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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笼子里的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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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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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马,它为了获得一双能够飞过沧海、离开这个笼子一样的岛屿的翅膀,选择了臣服于神的麾下。
——它用自由换取了自由。」
真是只愚蠢的马。蜉蝣这么想着,从正在读童话的小男孩背后飞出窗外。
这确实是一个鸟笼一样的小岛。面积不大,资源匮乏,人口也不多,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海。
最关键的是——它出不去。
人们绝对不是没有想过造船离开,但那么多代过去,船只一艘又一艘地离开,有的无功而返,有的干脆失去联络,却从未传来过陆地的消息。这颜色压抑的深海就像那如来佛祖的手掌心,纵使你有万般神通也绝逃不出去。
死了也不能,没有人能脱离这个死境,即使是灵魂。
我死了多久呢?蜉蝣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划着石头算日子,但时间已经太长,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死了就是死了,和其他已经死了的生命继续生活在这里,和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可以说……这样倒是更方便了。
不,说不定还是有另一个选择,如果这样也算的话。
蜉蝣见过,有很多想要冲破鸟笼的灵魂,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冲进深海的魔爪里,然后……就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被大海卷起巨浪吞噬了。
他看过很多遍,也警告过很多遍,但还是有不甘心的魂魄前赴后继地妄想奔向“海的对岸”,简直愚蠢至极。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灵魂都胡乱堆积在这里,大海是会回收灵魂的。比他死的更早的,早都被大海的波浪吞噬了,在他之后死的也已经消失了不少。
唯独只有他,没有被大海吞噬,更没有消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即便如此他也坚信,没有谁是特殊的,没有人能到的了彼岸。
赤红的月亮是蜉蝣已知唯一能够看到灵魂的活物,是的,这个小岛所能见的月亮是活着的,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稀罕事。月亮与蜉蝣算是旧识了,对这个总也不会消失的“老朋友”非常中意。
「你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呢。」月亮柔和的嗓音完全被轻佻的语气毁得美感全无,「上一个这么久都没消失的,如今都离开了好几年了。」
「离开?」听到陌生的字眼,蜉蝣挑挑眉,不屑地问着。
「是的,离开,我帮他离开的,」月亮戏谑的声音传进蜉蝣的耳朵,「他是个神官,就是故事里臣服于神的那匹马。」
月亮妖冶的红辉闪了闪,语气里一点点攀上了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你想离开吗?看在你陪我这么久的份上,你也服从与我的话,我就送你离开哦?」
蜉蝣无聊地耸耸肩,对着月亮翻白眼,而后转身离开。月亮在他身后,光芒里满溢笑意。
「真是个有趣的生命啊……啊,我说的是兴趣的趣哦?」
月亮低声自言自语,除了他谁也听不见。
真是无聊啊,蜉蝣想着,漫无目的地开始往家走。若说他对生活还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每天都是同样的,实在是很无趣吧。
但他并不非常讨厌现在的感觉,周而复始但也确实平静安稳,所以他没有即使服从于谁或者扑火也要离开的想法。
因为他想存在地再久一点。
那些生命,明明拥有着他梦寐以求的长寿,却早早就放弃了,真是愚蠢。
他是岛上唯一的蜉蝣,朝生暮死虽然夸张,但生命最为短暂这一点却是没有丝毫争议。生时无法存在太久,死了以后还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对此,其实他还是很感谢的。
所以即使只是一点,他也还对这个笼子抱有一点善意,毕竟它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他不至于太早、太遗憾地结束自己的意识。
「你能这么想还真是风雅啊。」有谁的声音响起。
「这么久过去还能对这里抱有善意,可不是一般的灵魂能做到的」另一个声音附和。
有人在他身后私语着。蜉蝣回头,看见的是一丛金色的花。它有翡翠一样的茎叶,层叠的花瓣上隐约可见华美又不庸俗的细纹,是仿佛用金子雕刻而成的精致绚丽,花蕊是淡雅的紫藤萝色,用书里的话来说,就是美得不可方物。
……只有花?
「当然不,」第一个声音再次传来,「染着最美之花的香气的风才是最风雅的,不是吗?」
蜉蝣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发现花旁边微微打着旋的风确实也带着淡淡的紫色,是与花蕊不同,但风雅非常的紫。
原来连风也是活物啊,蜉蝣不着边际地想。
「那么,你对这里是怎么看的呢?」花朵优雅地开口。
「你以什么样的心境面对这个岛呢?」风也卷着香气发出声音,语气里是不加做作的风雅。
「……」
蜉蝣想也没想,转身就走。
真是,今天怎么一个两个都问他奇奇怪怪的问题。
看法什么的,心境什么的,他才没有那个闲心去想,不如说,那种愚不可及的东西谁会去想啊。
存在就是存在了,存在的意义或理由想也只是浪费时间,在意那种东西只是徒增烦恼吧。
要是有那个闲心闲工夫,还不如去哪个小孩的身后蹭本小人书看,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出些让它这种死了百八十年的生命也感兴趣的新剧情呢。
「——他这么想呢,」风轻轻对灿金色的美丽花朵说,声音带着点调侃,「跟他……那只大黄蜂真像,是不是?」
花似乎浑身不舒服,夸张地抖了抖,精致的绿叶都抖掉了几片:「闭嘴,再提他我就跟你急。」
风知道挚友的底线,不置可否地沉默了。
「还有,他们完全不像,」花用露骨的厌恶语气说,「他是有了看法之后选择豁达不在乎,而这只蜉蝣……」
——他根本不承认思想,不承认这个世界的意义,不承认他自己的意义。
花与风心知肚明,默契地都没有说出来。如果他们有眼睛的话,那么现在看着蜉蝣背影的眼神,一定是冰冷的。
真是烦透了。蜉蝣埋着头快步地往从生前开始就属于他的家飞着,打定主意谁出声也不理了。
随便一朵花一股风都会冒出来拦住他问他话,今天还真是事事不顺,照这么问下去,他是不是天亮之前都回不了家了。
说起来,什么时候居然连花和风也会说话了?难道真的是在屋外呆的时间太少,连这种变化都没有察觉到吗?
