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绯妖》水千凝

1、第一章

　　夜色中的峒霞山，峨峰擎苍，万刃倒悬，此时沉眠于淡淡冷月之怀，卧拥于点点辰星之网，云卷风吟之间，竟是无比的沉静宁怡，与白日里峡峰耸峙、抱天拔地的雄浑气势颇有不同。

　　峒霞主峰，名为龙趾，却形似巨斧直插入云，峰顶云遮雾绕，仿如犬齿交错，就在这交错的峨石怪刃中，竟依势而建着数十幢华堂峨宇，这里就是天下修仙者景仰崇慕之地“跃天门”。

　　跃天门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派中高手如林，不算各处散堂中的弟子，就这正宗仙门中的常驻弟子就有数千之众。人多是非就多，即使是在此清修圣地。毕竟真正悟道修得正果的人都已经飞升成仙，剩下这些还在修仙途中的人难免还要受头上三千烦恼丝的影响，于是便有了强者对弱者的蹂躏与欺凌。

　　十八岁的箫竹笙就是这样一个被欺凌的倒霉蛋。

　　按说上山也是三年有余了，混不成鸡头，也能捞得个凤尾，垂头拜师兄，冷眼瞧师弟。可这个箫竹笙就有能耐把自己混成个人见人欺的窝囊角色。就连派里刚入门的无后台、无根基、毛都没长全的后生晚辈们见到他都是一副指手划脚的大爷样。

　　唉！箫竹笙常想，干脆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箫竹笙想改，可就是改不了，天生的胆小懦弱、蠢笨呆愚，再加上为人所不屑的入门途径，三年都没过筑基关的奇葩修练速度都让他在众人眼中成了十足的呆子、蠢蛋、废物点心。要是没有奇迹发生，恐怕他这辈子都别想着由虫化龙了。

　　不过，好心的厨房大师傅朱老三还是给了他一点肯定的，那就是这个人厚道、心眼儿好。

　　这天夜里，箫竹笙在被心情不好的大师兄连千帆莫名其妙地臭骂了一顿之后，又被人一脚踹进藏经阁中打扫卫生去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人家都在床上好梦正酣，他却只得点了盏淡弱的烛光在藏经阁中撅着屁股打扫尘埃。他心里不是没有委屈，只是无依无靠的出身再加上逆来顺受的性格让他不得不甘于这样的生活。

　　转眼忙活到二更天，偌大的藏经阁还只打扫了一半，箫竹笙已经累得大汗淋漓了。毕竟是炎炎夏日，即使山上夜风清凉，这么挥膀子大干，也早将他衣服的前后襟汗湿尽透了。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拎着抹布从地板上吃力地爬起来，一屁股墩坐到椅子上。用袖子抹了把汗，又将桌子上的一大碗凉水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里，再把头靠到椅背上粗粗喘了几口气，这才合了眼皮打算小憩一会儿。

　　突然，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阵“吱吱”的尖细叫声，那叫声又急切又惶恐，仿佛是贴着他的耳根子，让他纠心不已。

　　箫竹笙几乎立刻就把眼睛睁开了，只见桌子一角如豆的烛火处，一只小小的青色身影正在灯台上边徘徊惊叫。

　　“哦，原来是只小老鼠。”箫竹笙自言自语着将身子靠了过去。
　　他刚刚累得跟个三孙子似的，只顾着喝水休息，竟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还有这可怜的小东西存在。

　　那小老鼠一身青色的皮毛，映着烛光，泛起如上好丝缎般的光泽，滴溜溜泛着惊恐之色的小圆眼睛，细细的象丝带一样柔软的尾巴，一对小巧玲珑的圆耳朵，看着一点也不讨人嫌，反倒叫人由衷生出几分怜爱与喜欢来。

　　“唉！”箫竹笙一声长叹，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句古语：“鼠者，人之所薰也。”，于是又忍不住对着那小老鼠说道：“人人都嫌弃老鼠，见之则厌，只有我与你同病相怜。”

