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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这是冬天里难得的暖日,积雪融化后第一个晴天。
      母亲醒得比平日还早。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每日的睡眠时间渐渐减少,每天早上天刚亮时便清醒了。今天却醒得更早,外面正黑,是黎明前最浓黑的时候。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醒了,也没有必要再躺下去睡回笼觉,还是起来打扫房间吧。
      翻身起床的动作惊动了身边的老伴。人老了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动静便容易惊醒。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地,嘴里咕哝了一句:“你醒得可真早。”又睡过去了。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怕冷的动作,索性把毛毯也抛到他身上,轻哼一声:“睡死你。”
      被子下的人毫无动静,睡得更香了。
      哼,老头子没什么本事,睡觉的本领到是一流的,连儿子也遗传了个十足,两秒钟内就能陷入深度睡眠。
      想到儿子,母亲的心飞扬起来。
      今天是周末了,孩子们一早就打电话说要回来过周末。她昨天特地去市场买了一只土鸡,准备好好给孩子们补一补。
      唉,他们一天到晚地工作忙,回来的时候也不多,她这个当母亲的虽然能够理解,但总免不了担心他们会不会弄坏了身子,说起来,两个孩子没一个遗传到了她的本事,连个蛋炒饭都弄不好,也不晓得一日三餐都吃的什么,每次回来,都觉得他们搞得面黄肌瘦的。
      女儿还好,女婿虽然不是什么厨房高手,但家常小菜还是弄得出来的,女儿和外孙不会被饿着,顶多就是营养不良。
      至于儿子的另一半,嗤,还是别提了。
      母亲用力地抹着地,抹得地板光鉴照人。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她就把屋内的地板全部抹了一遍,撑起腰来,满意地发觉自己一把年纪了,手脚还是很灵活的,也没落下过什么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毛病,大概得归功于她每天这么勤劳地打扫屋子。
      收拾完屋子之后,天也已经大亮了。
      母亲将水果、瓜子、糖果摆了满满一茶几,而后走进了厨房,将昨日在市场上精心挑选的足有七斤重的公鸡从冰箱里拿了出来,开始从容不迫地将鸡切成小块,一刀一刀地砍着,吵死人的声音终于把父亲从被窝里轰了出来。
      他睡意浓浓地走到厨房门口,十分不满地抱怨:“你切得可真快乐。”
      母亲轻哼了一声,才不理他的抱怨,径直指挥道:“洗脸刷牙后,把烤肉架搬去院子里。”这些孩子吃什么不好,难得回来一回,居然说要吃烤肉,净吃些没营养的东西。
      母亲一边用力地砍着,一边在心里嘀咕,想着让人不省心的孩子们,也不由得连连叹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了两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的。从小女儿和儿子都很乖,方圆十里出了名听话的孩子,是左邻右舍教育自家孩子时的榜样,她骄傲得很,私下里窃喜了好久,暗赞自己的遗传因子好。
      她顺心地过了二十几年,孩子长大了,开始造反了。先是大学毕业的女儿,毕业的当天领回来一个男人,宣布她要结婚。看着那张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脸,母亲几乎要昏过去。再来就是儿子,一路顺顺畅畅地读到了高中,眼睛里面除了篮球基本没有别的,居然也在做了十几年的乖孩子后,扛起了造反的大旗。
      每回孩子们回来,母亲就特别容易想起以前的事。她的人生一直很平淡,近些年来却变得像炉子上的开水,没个冷下来的时候。
      母亲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半是无奈半是认命。其实孩子们都已经成家很久了,早就搬了出去,工作忙的他们,总会尽量在周末回来看他们。当时再怎样的气愤,过了这些年,也早就淡了下来。母亲长长地叹气。只是总难免会想到那段让人不省心的日子。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快七点半了。
      母亲快速地将砍好的鸡肉和泡开的海带连带调料一起扔进砂锅里,加水,开煲。
      回身拉开冰箱门,取出南瓜,削皮,切块,洗净,备用。
      动作慢得跟蜗牛一样的父亲终于洗完了脸,换了身家居服出来,还一边打着呵欠,问:“烤肉架在哪里?”
