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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时而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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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在中元节这一天被苏容接回苏家。她穿一身粗布衣裳,乌发只用一根桃木簪簪住,十足十的山野村妇打扮,站在一群穿红办绿的贵妇当中,实在显得突兀。
在此之前,她被囚在罗罗谷,与世隔绝整整两年。两年间,她性情大变,从前活泼的性子,如今变得寡沉。她不愿多说话,回到这苏家后,便将自己锁进沈园中,任何人都不愿见。
婢女琴儿端了茶水进来,边斟茶边道:“大夫人,公子派来的人在外头候了几个时辰了,大抵是来请夫人赴今晚上的中元晚宴的。”
沈瑜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端起茶来自顾自抿了一口,又将目光遥遥投向窗外那株杏树。
琴儿只得叹了一声,悄步退了出来,走到外头,等在那里的小厮立刻将她围住,“琴儿姑娘,大夫人是怎么个说法?”
琴儿摇摇头,一名瘦削的小厮立时愁容满面,“琴儿姑娘,劳烦你再和你家夫人说上一说,今儿我们要见不到大夫人,公子免不得要给我们几个一顿责罚的。”
琴儿忽然拉下脸来,“夫人在外头受了苦,这下刚回到府里,难免生了生疏。公子若是真有心,自该亲自来看上一看。派你们几个来,算哪个意思?”
小厮们连连叹气,“琴儿姑娘,你这般明事理,该知道这种事,咱们做下人的不好多说啊。你也莫要难为我们一个了。”
这些话她本不是她该讲的,可琴儿心里却实在气不过。她家夫人,堂堂一国少将军,当年带军出征,横扫战场,万夫莫敌,那是何等的威风。苏家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将她迎进苏府,那又是何等的荣耀。可一想到夫人如今的境地,她的心里不免生出几丝凄凉来。
“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就去回公子,就说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待过几日…”
话未完,远远便听见有人道:“姐姐这身子不适,怎的你这丫头不差人禀报?若是耽误了病情,非拿你是问不可。”
琴儿回身,见是陈菀颜,心中不禁一紧,忙矮身行了一礼,“给二夫人请安。”
陈菀颜抬步走至她身前,发间的雕金步摇随着步子摇曳生辉,衬得她一张精雕细琢的脸越发美艳动人。
“姐姐病了,我这做妹妹的理应该去看望看望才是。”说罢便抬步要往沈园里走。琴儿眼疾手快得挡在她的身前,“二夫人赎罪,只是大夫人吩咐过,她任何人都不想见,还请二夫人…”
“啪”一声,琴儿捂着火辣辣的右脸踉跄着退了两步,看到陈菀颜脸上渐起的怒色,慌忙跪下‘咚咚咚’磕头,“二夫人赎罪,二夫人赎罪。”
琴儿终究没能拦住陈菀颜,她闯进沈园,仿佛一阵飓风,横扫园中一切。
门被推开,‘嘭’的一声,陈菀颜领头,身后的婢女小厮鱼贯而入。
房内的光线并不好,暗沉沉的,只开了一扇小窗,窗前放了张梨木卧,沈瑜侧身躺在那儿,窗外阳光明媚,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陈菀颜吩咐婢女们先行退下,房中只剩下她沈瑜两人。
“姐姐回府至今,妹妹都没能来看望姐姐,是妹妹怠慢了,还望姐姐莫要怪罪才好呢。”陈菀颜娇娇一笑,走到沈瑜身前,“妹妹也是有苦衷的,白日里硕儿总是哭闹,我是半步也离不开,到了夜里,苏容又……”说到这里,她故意欲言又止,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
沈瑜的眉头皱了皱,身形未动半分,语气却带着十足十的寒气,“出去!”
“姐姐,当年那件事,我同公子解释了是误会一场,可公子就是不信,还一气之下将姐姐囚在山中。为此妹妹也心怀愧疚。”陈菀颜蹲身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今日我来,就是想与你和好的。”
沉如死潭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沈瑜望向陈菀颜,嘴角竟噙着丝笑,“和好?”
陈菀颜点了点头,“既然硕儿如今依然平安长大,公子也给了我应有的名分,而姐姐你如今也回到了苏府,恢复了你大夫人的身份。那么往日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一笔勾销才是。”
沈瑜终于笑出了声,“一笔勾销?”她站起身来,眼中怒意渐涨,一步一步将陈菀颜逼至墙角,“你害得我儿命丧腹中,害得我在苏容心中成了蛇蝎妇人,被逼离府。你夺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名声。如今,你竟想一笔勾销?陈菀颜,世间岂有如此便宜好事?”
