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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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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开始频繁出现在法门寺,不再去喝酒,去游玩,也顾不上武三思那帮家伙的挑衅,如果天色太晚,就在法门寺留宿,然后天不亮就离开。
若虚让出自己的睡塌让出来,自己在床边打地铺。
“若虚,若虚。”敏之轻声叫着若虚。
“ 敏之,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有很多话要说。”
“武氏杀了我的母亲,不为别的,因为母亲……因为那个昏君,那个好色的昏君,我恨,我更恨我自己,为了报仇,害了妹妹,原本,妹妹是不愿意的,是我,都是我,我想让她夺走武氏的宠爱,取代她,让她卑微的求着活下去,妹妹被我说动了,是我让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结果……可是我恨啊,我要报复,我的报复不会结束,为了母亲,为了妹妹,我要报复武氏和昏君。”
若虚说:“你母亲做错了事,你继续那个错误,你用自己的妹妹做同样的事,敏之,所以我才说你是毒蛇。可是,如果你是毒蛇,那么他人,你口中的皇帝皇后,他们的错更深,他们身上的罪孽,比毒蛇还要毒。敏之,你把他们的错误继承,放大,你把他们身上的悲剧变成了自己的悲剧,而你自己的悲剧,又变成其他人的悲剧。”
敏之叹道:“若虚,我却一点都不后悔,我大概无可救药了,不要怀疑,惹恼了我,皇上也杀的。”
若虚沉默片刻,问他:“发生了什么,你这般恨皇帝,甚至超过了对皇后的恨。”
敏之避而不答:“若虚,我只对不起妹妹,我该怎么做,我该像佛祖供奉什么,去乞求佛祖原谅呢。”
若虚说:“你什么都不要做,你的选择都是错的,去忏悔 ,祈祷,去向佛祖供奉你虔诚、真挚的心,只要心中悟了,即可立地成佛。”
“若虚,忏悔,祈祷,远远不够,如果能,我的愿望不是报仇,而是和母亲,妹妹一起生活,我希望能孝顺母亲,我希望妹妹能够快乐,幸福,我的愿望简单吗?简单,却根本不能实现,结果,我要复仇,却做错了,忏悔,我要永生永世的忏悔,我也要用这一生去复仇,佛祖,是不会原谅我了,若虚,我忏悔,可佛祖不会原谅。”
“但你妹妹原谅你,她会原谅你,你的母亲,也不会怪你。但她们会因为越陷越深,而万分痛苦”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你在法门寺长大,是个了断尘世渊源的和尚。”
“是我的心,这样告诉我,我虽然不曾经历体会过,但是佛祖用他无边的法力,让我知道,一个人错误的选择,让爱他的人承受多大的痛苦。”
“是啊,你的心,你的心不会错,你还爱我,也是你的心告诉你的,你是这世上唯一爱我敏之的人,仅仅我是敏之而爱我。”
若虚感觉到敏之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敏之,我带你看佛指舍利。”
敏之疑惑:“现在也可以?”
“我带你偷偷进入塔中,我知道怎样不惊动任何人。”
敏之听到若虚的呼吸声,甚至他的心跳声。他们一步一步走向供奉真身舍利的四级宝塔。
四级宝塔是太宗皇帝重建的,三十年一开,曾经在这里,太宗皇帝用隆重的仪式迎接真身舍利的到来。
供奉真身舍利需要密宗的十大仪轨,有十种供养。
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布施——这就是其中的含义。
石门开启,地宫的基石是莲瓣形,整个地宫用汉白玉和青石建成。
一步一步的踏入,开启一道一道的门。
四道门后,是地宫圣坛,圣坛四周的佛灯永不熄灭,阿育王坛的银棺内,供奉着佛祖的真身舍利。
敏之跪在阿育王坛前,虔诚叩拜。
佛祖啊,我虔诚的跪在您的面前,求您仁慈的佛光能够照在我的身上。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世间用什么标准来奖励和惩罚。
人间有了黑暗才能看到光明,但为什么有的人不能摆脱黑暗。
前世里,他们造了什么孽,今生都不能得到安宁。
我又造了什么孽,要活在世上承受这种煎熬。
佛啊,求您告诉我,我是谁,若虚说我外面是大唐秦王,可那不是我,我不是谁,为什么是世上最难的问题。
若虚是谁,他又不是谁,我和他的缘分起于哪一世,我和他是否有下一世的缘分,我和他能相逢几世?