      母亲有一瞬间想拿手里的锅子敲在父亲头上。连她的老伴都让她不省心,在这屋里也住了这么多年了吧,连烤肉架放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她平稳了一下呼吸,才回头,平心静气地道:“在储藏室里。”
      到底结婚多年,她再怎么平心静气,父亲还是从她眼里看到了她的不悦,赶紧溜走了。他老婆的脾气,他可不敢轻易招惹。
      母亲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瞪着她突然变得健步如飞的老伴,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继续忙碌。
      外孙和孙女都喜欢吃她做的南瓜饼,每回回来,吃了不说,还得打包带走,她得多做一些……
      打火,上蒸锅,切好的南瓜块摆进去,开蒸。
      想到孙女,母亲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发地哀怨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一个省心的呢?
      她无语望天。
      老天爷啊,你给我的磨练未免太多了。
      父亲摆好了烤肉架,这回自觉地将桌椅搬了出去,顺便把茶几上的水果瓜子糖果也一块摆了出去。
      天气清朗,又有太阳,室外并不冷,父亲想还是在院里坐着,聊聊天,会比较舒服。
      他做完了这一切,掏了根烟出来点上,望了眼厨房里忙碌着的老伴,决定自己今天还是乖乖地,不要去踩她的雷区比较好。
      他不自觉地偷笑起来。唉,每回孩子们回来,做母亲的心情都纠结都很,又想看孩子们,看到孩子们又会想起一些让她操碎了心的事,可真是够累的。应该学学他,有些事情,既然都已经注定了,就由着它去吧,老在心里纠结,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嘛。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老伴的面讲出来,母老虎的脾气太差,还是死鸭子嘴硬的德性,惹不得啊惹不得。
      太阳渐渐升高,热力也越来越强,父亲热得脱掉了外套,吸完了一支烟后,他开始烧炭,为烤肉做着准备工作。
      母亲明显有些着急了,频频在门口向外探望,嘀咕着:“怎么还没回来?”
      父亲叹气:“这才几点哪?”抬手看表,“九点过一点。孩子们都要睡懒觉的。”这话里其实有抱怨老伴太早把他吵醒的意思,母亲果然如他所愿地眉毛倒竖,狠狠地瞪他一眼:“都是遗传你的毛病。”
      我的错,我的错。
      父亲闪去一边,不再试图将理智敲回她的脑袋里。才九点过哪,难得的周末,还不给孩子们多睡一会儿吗?
      父亲闷头做事,母亲望眼欲穿,又挂心着厨房里的事,只好在厨房跟大门之间,来来回回。
      九点半的时候,远处隐隐有车开近,眼尖的母亲一眼便认出来是自家孩子的车,语气里带上了兴奋:“回来了,回来了。”
      不是吧?父亲站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车停在大门口。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真是难得。
      外孙率先从车里冲了出来,进门就直接扑进姥姥的怀里,甜滋滋地叫:“奶奶。”
      母亲笑开了花,搂着外孙:“乖宝贝。”虽然这声“奶奶”让她有些感慨。应该是叫姥姥的,大女儿贴心,知道当母亲的这辈子也听不到自家儿子的孩子叫一声“奶奶”,于是从小就教着孩子叫奶奶。
      冷冰冰的孙女走近,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奶奶”。
      唉,其实也没差太多。算了,也算是有人叫她奶奶的,这孩子的面部表情跟儿子一样,极度缺乏,大概是这样,才会看对眼吧。
      “哎。乖。奶奶在做南瓜饼,待会儿就可以吃了。”应了一声,还是笑得跟一朵花一样。
      孙女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馋的。
      她满脑袋黑线乱飞。只有吃的,才对孙女有点吸引力。
      大女儿笑得走了过来,女婿跟在后面,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女儿指挥着自家夫婿:“东西放好。”越过母亲直接进了厨房,“妈,你休息一会儿,我来就好。”
      母亲吓得赶紧往厨房里跑,轰着女儿:“你出去帮你爸。这南瓜饼,是给我外孙和孙女吃的,给你烙坏了还得了。”
      女儿看着母亲气唬唬的脸,不由得笑:“妈,你别太宠着他们两个,要惯坏了。”她顺从母意,往外走去,想了一想,又停下来,“妈,那是你孙子,不是外孙。他可叫你奶奶,你要还觉得他是‘外’孙,孩子听了可会伤心。”
      母亲一愣,然后猛地别过脸去,带着鼻音道:“知道了。你滚出去啦。”声音凶巴巴的,却没有一点威慑力。
      女儿自然明白老妈脸皮薄,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跟弟弟擦肩而过,微笑了一下:“你也还是出去帮老爸吧,老妈的厨房向来是我们两个的禁地,她怕我们搞破坏。”
      弟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走到厨房门口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妈。”语气淡淡的,但做母亲的明白儿子向来都是这个语气,回头应了一声,给了个慈祥的笑容,也支使他远离厨房禁地:“腌好的肉和菜在冰箱里,你端出去吧,竹签在橱柜里,也一道拿出去。”
      儿子没回话,径直将冰箱里的材料都端了出去。对沉默寡言的儿子,母亲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回过头去,继续弄着她的南瓜饼。
      另一个人也来凑热闹:“伯母,我来帮你吧。”
      伯母?伯母?