因在山中,日日粗茶淡饭,沈瑜的身形比之离府前要削瘦许多,但她毕竟武将出身,若是打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陈菀颜必定不是她的对手。但仗着有苏容撑腰,陈菀颜还是挺直了脊梁骨,也不甘示弱得会看她,“可是,姐姐你也别忘了,如今我是苏家长子的生母,也是公子的心头肉,你若伤了我一分,真不知公子会怎样泄愤。或许…”她贴近沈瑜的耳边,“是你一家老小,也未可知啊。”
沈瑜终究没有动手。
当夜,苏容来到她的房中。
他本是十分俊美的男子,今日着了一身墨色长衫,朗朗月光拢在他的周身,更显得他挺拔俊朗无二。
沈瑜看到他,面上无波无澜,也不起身行礼,只低头绣着手中的绢布。
“听说,今日菀颜来你屋中过?”
沈瑜淡淡道:“是。”
“你来是想同你讲和,可你为何伤她?”
握着针线的手一顿,“哦?我伤她?”
“她为人和善,府中人人爱戴于她,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人会恨她至此。”
“我若说不是我,你可信?”
长眉微微皱了一皱,半晌,道:“若是你说,我便信。”
刺下最后一针,沈瑜将绢布拿起来细细看着,喃喃道:“嫁于你前,我这手从未动过这些女儿家的玩意。我绣的第一样物件,是一件肚兜。”她抬头看他,似是陷入了回忆里,眼中隐隐有泪意,“那时,我同你说,我要为我们的孩子亲手绣一件肚兜,你还笑话我。我连着几个晚上没有合眼,终于绣好了那件肚兜。可我们的孩子…却没有机会穿上它。”
苏容心下一动,他和沈瑜的孩子,是他心上不能碰触的伤,“沈瑜,孩子没了,我的痛苦不比你少。”
“你痛苦?”沈瑜心中觉得可笑,便笑出了声,“你可知何谓痛苦?苏容,你又知不知道,这两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苏容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当年若不是你不懂事,企图伤害菀颜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将你囚在谷中两年之久。”
她猛地起身,眉眼终于松开,笑得像个孩子,“苏容,我倒要谢谢你的两年,让我有机会将对你的感情,统统葬在那谷中。”
“沈瑜,你当真恨我?”
“是,苏容,我恨你,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扬在我孩儿的墓前,为我孩儿陪葬!”
苏容终于拂袖而去,离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沈瑜,那也是我的孩子。”
沈瑜睡得不好,或许是这床褥的缘故,也或许是这苏府的缘故,她睡得不好。
她常常在半夜惊醒,回想起梦中那血淋淋的一幕,抱膝缩在一角,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瑟瑟发抖。
她还是不可避免得想起苏容,想起他从前的好,想起同他在罗罗谷的一切,想着想着,泪便落了下来,砸在手上,冰冰凉凉的。
她想,她与他这一段情,可供回想的,只那短短数月罢了,实在可悲。
但,有胜过无。
这日沈瑜坐在院中,琴儿带着一帮婢女小厮进进出出,说是要将这沈园置办得喜气些。
罗罗谷清净,她在里头住了两年,期间除了送饭的婢女,她再未见过第三人。一个人惯了,如今倒不习惯这般热闹了。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风筝,飘到她园子上头,忽然断了线,那风筝便直直垂向地面,恰好落在了她的脚边。
琴儿赶忙走过来将风筝拾起来,“是谁放的风筝,幸亏没伤到夫人。”说罢便拿着风筝气冲冲得走出了园子。
沈瑜怕她生出什么事端,赶忙也跟了上去。
出了园子,看到琴儿正同一名手拿线轱辘的婢女在争论着什么,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大有卷起袖子打上一架的气势。
沈瑜走近,才听清了她们说的话。
“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你放的风筝落到我们园子里,惊到我们夫人,你还这样蛮不讲理!”
“你那算什么夫人?在这苏府就只有一位当家的女主人,那就是二夫人。”
“你怎么说话呢?小心我禀告公子,治你的罪!”
“你尽管去,这风筝可是小主子放的,你就是告到公子那儿去,公子也不会把我们怎么着!”
沈瑜走过去,“琴儿,算了,我们回去吧。”
琴儿万分委屈得撅起嘴,“可是,夫人,他们…”
“我说算了。”
琴儿将风筝重重往地上一抛,不情不愿得回到她的身后。沈瑜正打算走,却听那婢女小声道:“不过是个被公子抛弃的人罢了,摆什么夫人的谱。”
脚下一顿,沈瑜转头看向青儿,“这苏府何时轮到一个奴才多嘴?琴儿,这苏府门规,奴才多嘴,冒犯主子,是何惩戒啊?”
