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翩跹 ...
-
“政儿、政儿？”赵姬望着趴在书案睡熟的儿子，轻唤了两声。“回娘娘话，殿下刚刚完成吕太傅的授业，许是因为今日和成蟜公子比了几场角抵，辛苦了些，才会睡着了。”侍候在侧的赵高闪身回话，因怕再被责打而低下了头。赵姬拂过儿子散落在案几的发丝，抽出压在他手臂下的写着《齐物论》字样的半卷竹简，轻叹一口气。阳光透过窗外的蔓枝，在孩子稚气未退棱角渐明的脸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影子，浓密的睫毛仿佛因为太厚太重，睁开会费力，所以才阖上了。“政儿太累了，让他好生休息吧。”
不知睡了多久，嬴政依稀听到雨滴击打瓦檐激荡而清澈的声音，近来从邯郸回到咸阳后，住进了宫殿，才发现这种声响如此美妙。“唔，”恍惚的坐起，没有焦点的双眸望向沿着瓦檐滴落的晶莹珠串，“渴了。”没有人回应。嬴政疑惑的环顾四周，才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自己仿若是睡在一个凉亭的石桌上，环亭皆山，竟是陌生。
来不及细想，口渴的感觉占了上风，桌上无物。嬴政便只得起身举步，迎向雨帘。恍惚中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异物，低头却发现是个沾满泥土的拙朴木雕。捡起不待细看，嬴政忽然心头一动，向旁纵闪，一角衣裾已被掌风削掉。
“拿来！”
方才明明空无一人的亭角，此时竟然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衣衫的少年，就好象是从雨帘中无声地穿过来一样，没有留下丝毫行动的痕迹。
嬴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一时间脑中过了好几个念头，寻思着又疑虑着。此人不仅身手惊人，仔细看来容颜也生得极是俊美，可惜眸中寒冰般冷傲孤清，且一上来便无礼的对自己动了武，可见来者不善。隐隐不豫终是让眼光冷了下来。“大胆！我是秦王长子，刺杀王室可是死罪，你，到底是谁的人——”
话还未说完，手中一空，刚才拾起的绊脚物便到了那少年手中。
嬴政一时间呆住了。“你怎么——”，不甘心的咬了咬唇，角抵时败于自己的弟弟成蟜，无知无觉地被人带至此处，手中之物被抢竟连这个少年的身影都看不清楚。咬得重了些，本就干裂的唇湛出了血，沿嘴角留下一道血丝。
少年愣了一下，歪了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才被苏哥哥要求出来玩时不得随意出手伤人，一时有些急。“飞流没有！”
“没有什么？”嬴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少年瞬间跻进面前，想擦掉他嘴角的血丝。无奈手上沾了木雕上的泥，越抹越脏了。
“花猫！”少年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语调，配上生硬拉动的嘴角，倒让嬴政莫名地松了口气，这次，只是想帮忙擦脸么。看看少年的手，嬴政也忍不住扯开嘴角笑了，花猫啊，没错，以前自己也这样捉弄过别的小伙伴好几回呢。哎呦，好疼。抿紧了嘴，才更加发现不止口渴的嘴唇干裂，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嬴政看了眼少年，缓缓走到檐下，拘一捧滴下的澄净雨水，先涤净了手脸，方仰头喝下。这雨仿佛格外甘甜，直达心田，令人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一回眸，仰首朗声笑道，“你也来洗洗，喝口水吧”，顿了一下，试探地叫了一声“飞流？”。
飞流眨着眼睛，认真的看着他，好像在回想，又好像在记忆。片刻的安静之后，少年走了过来，也学他的样子，伸手接檐下的雨水，看他仰头专注的盯着水滴下落的样子，额前的发丝，粉蓝的发带，都让这幅画面显得单纯而美好。
然而，他好像并不口渴，接满了一捧，从指缝漏掉，再接，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一样。嬴政叹口气，“我来帮你洗吧。”
“这个木雕挺可爱的，飞流，是你作的么？”
“送的。”
“哦，”送的礼物么，嬴政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失落，想起自己离开赵国前的好友黎姜，自己几次三番送她玉珏都不要，后来收了，却是离别的时刻。不知临行之前的约定，她还记不记得。嬴政看向少年，他还在自顾自的玩的开心。嬴政也看出少年虽然身形上和他差不多，但是心智上和四五岁的稚子无异，便有意无意地引着他开口说话。
“飞流，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外面。”
“飞流，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玩。”
“飞流，是谁让你来的？”
“苏哥哥！”
“飞流，苏哥哥是谁？”
“我的，不是你的！”
还真是有些头疼呢，“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嬴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亭外的大雨，一时又有些恍惚起来。
“飞流，你也不问问我是谁么？”