敏之双手合十,嘴唇轻动:佛啊,求您告诉我。
灯火摇曳,光芒璀璨,真身舍利,流光润泽。
若虚轻声诵念经文。
撒下一粒种子,是收获一朵鲜花,还是收获一株嫩草,亦或一无所获?
心诚,是否能让在佛前许下的愿望成真?
天快亮了。
敏之坐上肩舆,若虚翻身上马。
肩舆上的敏之撩起窗帷,望着马上的若虚。
“你记得我供奉在佛前的佛灯,千万别忘了添香油,一定要你亲手做。”
“我会记住。”
“你记得要为我诵经,为我积累功德。”
“我会做的。”
“你记得要到我府上来,哪怕我再忙,没有空搭理你,你也不能不来。”
“我会来的。”
敏之望向远处,昏昏暗暗,黑暗中,似乎能听到树叶被风从枝头吹落的声音。
若虚不觉得树叶孤独,它和它的同伴一起生长在树枝上,又一起落下,归于尘土。
敏之有淡淡的惆怅,他又变成了大唐秦王。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求索,人们在求什么,这世上什么都有人在求,也有人什么都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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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坐在庭院中,轻抿美酒。
他靠着引枕,一手扶额,姿态随意而优美。
似乎有点点醉意。
一名侍从走来,躬身对他说:“殿下,门外有一僧人求见殿下,说是法门寺的若虚和尚,是您的讲经师傅。”
“快,快请他进来,从今以后,但凡若虚来,不需要通报。”敏之的脸上眼中充满渴望。
若虚走在长长的回廊上,看着回廊的尽头,出现的敏之的身影,笑吟吟看着他走近他。
“你来了。”
“我答应过你。”
“是因为答应过我,还是你自己想来。”
“因为答应过你,也是因为我想来。”
敏之轻笑:“你怎敢不来。”
一边走,敏之一边唤来侍从“:快去让他们做准备,用最好的食材做素膳,取来上好的素酒。”
“若虚,你今天给我讲什么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敏之截口:“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若虚:“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敏之:“那时候我很小,也不明白。”
若虚:“这是个无限循环,轮回的故事。就像每日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敏之:“无限循环中,永远是那两个人,老和尚与小和尚。”
永远是同样的人,循环,轮回,这就是个这个故事的意义。
敏之:“我吃过你的早膳,今天我请你喝酒。”
侍从想拿起酒瓶,被敏之阻止。
敏之:“你们都退下。”
敏之端起酒瓶,斟上两杯酒。
他们饮酒,欢笑。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敏之:“可惜,这月亮不是圆的。”
若虚:“世间万物,都有缺陷。敏之,我要走了。”
敏之:“走?你走到哪里去?”
若虚:“自然是回法门寺。”
敏之:“我要你留下了,陪我说话。”
夜凉如水,蔚蓝的月光清澈的如纯洁的灵魂。
空中有无数星斗。
若虚:“今晚的夜很美。”
敏之摇晃着只有半瓶酒的酒瓶,自斟自饮。
若虚:“敏之,这是一种束缚。”
敏之:“为什么,刚刚你还说夜很美,很美的东西,就成了束缚。”
若虚:“因为难以割舍。”
敏之:“如果现在我也是难以割舍,你要怎么才能摆脱我?如果我变成一只鹰,你是挥动衣袖,赶我飞走,让我孤独的在天上飞,还是用链子拴住我的脚,用笼子把我装起来,再把我扔到角落里让我自身自灭?”