      母亲听着这个称呼,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锅铲:“叫妈。”
      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愣住。
      母亲也愣了一下,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由儿子和女儿接手了他的工作,父亲闲了下来,正好晃荡到厨房门口,听了这话,在心里暗笑,哼,忍嘛,早知道她已经接受了,却偏偏还不认命。这下也好,那家伙叫了多少年的伯母了,就是因为老伴不首肯,至今还不敢叫一声妈,老伴这话一出口,可就等于是摆明了态度,他还不赶快接口,愣着做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低低的一声:“妈,谢谢你。”声音里充满了感动和如释重负。
      母亲僵硬的肩膀垮了下来,挥舞着锅铲:“好了,你出去烤肉吧,厨房里的事,我来做就好了。”
      脚步声嗒嗒嗒地远去。
      母亲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叫妈就叫妈吧,反正他们也在一起生活了,这辈子大概也分不开了,老是叫她伯母,她也听不惯。
      那孩子,唉,那孩子,刚刚声音里都有掩饰不住的颤意,
      父亲走进厨房里,安抚地拍了拍老伴的肩膀:“老婆,你很棒。”
      母亲垮下脸,抱怨:“唉,我为什么生了两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呢?”
      父亲微笑:“孩子们都很好。你也很好。”做母亲的,总是替孩子们操心,孩子们……呵呵,婚姻大事上,确实都逆反了一把,不过,幸福就好,无论做了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们无悔,他也就无怨。
      父亲望向院子,看着女儿儿子和女婿都在忙着串肉,孙子按照惯例无所不用其及地打算惹毛不动声色的孙女,孙女却根本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拿着游戏机玩,女儿和儿子在一边看着,谁也没有阻止,间或说上几句,女儿脸上笑意盈盈,儿子依然面无表情。刚刚从厨房里走出去的孩子走了过去,从身后抱住儿子,埋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儿子抬起头来,向厨房投来一眼,父亲对着他笑了一笑,做了个OK的手势,儿子脸上的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眼神却柔和了不少,算是少有的温暖表情了。
      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父亲笑眯了眼。
      母亲烙好了南瓜饼,推推父亲:“端出去,给我的宝贝孙女和孙子,你只准吃一块。”
      父亲撇撇嘴。看吧,早就知道她偏心了,面恶心善,嘴巴上不承认不承认,心里对那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孙女可是爱得很,
      父亲端着盘子走了出去,中途吃了两块南瓜饼,以表达自己对老婆的不满,走到院里扬声叫道:“吃南瓜饼了。”
      冷冰冰的孙女一跃而起,奔着南瓜饼就来了。至于孙子,极力想惹毛孙女,于是行动上慢了半拍,没抢到。
      反正也是老戏码了,一点也不稀奇,放他们两个在角落里抢,父亲走到烤肉架旁,手悬在架上试了试温度,觉得已经可以了,于是端了个板凳坐下,将手边的调料整理好,招呼孩子们把串好的肉拿过来烤。
      儿子端了一盘鸡翅过来,在他身边立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爸,妈……”
      父亲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有些感叹。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走了这样一条路,可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做错再多的事,也是会原谅的,更何况,他也没做错什么,只是走了一条不太寻常的路而已。起初,他和老伴一样,都无法理解,不能接受,儿子从小就听话,只这么一次,固执到底,坚决不肯妥协。他也是伤透了脑筋。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儿子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回来,说在医院,钱不够。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儿子居然在电话里差点哭出来,声音抖得厉害,连话都不清楚。他急忙赶去医院,发现躺在急诊室满身是血的是那孩子,儿子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父亲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才发现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硬得像块石头。从没见过自己的孩子这样,父亲叹了叹气,想,算了吧,他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要硬逼着他们分开,看来也是不太可能的。
