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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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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正是春荒时节。这是明台在组织安排下逃离上海途径北平辗转来到上海的第二个月。除去了同同志们一起进行思想学习,下地生产劳动,就是日常的集合训练,一切周而复始,没有新的任务安排给他。
起初的两周,明台还觉得有些新鲜,这里人人和善,亲如家人,领导没有架子,士兵和长官一起吃住,上上下下一团和气。那些振奋人心的抗日宣传资料和演出都令他重新嗅到前些的硝烟气息,可是每天下来都是如此,也不见昔日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战场,他就觉得心里长草般的无趣。
他曾经试图找教导员谈,但是指导员语重心长的开导他说,革命的任务无论后方还是前线都一样重要,让他要端正态度来对待。还鼓励他说,他如今身体的伤还没完全养好,还很危险。他逃离号76时刑场时那没枚挡了怀表的子弹虽然没有穿心而过,但是伤了内脏,还是需要静养。为他治病的是一位加拿大的大夫,风趣又健谈。为了证明自己的伤已大愈,明台想方设法去诱导他替自己证明,伤已经痊愈可以上前线。但是那外国大夫一板一眼的,关键时候无法糊弄,急得明台也跳脚捶墙无望。
好在明台聪明活泼讨人喜欢,才来不久人员不差,加之很多人听说他是黎叔失散多年的儿子,知道他母亲早年牺牲的故事的,就对他更加的照顾。明台原本就有些娇惯,家里哥哥姐姐们视他如至宝,从小到大,他最不缺的就是宠爱。所以他那掩盖不住的高人一等的贵公子做派,被一些看不惯他的同志暗中批评为骨子里改不掉的布尔乔亚的风气。比如说,明台吃饭时很安静,动作很优雅,徐徐的掰开菜团子,吃得很慢。他端起南瓜粥碗时似在端咖啡,他手指很长,动作很美,引得女文工团的队员总不由偷看他几眼,然后悄笑了议论。活泼些的女队员就过来和他搭讪几句,明台也风趣,同她们玩笑。有时挤眉弄眼的风流样子,让男同志们颇有些看不上。
这天明台心情不好,惆怅自己什么时候能想个法子上前方去,偏偏这几天病又犯了,76号里受刑,他的胃也很差。原来笑话大哥娇气,现在自己看着那干巴巴的菜团子和稀如水的菜叶粥,怎么也张不开口。是他自己瞒着病情不说的,这里条件艰苦,他不想搞特殊。吃午饭时他就呆呆的用勺子攉龙着菜叶粥,里面清汤挂水小米粒都能数得出。他赌气的将勺子放下,手里那块菜团子就更难以下咽,噎得喉咙痛,他不想再吃。
“怎么?吃不惯?”文工团的小于问他,小于是出名的文工团一枝花。明台笑笑,没有说话,他很少这么安静。
“明台同志,你这是什么思想?这菜粥和菜团子都是劳动人民辛苦种田得来,是老百姓从嘴里攒出来给我们的。现在是形势下,你还要想着你那封建旧家族,讲吃讲喝吗?”
明台心里正烦,皱眉一看,说话的是文工团的宣传干事胡杨。前些时候看过他演的话剧,特别做作,而且这个人说话办事都十分激进,总之,明台不喜欢他。而这个胡杨好像同他天生犯冲,总是针对他。前些时候还诬陷他同文工团一个女战士乱搞男女关系,被他略施小计就自作自受被上级罚了写检查当众检讨。谁想到,这家伙如今可是跟他卯上了,故意寻不痛快。
“胡杨,你胡说什么?”小于生气了,来帮明台端饭盒说:“走,回去吃吧,都凉了,我给你热热。”
“光天化日之下,还拉拉扯扯乱搞男女关系。我批评错了吗?你就是看不起贫下中农。”
明台原本就不是嘴里饶人的,今天不舒服,就懒得理他,起身拿了饭盒顺手往泔水桶里倒,胡杨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嚷着:“不许浪费粮食!”
明台将还没倒完的饭盆扔在桌上说:“我吃不下了,倒在泔水桶里正好喂猪。这样才不浪费。不然,你替我吃了?”
围观的女同志们哄堂大笑。
胡杨气得脸胀紫如猪肝色,指着明台的脑门骂:“你,你歧视劳动人民,拿劳动人民比作是猪,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作祟。”
明台一把打掉他的手怒斥:“你少在这里演戏!”