　　那小老鼠本是来灯台上偷油的，如今油吃到了肚子里，自己却下不来了，正是又慌又急的爆走姿态，忽然看见眼前放大出一张呆脸，立刻小心戒备起来。

　　却不想，那呆子在傻傻地叹气后，又是一阵浑说，让小老鼠发自内心地生出一种好奇来。

　　她本是峒霞灵山中的一只小老鼠，生而不知父母为谁，自小沐浴天山圣水之泽，遍吸草木灵花之气，天性纯真，向善憎恶，随心来去，自在消遥。

　　历经三百年后方能化成人形，俏丽可人，能言爱笑，活泼好动，尤爱美食。因此常常光顾跃天门的厨房，偷些美食美酒解馋充饥。

　　昨夜她偶入藏经阁，突闻一阵奇异香气，心里不知是何物，只知美食当前，自该不负口舌之欲，于是，轻巧跃上烛台，将那灯台里的灯油连吞了几口。

　　虽说油香腻口，却不想入得腹中，只觉一股滞沉之气猛坠下来。隐隐竟觉体内妖窍被锁，妖力顿失，即不能施展法力，也不能化成人身，突然变成了一只肉胎凡鼠。她又急又怕之下，就想从灯台上跳下来。没想到她外形还是只稚嫩小鼠，体态极其弱小，这样在灯沿上徘徊摸索了半天，只觉目眩眼迷，心生怯懦，竟然完全无法下来了。

　　本以为箫竹笙必要出手擒她，没想到遇到的这人不但一脸傻相，还说起了什么同病相怜之语，小老鼠能懂人语，却不能读懂人心，只听这人话里的意思，竟是与自己同路，也并不象存着害己之心。

　　她心中一时得安，隐隐对这人生出些好奇的心思。

　　箫竹笙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略显粗糙的大手来，将小老鼠肉滚滚的身体轻轻地托放到自己的掌心中。他们眼睛对着眼睛，彼此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箫竹笙见这小老鼠乖乖地蹲在自己掌心中，完全没有害怕或者要逃走的意思，反而瞪着晶亮滚圆的小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小嘴巴咂巴咂吧似乎要同自己说话。心里越发觉得怜惜。忍不住放柔了声音，轻轻说道：“你这小东西，是饿急了吧，连热油也吃，不怕烫坏了嘴巴。”
　　一面说着，一面自胸口摸出个被汗浸湿的油纸包来，从里面掏出块还带着体温的枣子糕。

　　他将小老鼠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然后一手掰开枣子糕，将小的一半递到小老鼠的嘴边，嘴里啰嗦着：“吃吧，这可是今天中午朱三哥偷留给我的枣子糕，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现在便宜你了。”
　　小老鼠一味地盯着他手里大块的点心看，完全没有要动嘴的意思。

　　箫竹笙皱了皱眉头，郁闷地叹了口气：“贪心的小东西，你是嫌分给你的少吗？。”
　　小老鼠吱吱叫着竟然冲着他点了点小脑袋，箫竹笙十分诧异。

　　“你······你能听懂我说什么？”

　　小老鼠又点了点小脑袋。

　　箫竹笙半信半疑地将一大一小两块枣子糕摆在她爪子前，又试探着问道：“那你想吃大块的枣子糕还是小块的？”

　　小老鼠把尖尖嘴向大块的拱了拱。箫竹笙这次终于相信这只小老鼠果然是能听懂人言的，不由歪着脑袋想了想，记起曾听人说过这峒霞山仙灵之气最盛，此山中花草动物常有灵性，这只小老鼠能懂人语虽然怪异，却也不算稀奇。

　　他不禁垂头感慨，“连你一只小老鼠都能听懂人语，我却修练三年不过筑基之关，难怪大家都骂我是无用的废物。”

　　正在低头啃着枣子糕的小老鼠忽然停了下来，连连向他扑愣起小脑袋。

　　箫竹笙苦笑，“谢谢你安慰我，可是我知道我自己很没用。”

　　小老鼠听他这么说，忽然象人一样以两腿直立着站了起来，两只粉白的小爪子在自己的脸皮上刮了刮，那样子虽然滑稽却也让箫竹笙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哑然失笑，“你是在说我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羞也不羞？”