      事后才知道,原来是东窗事发,对方家里是大家族,更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在那孩子一再的抗争之下,居然请出家法,把他揍了个半死不活,那孩子也是硬气,一身的伤,硬是走出了家门,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地挪到儿子的宿舍门口才瘫了下去。
      那天晚上,父亲默默地抽了一整晚的烟,然后对这件事情,从此保持缄默,算是某种默许。老伴一直表现出不赞成的态度,就算后来默许了那孩子和儿子一起回来,嘴上却是从来都没承认过,这算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吧。
      看着儿子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带着点紧张,父亲微笑着安慰他:“你妈没事。她可能……不太喜欢听到伯母这两个字吧,毕竟你们在一起也生活那么长时间了,虽然不能结婚,但是叫一声妈,也是应该的。”
      儿子沉默了一下:“谢谢爸。”心里是明白父亲为此所做的努力的,母亲一直不太愿意接受,一开始,也是直接把他轰出家门,说要眼不见为净,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家,总在数里外徘徊,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看上父母亲一眼。他的选择,他无悔,然而惹得母亲伤心难过,却总是他的过错。
      后来父亲找着了他,叫他要回家看看,他才敢回去。母亲一开始虽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时常阴晴不定,但也没再说什么,之后慢慢地,大概也习惯了,母亲不再排斥这件事,只是始终没有承认过。
      母亲收拾好了厨房,让砂锅里的鸡汤慢慢熬着,走了出来。外面阳光很暖,孙子和孙女照常在角落里抢着南瓜饼,孙子嘻皮笑脸,孙女面无表情,下手的动作却快狠准,让孙子看得到吃不到;女儿和女婿站在桌旁,腻在一起,正在串肉,偶尔说上两句;至于儿子和……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媳妇,也在串肉,两个人靠得很近,头发冲天的那小子在说着什么,儿子像是在听,不过以她的了解,更像是在打瞌睡,果然,说话的扫把头也发现了,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轻轻拍拍儿子的头,把他摇醒,凑到儿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立刻招来儿子一拳,啧啧,还蛮用劲的,看那扫把头都痛得弯下腰去了,儿子看了他一眼,有些粗鲁地把他拉了起来,顿了一下,伸手替他揉了几下,动作明显很温柔,扫把头笑得一脸灿烂,快赶上今儿个的太阳了。
      母亲叹气。唉,女大不中留就算了,连儿子也这么不中留,平常看他一付冷冰冰的样子,对着扫把头,他到是没那么冷啊。
      母亲再转过眼去看一旁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的动作简直甜得发腻,看着年岁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婿对着女儿撒娇的样子,母亲觉得浑身发毛。真惨,没一个是正常的。女儿硬是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男人,每回女婿对着她叫“妈”,她都会毛骨悚然一阵子,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啊,一张老脸对着另一张老脸叫“妈”,算了,别再想了,再想下去她就快冷成冰棍了。
      不过比起儿子来,女儿还算好的,虽然在婚事上,没少跟她闹,让她很是不省心了一阵子,毕竟谁家父母乐意把孩子嫁给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男人?偏偏女儿是铁了心,她这个当妈的怎么都拦不住,算了,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管也管不了。而且女儿也过得很幸福。儿子嘛,可真是不想说他,那么多女人不喜欢,偏偏爱上一个男人,母亲想起往事,就觉得神经在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唉,男人,男人,他爱上的是个男人。