明台才一转身,胡杨一把抓住他后脖领说:“你别走,咱们去见领导评理去!”
“放开我!”明台气得用力挣脱,胡杨却立足不稳一屁股倒仰坐进泔水缸里,眼睛也掉进泔水缸里捞了几把都没捞到,狼狈之极,惹得无数女同志大笑。明台也笑了,上前去拉他,胡杨却气急败坏的大嚷着:“打人了!打人了!”
黎叔是老同志,更是党内老领导,他偶尔会回到后方来汇报工作,就会特意来看看明台。
黎叔完成了述职任务赶回明台所在的部队时正是中午,他想多些时间同明台相聚。谁想方政委才同他见面谈起前方军需供应的事就耽搁了,不多久就听勤务兵急忙忙的跑来报告,食堂那边明台同胡杨打起来了。胡杨还被明台打伤,鼻青脸肿,后面几天文工团的演出只有停了。
黎叔表面平静,对政委说:“一定严肃处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政委先下令将两个人都关了禁闭,让他们做出深刻检讨。胡杨识时务,不到傍晚就写了一篇长长的思想认识,而明台只字不肯写。
“老黎,不然你去看看他,帮助帮助他?”方政委试探问。
黎叔显出些迟疑,方政委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下级,他来苏区特地路过这里,说是顺道,可是瞒不过方政委他是想看儿子。明台的特殊身份,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儿子,复杂的资本家少爷的背景,更只有少数人知道党内打入敌人内部心脏机构的核心人物明楼是收养明台的哥哥。
他不想牵连太多,也不想让明台觉得自己有多特殊,这些任性娇纵的毛病必须要给他板过来。黎叔拿起军帽起身说:“时间来不及,我先走了。明台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党有党的纪律,国有国法!”他本来想骂“无法无天了!”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
一匹快马停在院外,通讯员进来,黎叔和方政委都惊了,周先生的身边的小鬼小东。小东说,周先生特地嘱咐说,明台同志的身体不好,为了抗日大局入狱被捕,受伤,需要养身子。派他送来一袋小米给他熬粥吃。以后明台同志的伙食,这小米粥和美国的火腿罐头都会供应的。
黎叔心里越来越沉,周先生身体不好,这小米是给他补身子的,他将自己的口粮给了明台,至于美国的火腿罐头,都不知如何去弄来的呢?黎叔越想越生气,又听通讯员说,周先生说,要马上放了明台同志,不要为这个事责备他。
“我来批评教育他。”黎叔等通讯员走后对方政委说。
方政委见黎叔有些动怒,劝说道:“也是我疏忽了,还让副主席操这个心。竟然忘记明台身体还有伤要养。”
黎叔一听到周先生就更生气,他知道明台,就是少爷脾气作祟。
明台从禁闭室被放出来,回到房间,父亲已经在屋里等他。他满心的委屈,总算见到一个亲人,鼻头一酸,就凑过去沙哑了声音问:“爸爸,您什么时候回去?带我一起走吧!”
“为什么?”黎叔平静的反问。
“我不想在这里憋着,我想去前线打仗,打鬼子。不想在这里浪费生命。”明台说。
“憋闷了你就闹少爷脾气打架?吃不了苦你闹什么革命?你知道就是这些黑面馍馍和地瓜粥,都是后方同志和百姓辛苦劳动得来的。一针一线,一丝一毫都积攒了去支援前方打日本人。”
“我吃得了苦,就是……”明台赌气的捶着床边,本来想搂住他脖子静静的待上一会儿也是种安慰,谁想他劈头盖脸的责备自己。算了!靠不住!
黎叔指着桌上的一碗菜粥和半个菜团子命令他:“吃了!”
明台抬眼望着他,深深抿了唇,头一扭,倔强地说:“不饿!”
“不饿?还是不想吃?吃不惯?”黎叔声音扬高了。
明台更觉得委屈,眼睛红红的,他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孩子,平时在家里,只要看到哥哥姐姐对他的态度稍有怒色,他都会委婉声调撒娇做乖的去缓和,绝不吃眼前亏。
可今天,他深深抿了唇咽下一口气,父亲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不想和他吵架。他堆出些笑有些撒娇地说:“爸爸,我想……想吃你炖的红烧肉。”
他那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就是平时冷个面孔的大哥看到都要心软。黎叔的大手在他头上摸摸,无可奈何的样子。明台将头试着埋去他胸膛里,他想哭,他想大哥大姐还有阿诚哥和锦云,但是他都忍住了。他不是资本家的小少爷,为了抗日,他什么苦都能吃的。
“是爸爸没有教育好你。”黎叔感慨一声,声音哑哑。
忽然,他喝一声:“趴下!”