琴儿机灵,立马回道:“重则杖毙,轻则掌嘴。”
“知道了,还不快去做?”
“是。”
第一个巴掌下去,那婢女便尖叫出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大约是自小跟在沈瑜身边的缘故,琴儿平日里虽看上去柔柔弱弱,打起人却是毫不手软的。
“你,你竟敢打我!我要告诉二夫人,让她治你的罪!”
沈瑜哼了一声,“我等着她。”
当晚,陈菀颜便在枕边同苏容哭诉这件事。
“公子,姐姐这样无缘无故得伤我的婢女,这,这压根就是做给我看的。她…她还是不原谅我。”
身畔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苏容只觉心绪烦乱,但还是轻声安慰她,“她刚回府,情绪波动总是难免,你且先忍耐一阵。”
陈菀颜有些失望,不死心得哭得更凶,“可,可我的婢女受了委屈,我这做主子的,若不还他个公道,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想要什么公道?”
“这事毕竟不是姐姐的错。但她身边那个婢女,公子要将她交给我处置。”
“琴儿?菀颜,你知道,她是沈瑜的陪嫁婢女。”
“那个琴儿明知是硕儿的风筝,却出言不逊,公子若不惩戒她,那日后我们母女在这府中有何地位可言?再说了,我不过是想给她点小小的教训罢了,又不会要了她的命,”
“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硕儿。”
“随你吧,不要过分了就好。”
沈瑜从噩梦中醒来,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她梦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她痛得蜷缩在床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孩子随着下身汩汩而涌的血水,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
她从小性子倔,小的时候摔倒了,皮摔破了,只要有人在的地方,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后来上了战场后,多少次负伤,她都咬咬牙,自己给自己上药。
那时她才知道,这世上再没有痛,比得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离开你身体时的痛。那痛不在身体,在心里。
约摸是那时起,她对苏容的一片心,就彻底死了。
她微微叹了一声,将这些沉重的往事抛到脑后,起身洗了把脸。没有见到琴儿的身影,心下便觉奇怪,平常这时候,她早已将早膳备好,候在一旁了。
等了一会,不知为何,心突突直跳。她再也坐不住,叫来院子里扫地的小厮询问,那小厮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一张脸白的跟宣纸似的。
“怎么?你不肯说?”
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大夫人恕罪,大夫人赎罪,今天一早,二夫人房里便派人将琴儿姑娘押了去,如今不知是怎样一个境况。”
沈瑜一听就坐不住了。琴儿是她的陪嫁婢女,自小同她一起长大,早已情同姐妹。
去到陈菀颜那里要人,却被告知他们只是小小惩戒了琴儿一番,早已放了她回去。
沈瑜没法,只得派人去找。日暮西斜时,找到了琴儿,却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她将白布掀开一角,抬手抚上琴儿冰冷的脸庞,指尖都是颤抖的。大颗眼泪含在眼眶里,她俯身轻声道:“琴儿,我的好琴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快起来,我差人买了你最爱吃的米糕,你再不起来,我可就吃了。”
她喃喃着,眼神空洞洞的,苏容见到她这幅模样,心中便是一紧,蹲身将她拢进怀里,“沈瑜,你别这样。”
她看向他,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我的一切都被你们毁了,为什么连琴儿你们都不放过?她才十九岁,苏容,她才十九岁啊!”
苏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沈瑜猛地推开他,踉跄了几步又回到了琴儿身边,再不愿同他多有碰触。
琴儿被苏容下令厚葬,送走琴儿后,沈瑜回房提了流青剑,直奔陈菀颜的住处,流青剑带着风,落在陈菀颜的脖子上,剑锋锋利,她的脖子立时现出一条血痕。
下人们惊惧四散,也有忠心的,扑上来想要夺剑,被她一掌劈晕。
陈菀颜吓得花容失色,“你…你想做什么?公子…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沈蕴嗤笑一声,“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当初因我爱苏容,才对你一忍再忍。陈菀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你不能杀我,你不能这么做!”
“为何不能?当初你买通大夫,在我的药里下红花,杀了我的孩子。如今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为何又要杀了琴儿,为何不肯还我一个清净!你一步一步,将我逼至这般境地,我为何不能杀你!”
