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民思存》鸿九

18、第十八章

　　眼看着太阳爬上中天，又从当空滑下山谷，院子里的阳光渐渐被阴影取代。日落时分，是他们往常回来的时间。现在太阳刚刚偏西，离他们回来起码有两三个时辰，或者他们路上耽搁，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大当家跟老胡刚喝了点小酒，前前后后的话也都说完了，剩下的呢现在说只闲多余。
　　“也真是不中用了，从前也等过老四回来、也等过老五回来，那时候可没这么心焦过。”大当家说道。
　　“那咋一样。”老胡说道。
　　也却是不一样，那时候也没这么多人修了炮楼，也没这么多人都有枪，可那时候人也没这么多，想到人，大当家又想起小辣椒，自己吧嗒吧嗒嘴，没说话。
　　老胡看他心神不宁，于是说道：“下盘棋吧，干等着过的更慢。”
　　两人刚下了一盘，二当家也过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又相互问了两句话，也没甚说的，一会儿仍回大厅上坐等消息。
　　二当家看着天色从湛蓝湛蓝变成灰白灰白，又眼看灰白色渐渐变成了深蓝色，再一会就黑透了，想着上次小翠给自己送的火盆，这会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这次到底是与往常不一样，可别像上次一样到天黑，那可真够让人提心吊胆了。他站在门口吹风，引得自己咳嗽不止，忽见少林一团风般进来，直到大厅前才下马，喘着粗气说道：“五爷回来了。”
　　二当家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顿问道：“五爷回来了？”
　　“是，五爷回来了。”少林重复道。
　　二当家背手站着，说道：“快，快去告诉大当家。”
　　少林转身出去，二当家却坐在椅子上不动，老五那人不搜刮干净了绝不回来的，既回来这么快，肯定是下了黑手了。这下小辣椒可是输的面大一些，就算两下里东西差不多，最后只能从时间上比了，那也还是输。二当家长吁口气，万一小辣椒真输了，按她的脾气，不知今夜又是如何。
　　大当家跟老胡匆匆赶来，五爷正好从外面回来，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大哥、二哥，我回来啦。”
　　“好好，把东西都放到门前。”老胡说道，声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大奎进了大厅，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喝光了水，嘴里还直嚷嚷：“渴死我啦。”
　　大奎料定了小辣椒还没回来，就算回来，自己的东西也肯定多过她的，自己的本事岂是她赶得上的，于是也出来看人搬卸东西。
　　这时候老胡已让人掌了灯，从大厅到山门口都亮了起来。大当家二当家站在大厅门前看着兄弟们往下搬东西，箱子包裹等堆满了三个马车，比上次大当家带回来还多，兄弟们都兴冲冲地往下搬，老胡左看看右看看，摩挲着胡子走来走去。
　　大奎说道：“这次一点没留情，给他收拾得干净着呐。”
　　“嗯，今儿这片子可不少。”老胡表示肯定。
　　正说着，小辣椒也回来了，一行人也是骑马直冲进来，这时候跟大奎去的人不少仍站在院子里看热闹，小辣椒看了大奎的收获也是一惊，光这车就比自己多一个，看地上散落的东西也比自己多似的，心里就有点上火，坐在马上竟没下来。还是胡文翰先下了马，不温不火地说道：“果然是五爷先到了。”说着一抱拳，大奎勉强回礼，却不睁眼看他，直接走到小辣椒身后的马车边，看了一眼说道：“这么点东西？小辣椒儿，今儿可是让着你五哥了。”
　　“五哥别客气，东西还没拿出来，着什么急啊？”
　　小辣椒仍是坐在马上，头不回眼不眨地说道。
　　老胡赶紧走过来，说道：“把东西卸了，你俩先进屋。”
　　小辣椒只得下马，俩人跟着老胡往大厅里走。
　　大当家站在门口，看他们走过来，说道：“今儿都辛苦了，东西我先看过，具体一会再说，你们先歇歇。”
　　大奎一脸得意，率先跨步进屋，小辣椒却目不斜视，老爹也不看，稳稳地迈步进屋，她脸上没甚么表情，心里却在盘算，要真是大奎赢了岂不是没有自己立足之地，到底想个办法才行。
　　胡文翰跟糖官小翠都站在外面，都被大奎的收获吓了一跳，他们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这会儿脑子也飞快转着，心里各自盘算，偶尔面面相觑，却都不说话。