明台愣住,脸上的表情都僵持了,望着父亲觉得很陌生。
“听到没有?”黎叔厉声吩咐,“好好收拾收拾你这少爷脾气。不懂事!这里上上下下谁不是吃这个?天下多少人受冻,挨饿,你逼得周先生把自己养病的口粮都拿来给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黎叔越说越气。儿子自幼丧母又同他失散,这些年被收养他的明家娇惯得无法无天,竟然拿出那副少爷脾气大闹后方,这么不懂事!
门口趴在窗根围观的人窃窃议论着,都猜测着发生了什么。听了里面抽打的声音,众人都很吃惊。
直到那抽打声停止,明台都是咬了牙一声不吭。黎叔觉得有些奇怪,他分明记得明镜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他,明台这孩子乖巧,虽然顽皮淘气,但是性情极好,如果犯了错要挨打,他的小嘴比什么都管用,巴掌才举起来,他就眼泪汪汪的求饶的话说得人心软下来,不忍再伤他。可今天这倔小子就是顶着股劲儿杠上了。
黎叔停手,明台才问一句:“我可以走了吗?”
黎叔心头一阵凉。
“起来,写检查!”
“不会写!”
“不听话!不听话!”噼里啪啦的一阵责打声。
“写不写?”
沉默。
“就不信管不过来你这驴脾气。”黎叔怒了。
方政委赶来敲门,带来了一位远道客人。围观的人们不认识,就看到这人一身考究的灰色呢子大衣,摘下礼帽,头发油光可鉴,面容英俊沉毅,还由方政委陪同,可见身份不一般。
“黎叔,是我,开门吧。”
门打开,黎叔红着眼含着泪,抬眼一看来人,不由一惊:“明楼,你怎么来了?”
其实打在儿子身上,他更是心疼,手中的扫帚扔去一边,叹气咬牙。
“我借道过来汇报一下工作,马上就要赶回去。”明楼说,向里面看看。
“都散了吧。”方政委轰赶着围观的众人。
“老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粗暴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周先生都吩咐了,不能责怪明台同志,他有伤在身,年纪小要养身子。”
明台从炕上爬起来,抽噎着,看着大哥,再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大哥的脖子哭了出来。
“哎呦,好了,我们的小少爷委屈了是吧?”明楼笑着抚弄着他的后背。
明台点点头。
“爸爸打你打屈了?“
明台又点点头,赌气的偷窥一眼黎叔,又将头埋去大哥肩头。
“那个,这里不好,条件太艰苦,大姐说,送你去法国读书去好吧?”
明楼就觉得趴在他肩头呜呜哭着的小弟的哭声忽然止住了,哽咽地摇头:“不好!”
“可这里太艰苦呀,什么都没有,吃得不好,还有同志同你不融洽。你看,爸爸也欺负你了。咱们还是走吧,不如去香港读书?那里没人管你,你爱怎么翘课就怎么翘课,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大哥,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明台呜呜的哭着,极力忍住泪。他推开大哥撅着嘴说:“粗粮吃了扎胃,不舒服。”
明楼捧起小弟瘦削的面颊说不出的心疼,明台就将头扎在他怀里,还是小时候那个依赖他的小弟。
“可是小弟,不吃就不吃,你怎么可以和人家打架呢?还把人家推去了泔水缸,你不吃饭就罢了,那猪可没得罪你,你怎么把人家的口粮也毁了?”大哥幽默的一句话,明台噗嗤笑出声来,笑眼里还带着泪。
黎叔就在一旁看着,觉得这景象无比的揪心。
“哎呀,小弟,你如今想留,你爸爸也不会让你留了。闹什么革命?还是跟大哥走吧,去香港。”
明楼欲擒故纵,明台揉把泪眼摇头。
想到儿子瘦弱的身体,黎叔也有些不忍。明台忍了委屈耷拉个脑袋过去说:“爸爸,我错了,不该顶嘴。”
黎叔都不曾想他突如其来的转变,看着他就觉得鼻头一酸,不知该说什么,一把把他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