      “老婆子,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老伴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母亲走了过去,看着老伴手里的烤鸡翅,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总算还有点用处。”
      父亲翻了个白眼,冷哼。
      母亲本来闲不住,不过一早起来就没有停过,也有些累了,既然什么事都有人做了,她也就乐得清闲一会儿,坐在藤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解救还在角落里打架的孙子和孙女:“两个小宝贝,过来陪奶奶说会儿话。”
      两个争夺南瓜饼快要反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乖乖地走过来陪着奶奶聊天。
      过了一会儿,扫把头端着一盘烤好的鸡翅过来,笑得灿烂:“妈,这个你先吃。”
      母亲顿了一下,也试着对刚刚才在嘴上承认的“媳妇”微笑:“你们也吃,叫小枫过来吃一点,他没睡醒时吃不进去东西的,肯定没吃早餐吧。”想也知道,儿子怎么可能起来得这么早,肯定是被硬拖起来的。
      扫把头微笑:“没有的事,妈,早餐我喂他吃的。”
      母亲极力忽略这个“喂”字,把重点放在儿子没睡醒还是吃了早餐这件事上,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了扫把头一眼,嗯,看起来,他还是把儿子照顾得挺好的。
      她看着他脑袋上冲天的头发,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头发,怎么老是向上竖着?”有点碍眼。
      扫把头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一弯:“这个,是发胶。”他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这个发型,就没改过。”
      母亲“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了。年轻人的潮流,她是可以理解啦,不过这头发,不会太高了吗?这个“媳妇”本来就已经很高了,还耸着这么高的头发。
      儿子也走了过来,听着母亲的问话,带点嘲笑之意地伸手扯了一把竖着的头发,眼睛里亮亮的,似乎很开心。
      母亲看到儿子少见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口头上的一句近似承认,也算是值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想看他不开心。
      大女儿也走了过来,端着一盘烤好的土豆,自己嘴里咬了一串,手里拿了一串递给扫把头:“仙道,给你吃。”
      扫把头接了过去:“姐,谢了。”自己咬了一口,再自然而然地递到小枫嘴边,小枫吃掉了剩下的半个土豆。
      女儿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两个人,还真不避讳,看看妈那快掉出来的眼珠子呀。她到是没想到自己和自家夫婿也甜得腻人。
      她看着弟弟和仙道,回想起从前,心里也是有几分感叹的。
      说起来,最先发现小枫不对劲的人还是她。
      小枫从小就单纯执着,喜欢上了篮球,眼里便只有篮球,一心只想在篮球上进步再进步,那时,他应该常找仙道打球,她上学回家的路上,碰到过很多次,开始也没有在意,她知道小枫当仙道是强劲的对手,是要打倒的目标。有时候,她也站在篮球场边,静静地看一会儿。场上两个男孩都是青春年华,充满了活力,一场对决热力四射,连她这个旁观的人都感觉得到火花。
      事情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些不对劲的,当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弟弟的眼里,除了篮球外,多了一个仙道,她心里便有了隐忧。小枫太纯粹,所以他眼里看到的东西,都是他会在意的。而他也是执着的,一旦在意了什么,便会在意到底。即使是再怎么不合适宜的,在他眼里,都不重要,他从来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不会回头。
      再后来,她发现两个男孩打完球之后,会靠在一起,坐在球场边,有时说说话,有时什么也不说,仙道总是笑得灿烂,常常揉乱小枫的头发,换得小枫一个白眼外加一句“白痴”,有时还会伴着一记拳头,而仙道也果然白痴,被打了还是笑得跟白痴一样。她多少明白了。换作是别人,她不怀疑,而自家弟弟的个性,她了解,他眼里有了仙道,她看得清清楚楚,小枫的个性太单纯,单纯到连掩饰都不会。她找了个时间暗示母亲,这事情,要等母亲自个儿发觉,可就不得了了。不过母亲没太在意她的暗示,所以后来碰到小枫和仙道一起,她差点发狂,苦劝无效后,扫帚一挥,将弟弟赶出了家门。后来她到底还是后悔了,心里牵挂着被她赶出门的儿子,却又拉不下脸来,还是父亲出面去找的人。
      “妈,我要吃烤菌肝。”自家儿子拉了拉她的衣角,她回过神来,含笑应了声好,正要牵着他过去烤时,仙道先一步牵住了儿子,咧嘴笑道:“舅舅带你去。”
      舅舅?