　　众人都不曾睡，先散了的听说小辣椒回来了又聚过来，先都跟着大厅外面看热闹，后来又慢慢都进了大厅，等着看看今儿结果如何。到最后只剩二当家的带人规整东西，大伙儿都进了大厅来坐着。老胡悄悄跟大当家低声商量，众人都坐着不敢说话。
　　不一会二当家进来，也跟大当家耳边低语几句，大伙儿都聚精会神地等着，此刻的天只剩下一点难以辨认的蓝色，几乎全黑了，已经是大伙儿睡觉的时候，可是谁都不困，屋子里火把油灯的火光随风摇曳，照在大伙儿的脸上，眼睛都亮晶晶的闪着光。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大当家的终于站起来，说道：“今儿个收成不错，比我上次出手可好太多了”
　　大当家说到这顿了一顿，大伙儿也顿了一顿，这才笑了两声，声音不大，也不长，匆匆而过似的。大当家也干笑了两下，感到大伙儿的催促，继而开口说道：“东西也都算好了，是五当家的东西多些。”
　　兄弟们先是小声嘀咕，顷刻就变成了高声讨论，大多是笑着的。小辣椒却听不下去，一拍桌子站起来，她跟老胡等坐在前面，看她站起来声音忽然没了，没等小辣椒有下一步动作，胡文翰马上站起来摁住她肩膀，不让她动。这时大当家也看了看小辣椒，眼神是很多年都没见过的严厉，小辣椒本能地，又坐下，听老爹把话说完。
　　大当家的说道：“可是还有一样。”
　　大伙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大当家要说啥，不知接下来到底是如何，不知小辣椒跟大奎之间会发生什么。
　　大当家的话说一句，心里想的却是百十来句话也说不清的事儿，又顿了一顿说道：
　　“小辣椒带出去的兄弟全带回来了，可是大奎……”大当家故意停顿了一下。
　　本来嗡嗡的声音都不见了，只剩下空气流动。
　　入了伙的兄弟都是命比草贱，但凡有点活路不来落草，然而就像大当家说的，虽然现实逼到这个份上，可都是二十郎当岁热血沸腾的年纪，谁真的想如此轻贱，如此的无足轻重？既然落了草，也不图荣华富贵更不图封妻荫子，也只剩下赤条条一个人，一个赤条条的人所拥有的，只有实实在在的感情，兄弟们的感情。从他们入伙那天起，大伙儿就是相依为命，就是一起出生入死，就是彼此的亲人，也是彼此的手足。所以在眼里，最重的便是兄弟，他们忽然听到少当家的把兄弟们都带回来，心里的愁绪跟自豪一并升起，竟不知该是何反应，都只是不说话。
　　过了半天，五爷说道：“早就说好了是比东西多少，先前就定了这规矩了，现在又说这些干嘛？”
　　“老五，”胡军师沉声道：“听大哥说完。”
　　丢下了人命，他心里何尝不难受？可是当家的位置，他不能输给一个丫头，而自己为了当家已经搭上了人命，就更不能输给她了，绝对不能。
　　老五这么一吵，兄弟们又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咱们定的规矩是你们比试的规矩，可我说的，是咱们绺子的规矩，那还用我说嘛？”说话声一下子消失，火光中，大当家极是威严，众人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雪上飞。
　　听了这一句，老五却只是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大当家高声说道：“我雪上飞今天宣布，往后的坝子山，就是小辣椒当家。”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了，还是糖官先站起来保了小辣椒一下，大伙儿这才终于欢呼起来。小辣椒儿今儿大起大落，只是坐在椅子上傻笑。胡文翰却看着大奎，这一刻的大奎看起来十分落魄，很像大当家受伤那天，只是，那天他尚且有愤怒，而此时，他似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众人都站起来的这个时刻，他跌坐在椅子上，比众人都矮了下去。
　　大伙儿都过来围着小辣椒，嚷嚷着要喝酒，大当家二当家跟老胡默默的出去了，糖官跟小翠也高兴地围着小辣椒，胡文翰却走不动似的，也只是坐着，看着大当家他们走了，又看着大奎走了，他虽看着大奎走出去，却没看清他的身影。

　　一切顺理成章的进行，小辣椒跟兄弟们喝了一碗又一碗，喝的好像每一个画面都是在做梦似的，又好像每一步都曾经经历过似的。而兄弟们也变得更清晰起来，她忽然看见他们欢乐的笑脸上汗水在泥土之上冲出沟壑，看见他们浓黑的眉毛粗粝的皮肤分外的生动，看见有的人开心有的人皱眉，她好像一下子多出了一双眼睛，看见了从前没见过的景象，这山也不再是从前的山，她想起某一棵树孤立在那、某一个岗哨年久失修、某一个兄弟的枪支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