升的机会,犯得着老死不相往来吗?”女孩气鼓鼓地质问。
      “你想到了。你一定要知道吗?”镇国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广陵,其中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许广陵不敢再问。却见镇国松下脸来,道:“告诉你也无妨。前朝郭嵩焘有这样一段话。‘骨肉至交而以隙终者,一由于意气之倾,于人世之所防嫌者,皆不屑以措意……’ 你现在虽不明白,好好记着。希望你永远也没有明白的一日。”引用他人的那段话说得抑扬顿挫,煞是好听,面上却没有表情。
      正说着,书房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作侍卫打扮的女子轻声禀报道:“殿下,今日早朝,有人进献了一副《流民图》。”
      镇国张口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吕惠卿吕侍郎。”
      “知道了,备朝服。”
      镇国扫了女孩一眼,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明天开阁读书,去清河郡王府上请崔落花崔先生来授课,就从《左氏春秋》开始。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广陵。”女孩略偏了偏头,不知为何突然加了一句,“不过,娘亲叫我,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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