如意料中，得不到回应。“我是嬴政，赵襄王是我曾祖，我爹是秦国皇上异人。”他还是想说，好像胸腔里积攒了太多的话，撑得满满的，不吐不快。“我小的时候，只有母亲和我，母亲在邯郸城外歌舞坊卖艺。那个时候，虽然我们很穷，但是很开心。后来有一天，人们告诉我，我是大秦嬴氏子孙，王室血脉，秦王长孙，大秦太子长公子，我和母亲还有仲父一起，来到咸阳。宫里有父王，母后，有太后，有许多的人。仲父告诉我，我要成为大秦国王，天下雄主。”
飞流看着目光炯炯的嬴政，脱口而出“像！”接着他又迟疑了一下，“不太像。”
“像什么？为什么又不太像？”
“嗯，水牛。”
“啊？”嬴政有些气鼓鼓的看着飞流，“我怎么可能像水牛？我要统一城邦，我要聚八方，家六合，挥剑决浮云，明断自天启——”
“不要，”飞流忽然很认真的看着他，很大声的说，“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开心，”飞流想了想，补充到，“很累。”
嬴政愣住了。一直以来，母亲和他在秦国举步维艰的局面，和仲父语重心长的告诫，让嬴政以为，当了太子，能够继承王位，便是莫大的胜利。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夜深人静的时刻，可曾为了自己的身世处境而揪心，可曾为了耳边的闲言碎语而神乱，可曾为了未知的外面世界而迷茫，可曾为了这样的纷乱心神而自怜？
没有这样的时间，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因为，我是嬴政，是大秦赢族王室，是秦王长子。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想起在泥巴房里的日日夜夜，想起和黎姜嬉闹的河畔，想起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嬴政起身，这一次，他没有伸手接雨水，而是越过屋檐，直接走到了雨中。
“仲父说过，克服不可克服的，战胜不可战胜的。普天之下，望眼的土地，数计的子民，都是我的！”
“母亲说过，我是她此生的期望。有朝一日，定要成为太子，聘望琅琊台！”
“父王说过，要我永生永世善待我的弟弟成蟜，永远不要离开王位！”
“我——”他觉得心中忽然一片茫然，仿佛有个漏洞一般，倾盆大雨透过他的身躯，砸向大地，溅起的泥点，带着倔强的不甘。或许，只是不甘罢了。但是，这天下，终究要有一人来坐，既然如此，“天不负我，我不负天！”
握紧的双拳仿佛又积聚了温暖，而透心的雨水让身体更加寒冷。嬴政想返回亭中，一转身，蓝色的身影近在身前。一样是在雨中，只那人仿佛周身升腾起水雾，并未曾淋得落汤鸡一般。
嬴政想看清他的神色，隔着四溅的雨花，也看不真切。终是笑了下，缓缓伸出手，“飞流，淋雨会着凉的，我们还是再回亭中避一避吧。”
少年却并未拒绝，顺从地被拉住手腕，走近的一瞬，传来轻轻的一声带着疑问的呢喃，“像！他像么？”
“这次是像谁？除了水牛之外，能像个雅一点儿的么？”
“蝴蝶。”
“蝴蝶？为什么是蝴蝶？”嬴政眼角一凛，只见一只蝴蝶似凭空出现，翩跹着萦绕在亭中。
印象中，蝴蝶这种生物，状似暖烟浮羽，翕息如蜜，只看这在姹紫嫣红中追逐短暂的翩跹时光，完全想不出它经历过静静蜕变的苦楚和破茧而出的疲累。
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身负重责、心有抱负的少年郎，只余下用光鲜绚美的蝶舞演出幻境千年的身姿。一瞬间的失神，活着的，究竟是少年的流连，还是蝴蝶的执念？
嬴政仿佛读懂了太傅授业的《齐物论》，生命或许终会湮灭尘灰，然而经由生命所谱写下的千秋诗篇，将成恒久誓言，飞越过沧海桑田，重生豫广袤的天地间！
而飞流，也好似感受到了什么，追逐着蝴蝶，驱散溅起的雨雾，小心翼翼的护住它飞翔。脸上似乎浮出一丝怜惜的神情。
忽然，天边绽出一道亮光，雨势骤然渐小。飞流不知感受到了什么，转身便翻上了亭顶。看着他急迫冲出的身影，嬴政急忙拿出洗干净后还未来得及给他的木雕。“飞流，你的木雕，别忘了带走！”
檐下登时露出飞流的脸，仿佛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眸中也带了温暖。“蝴蝶，交换！”
“飞流你是说，我把你的木雕还给你，你很高兴，所以你送我这只蝴蝶作为交换，是吗？”
“嗯！”飞流顿了一下，仿佛想尽力说清楚什么一样，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嬴政。
“我答应你，会好好爱护这只蝴蝶的。”嬴政想，汝非蝶，非碟之人只需记得蝶舞很美，就好。
少年的脸消失在了湿漉漉的瓦檐后，雨也渐渐停了。蝴蝶煽动轻柔羽翼，拂上了嬴政的双眼。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嬴政恍然中猛然坐起，惊动了在侧打盹的赵高。他长翘的睫毛非常明显，眼里隐隐波动着水光，“无他，只是，想起在邯郸的日子。”
“赵高，把这卷《齐物论》收好放起来，我已经读懂了。”
“庄生梦蝶？长苏你跟飞流讲这些干嘛，他又不懂！你看，他睡的多香，哈哈哈”一把捏住少年的脸颊，“小飞流，起来，蔺晨哥哥陪你玩儿——”
少年被疼的惊醒，捂着脸不知道嘟囔些什么，看清眼前带着戏谑笑容的人后，便飞身逃窜了，蔺晨大笑着追了出去。余下一人，披着白裘，神色索然，迎风而立。
长苏，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说到底，江左梅郎和赤焰少帅，在你的梦里，究竟是哪般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翩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