      女儿愣了一下。随即又想,也是啦,总不能叫舅妈吧。
      她看着高高廋廋的仙道牵着儿子,弟弟走在他身边,一只手扣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和他一样没有什么面部表情的女儿。
      阳光里,这景象看起来分外地美丽。
      她坐在母亲身边,对母亲笑道:“妈,也没那么糟,对不对?”
      母亲撇撇嘴:“也没什么好的。非要走这么一条路。”到底在社会上还是受歧视的,很辛苦。
      女儿明白母亲的意思,摇摇头:“其实对小枫和仙道来说,可能根本就没差。小枫神经大条,仙道又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两个人看起来,过得还挺幸福的。”
      幸福?
      母亲望着站在一起的两人,儿子是惯常的沉默,然而面对仙道时,眼里柔柔的。仙道笑得灿烂,不时去揉儿子的头,换来一拳,却毫不在意地笑得更开心了。
      母亲在心里嘀咕。他们是幸福了,她的心也快操碎了。
      每年电视里都会放关于艾滋病的宣传片,她就算没特意去看,听多了也知道同性恋是艾滋病的高危人群。
      自从知道儿子铁了心非得跟一个男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白头发都快长出来了,犹豫了好久,跑遍了各大书店,偷偷摸摸地买那些关于同性恋的书,在家里闷头研究。
      后来还学会了上网,因为网上的信息更加丰富。
      唉,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啊?她年纪一大把了,还得来研究一个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领域。哼,她看,她也可以写本书出来了。做人母亲,还真不容易。
      母亲其实从心里早就接受这件事了,仙道也是个好孩子,他家族那边,是不可能接受他们两个人的,仙道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回去过,没了经济来源,他开始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也照顾小枫,这么几年,仙道常跟小枫回来看他们,事事她都看在眼里,也由不认可渐渐变得认可了。既然自己儿子已经认定了这么一个人,她也只有认了。
      她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就非认定了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就非要走这么一条崎岖的路?
      儿子偏头想了半天,说:“就只看到了他。”
      母亲感叹。就只看到了他?所以能怎么办。他眼里装不下其他人了。到最后,退让的人还是她。她的儿子,别的事没违反过她的心意,就唯有这件事,坚持到底,不曾妥协。
      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可以说是他还年少,哪懂得什么是爱情。
      可是,这一坚持,慢慢地过了二十几岁,走向三十岁,那两个人,仍然默默地坚守着。
      她还能说,这不是爱情吗?
      太阳有些刺目,母亲眯着眼望向烤肉架那一边。
      被孙子的不懈努力终于惹毛的孙女,开始追打孙子,大人们早就习惯了,笑嘻嘻地在一边看着。
      仙道温柔的目光落在小枫脸上,小枫大概又睡着了。
      良久,仙道终于良心发现,去拯救孙子去了,结果被冷冰冰的孙女瞪了一眼,仙道摸着鼻子苦笑。
      母亲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哼,叫他们领养个儿子,他们两个非说跟这个女孩看对了眼。
      这孩子还是她去替他们领养的。
      领养需要已婚身份。他们两个不具备领养条件。
      在孤儿院,仙道和小枫一眼就看中了站在角落里的女孩子,母亲看了半晌,才看明白,那女孩挺像小枫。
      女孩就女孩吧,反正到最后郁闷的是他们。
      再过几年,等女孩子长到十几岁,要来潮的时候,看他们怎么办?两个大男人去买女性卫生用品吗?
      想到这里,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好戏了。
      再或者,女孩子交了男朋友了,看他们两个做人父亲的怎么办?
      说起来,她的孙女也是个奇怪的人,家里有两个爸爸,没有妈妈,居然也不觉得奇怪,轻易就接受了。
      母亲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想着,自己怎么就这样老了?他们牙牙学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转眼,他们就这样大了,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摸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岁月留下的痕迹。
      再看看孩子们,笑得幸福。
      她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今天的太阳真是暖人。
      母亲在沉沉睡去前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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