不过,这也无所谓。如果一回到家它的家具也突然开始说话也好,起码可以给这种流水账一样的日子填上几笔色彩,让他意想不到的惊吓,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只要不会再问他什么愚蠢的问题。
这么想着,他穿过家门,漂浮着坐在桌子前,集中意志翻开之前那本没有看完的书。他从来不看什么对外界的幻想——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他只看已知土地上的理论著作,在他看来,只有眼下能看到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
夜逐渐加深,周围一派寂静,只有墙上的时钟有规律地哒哒跳着,伴随着“咔”的一声,时针跳到了十二点,意味着前一天的结束和第二天的开始。
房子形状的时钟里传出了细碎的机括的声音,紧接着,时钟上从未打开的窗户开了,从里面飞出一只小鸟,是他从未见过的种类。
它的项上和脚上缠了湖蓝色的珠串,羽毛是淡淡的樱花粉色,小巧的喙和爪子却鲜艳的赤红,头顶的翎毛和纤长尾羽光亮柔美。隐约可见双瞳异色,一边是翡翠绿,另一边是小岛周围的海一样的蔚蓝。
真是只美丽的鸟,蜉蝣想,但他现在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他知道,这东西又该来问他什么问题了。
「你……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吗?」粉红色的鸟语气哀伤,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问他,「明明只有你可以存在那么久,明明……你的话有离开这座鸟笼的可能性……」
「不觉得。」蜉蝣冷淡又不耐地回答。
今天碰到的怪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无聊,他撇撇嘴,用意志“啪”地粗暴合上书,绕过那只鸟,径直走向床铺,钻进被窝,用被子捂住耳朵。
粉色的鸟叹了口气,脸上哀伤更甚。他知道接下来他说的什么,蜉蝣都不会听到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窗外的乌云聚了又散,赤月照耀飞鸟,微风卷起花香,诉说着只属于他们的语言。
这里离开过多少人呢?
三个?四个?不会再多了。
第一个离开的马,他心中的希望和信仰使月亮为他臣服。
第二个离开的黄蜂,他的旷达使花忍着留住他的心,嘴上不住驱赶,心里却祝福着送他离开。
第三个离开的是天蓝的鸟,樱色小鸟的兄长,他像雪一样淡泊,有着最自由的心,有着能容天地的慈悲,怀抱着对整个世界的善。
……或许还有第四个,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这个小岛永远不会去爱不爱它的人。
它很小,它并不美丽。它一直在努力变得更好,想要满足人们心中的幻想,但所有人都向往着离开。
它放他们走了,却没有让他们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想法。不如说,在最初属于自己的地方都不能怀抱感情有所作为的人,在哪能有作为呢?
所以他们都被海里的巨浪吞没了。
他们不爱这里,不对它有起码一丝的感激,那么它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必要。即使死了,他们也会继续被困在岛上,直到有一天自己忍受不了,开始诅咒这座岛时,就会被小岛彻底抛弃,被大海吞掉,然后在海里受尽苦难。
蜉蝣对它怀有善意,所以它也一直留下他,等待某一天时机成熟,它所拥有的、全部的美,花鸟风月给他的考验。
月是欲望,但从不是无欲之人才能离开。欲望是灵魂心底的本能,所有灵魂都逃不开欲望,但可以使欲望臣服,彻底压制它,凌驾于它之上。
风是修养,花是思想,无论表面装得多好,唯有内心才是真实的。只有被思想充实着的,真正放的下的豁达灵魂,才能拥有真正的风雅,如风清新,如花优雅。
鸟是自由,即使被关在狭小的金丝鸟笼里也无法阻挡的,自由的心。心有多大,空间就有多大,就能走多远,如果心里能放下世界,那么世界上将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前进的脚步。
但蜉蝣他——什么也没有。他逃避着、无视着欲望;他不承认思想的意义,甚至不承认自己存在的地方和自己的意义;他的心里只有这一方天地,他自己把自己牢牢锁死在笼子里,骗自己现在非常自由。
他不相信可能性,不相信自由,不相信希望,所以他原本有着自由的机会,但他还是永远被困死在这里。
他永远出不去。
真是只愚蠢的蜉蝣啊。小男孩叹息着合上童话书,轻轻把灯吹熄。
小老鼠来啦!
故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