　　小老鼠昂起头背着爪，一副老气横秋的学究模样，连着冲箫竹笙点了三下头。

　　箫竹笙叹了口气，又见小老鼠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把小爪子从背后亮出来，拼命地想要竖起一根来。怎耐她此时不是人形，哪里有大姆指可竖？好在箫竹笙平日里虽然愚笨，今日却在小老鼠面前开了窍，一下子就意会了小老鼠的动作。

　　“你是说我和你都是最好的，对不对？”

　　小老鼠哈哈大笑，连着点晃小脑袋，表示对他的理解力颇感欣慰。可惜它此时发出的是老鼠叫声，这种笑声在箫竹笙听来就是吱吱的锐音，刺耳得紧，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小老鼠的嘴巴，小老鼠的眼睛里流露出委屈和懵懂的神色。

　　箫竹笙心中暗愧，暗想自己活了这十八年，除了眼前的这只小老鼠外，还从没有人认可和安慰过自己，如今只因它笑声刺耳，自己就下意识地心生嫌弃，与那些轻漫、侮辱自己的人何异？
　　他慌急地将自己捂着小老鼠嘴巴的手拿了下来，小老鼠蔫头搭脑地舔起了桌上剩下的点心残渣，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箫竹笙瞟了眼自己的小半块枣子糕，虽然心有不舍，但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安慰一下自己无意中伤害了的小老鼠，他还是决定忍痛割爱。

　　他把那小块枣子糕也推到小老鼠舔得没剩多少的点心残渣旁，以眼神示意小老鼠可以把这块也吃掉。
　　小老鼠眨巴眨巴眼，瞟了瞟瘦得干巴巴象棵豆牙菜般的箫竹笙。又瞥了瞥自己吃得圆鼓鼓的肚皮，吱吱叫了两声，心中不解。

　　以她的思维，这呆子瘦成那样，为什么还把剩下的点心都给自己吃呀？难道他不知道点心好吃吗？

　　箫竹笙不明白小老鼠转着怎样的心思，自顾自地唠叨起来：“这世上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谢谢你，小东西，虽然我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这点心都给了你我还真心舍不得，可是你对我这么好，即使你与我人鼠异类，我还是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当然不吝将我最好的东西送给你。吃吧，吃吧！”一面说着，一面大方地又把点心向小老鼠的爪边推了推。

　　“好朋友？”小老鼠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的含义，“纤碧经常把好吃的东西送给我，我和纤碧也是好朋友。呀！我竟然有两个好朋友了。”小老鼠开心地立起了身子，两只前爪搭到箫竹笙手心，轻轻地挠了挠。

　　箫竹笙被挠得发痒，嗤嗤地轻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小老鼠忽然就怔住了，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箫竹笙看。那对粉白的小爪子依然搭在箫竹笙的手心，但却一动不动，这一刻，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一脸痴相地僵住了。“啪嗒”一声，桌面上掉落了她的一滴口水。

　　箫竹笙的脸竟然被她看得通红，他颇为不好意思地将小老鼠的爪子从手心里移开，小老鼠的身体失去支撑，整个身子伏到桌面上，她扑愣了一下小脑袋，仿佛才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然后箫竹笙就吃惊地发现，这小家伙垂了半天的头，好久才不好意思般缓缓抬起了小脑袋，探出小爪子，把桌上的那小半块点心向自己的方向推了过来。见箫竹笙不解，她便又用小嘴拱了拱，示意让他吃。

　　箫竹笙见小老鼠这样记挂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原来被人关心、被人重视的感觉竟是这般美好。他于是决定不辜负小老鼠的心意。将那小半块点心又掰作两半，一半归到小老鼠爪子底下，另一半自己拿着。

　　他示意小老鼠他们一起来吃，小老鼠懂了箫竹笙的意思，兴奋得吱叫了一声，开心地吃起了面前的那小块点心。

　　这一人一鼠于昏黄摇曳的灯下默默共食着一块小得可怜的点心，金黄的光晕温柔地打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迷人的辉光，窗外朗月当空，睡鸟呢喃，杨柳轻吟，竟是如此地温馨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