若虚:“都不会,我会变成托起你翅膀的风,让你飞的更高,让你飞到能让你开心快乐,安定生活的地方。”
敏之:“这就是你的割舍?”
若虚:“既然割舍不开,不如为你快乐尽一份力。”
敏之:“如果我变成一条鱼,你是把放到池子里养,每日喂我鱼食,还是把我放到江海中去。”
若虚:“我会把你放到江海中去,因为那是你的天地。”
敏之轻笑,脸色酡红。
若虚也醉了,醉眼朦胧。
敏之:“我累了,你服侍我休息。”
若虚扶着敏之,摇摇摆摆走向室内,一起跌倒在软若云朵的被褥上。
他们相拥,彼此的身体都是热的。
敏之吻上若虚的唇,他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无所顾忌。
若虚回应,动作笨拙,但却无比热烈。若虚翻身将敏之按在身下,敏之毫不在意他的放肆,反而紧紧抱住他。
亲吻,衣衫解开。
敏之动情的喘息。
若虚突然甩开敏之,像鱼跃出水面一般,从床上跃起。
他僧服胡乱挂在身上,他也顾不得收拾,冲到外间的佛龛前,跪下,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对佛忏悔。
敏之坐在床上,若虚的举动他全看在眼里。
若是是往常他的姬妾侍寝,敢突然逃开,他定不饶她,可是,刚才从自己身上逃开的是若虚,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在他心里,佛永远比他重要。
敏之:“有时候,我真恨你,真恨你心里的佛,我真想,把世上所有的佛像都打破,可是,我怎么也打不破你心里的佛,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若虚不语。
敏之:“我本打算,什么都不顾了,拼的一时快活,你却好,这般对我。”
他得不到若虚的回答。
敏之:“别以为我大唐秦王好欺负,别以为你们法门寺是皇家寺院,我就什么都不敢做,别逼我,逼我——我一把火就能烧了法门寺。”
若虚:“你我终是殊途,你习惯了秦王』府,我习惯了法门寺。”
敏之:“那你还来引诱我。”
若虚走到敏之身边,轻轻拉起他的衣服。
敏之打他,毫无章法,拳头落到他身上各处。
敏之:“你这充满毒液的毒蛇,你这变来变去的金鼠狼。”
若虚制住他的动作,轻轻叹息。
若虚心道:此事我大不了一死下地狱,可你却要活着受活罪。
敏之:“我就留不住你?”
若虚:“你能留住我的身体,还是留住我的思想?”
敏之忿恨,恼怒,却周身无力。
若虚服侍敏之就寝,在他的床边静坐。
若虚:“你爱上的人,不一定是好的,爱你的人,也不一定是好的,你是秦王,你无法不是这个人,就如同我,是若虚,没有办法不是若虚,正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所以,对你,我不是好的,对我,你也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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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金色的阳光驱走黑暗。
房中只有敏之一人,昨夜的酒香依然在空气中流荡。
敏之不再去法门寺,他是大唐秦王,犯不着对着一个和尚卑躬屈膝,委屈自己。
敏之:“法门寺的僧人没有来过吗?”
总管:“殿下,这几日法门寺并没有人来过。”
侍女奉上他平日最喜欢的茶。
敏之轻抿一口,眉头紧锁。
敏之:“这茶是苦的。”
侍女惊恐的跪倒在地。
敏之挥挥衣袖,让他们都退下。他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若虚的名字,然后一挥手,两个字便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即将干掉的水迹。
敏之咬牙切齿:“你这个愚人,我真该咬死你。”敏之心里痛苦,他不怕死,可若虚却怕死。他如此认为。
法门寺内。
若虚茫然的跪在佛像面前。
主持在他身后。
若虚:“您并没有阻止弟子。”
主持:“当你站在一扇不该打开的门前,你犹豫该不该进入这扇明知不该打开的门,那时候,你绝不能打开它,并要转身离开,可当你打开那扇门时,你就必须走下去。”
若虚沉默,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