流青剑冒着怖人的寒气,她的手只需稍稍用力,那颗美丽的头颅便会应声落地。
可她终究没能下手,只是片刻的功夫,她的剑便被另一柄长剑挑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剑脱了手,直直钉在了一旁的雕花柱上。
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到来人是谁。
陈菀颜一见苏容,立刻颤巍巍得伏在他的胸口。沈瑜觉得胸口闷得慌,静静将目光移开。
“沈瑜,我知道琴儿对你很重要,可你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得伤人性命。”
她笑,“苏容,不分青红皂白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那天夜里,苏容细细替陈菀颜上药后,将装药的瓷瓶子放下,“菀颜,琴儿这件事,你必须给我,给沈瑜一个解释。”
陈菀颜换了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握住苏容的手,“公子,我今早将琴儿叫到房里,不过是小小教训了她一番,给我的婢女出口气罢了。事后我便放她回去,至于她为何会死,这菀颜也不清楚。”
苏容一双长眸淡淡的,看着陈菀颜,半晌,才抬手将她鬓角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嘴角微微扬着,道:“你带硕儿忙累,日后还是在房中多加休息为好。”
苏容来到沈园时,沈瑜还在睡着。他悄声坐到床边,凝望着她的睡颜。
她睡着的模样十分好看,苏容想起他见她的第一眼。那时他被父亲强行安排婚事,酒宴上上了许多的酒,醉醺醺来到新房,一把扯掉新娘头上大红的喜帕。十八岁的沈瑜,面若桃花,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灵气,顾盼流辉,被大红的火烛一照,更是娇俏动人。
她唤他:“夫君。”
声音柔柔的,全然没有了战场上的英气逼人。
他却只是冷冷得将指尖的喜帕抛在地上,“你累了一天,也该乏了,早些睡下吧。”
他瞥见她眼角的失落,心中却只觉痛快。若没有她,如今坐在这新房里的,该是菀颜。
那之后,他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他带她出席宴会,在外人面前与她恩爱无双,却从不碰她,让她做一个空有正妻之名,却无正妻之实的大夫人。他清楚她是骄傲的,如此久了,她定熬不住闹事,到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得休了她。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耐性这般好,不论他如何羞辱于她,她都没有负气离开。
他将陈菀颜安排在府外的别苑,却不想被她找见。他听到消息,匆忙赶到时,见到的是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菀颜,以及执着流青剑的沈瑜。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怒,失了控,手落在她的脸颊上时才惊醒,可已然收不回力道,‘啪’的一声,那么重的力道,将久经沙场的她也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得看着她,眸子浮着层水雾,模样煞是可怜。
他忽然就后悔了,可陈菀颜拉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向他诉苦,约摸是说,沈瑜忽然闯了进来,不说一句话,便提剑要杀她。
他命随从将她押回府,她本可以挣脱,那日却像是木偶一般,一声不吭,由着他们将她押走。
她消沉了五日,第六日琴儿苦苦哀求,他才来看她,看到桌上完好的饭菜,道:“你这样做,又是何苦。我不爱你,你即便是饿死,我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她没有出声,他自顾自继续道:“你要不想说话,就算了,我今日来,只是想知会你一声,我要娶菀颜。”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放心,我不会饿死,我要活着看你和陈菀颜是如何的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他拂袖而去,直到成亲后,才带着菀颜来到她房里。
那时她的起色已经好了许多,见到他们,眸光黯了一黯,唇角却是扬着的,“苏容,你是怕我会对她做什么,才亦步亦趋得跟着来的?”
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看着陈菀颜奉茶给她,唤她一声姐姐。她的目光森冷,将茶水尽数倒了,“这声姐姐我受不起,苏容,你若真心待她,日后还是少将她往我处领,否则,只怕你这小娇妻命不久矣。”
陈菀颜很快有了身孕。听到这消息时,他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匆忙赶到时,却见沈瑜站在那里,地上有一只打碎了的茶盏。见到他,她也是一愣,随后唇角浮起一抹讥笑,看向一旁面露惊色的陈菀颜。
他心有不快,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的小娇妻派人请我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陈菀颜咬着唇,拉着他的袖子,微不可见得摇了摇头,他冷冷道:“菀颜躲你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请你来?沈瑜,菀颜腹中的孩子是我的骨肉,你若敢伤她们母子,我定要将军府的人陪葬。”
他这番话,她信,如今朝堂易主,新王登基,坊间传言,新王刘旭乃轼父篡位之人。将军府一向忠心于先王,自然成了刘旭的眼中钉,这几年他暗中削弱将军府的势力,将兵权渐渐分散,如今的将军府,早已不如当年。当初父亲要她嫁于苏容,也是料到日后的没落,想要替她寻一个可靠的姻缘,能够护她周全。
如今家大业大的苏家,若想屠将军府满门,也不过是覆手之劳。
她抬手提过桌上的青花瓷壶,斟了一杯温茶,仰头一口饮下,“陈菀颜,你若怕我对你的孩子不利,大可派人支会我一声,我即刻搬出苏府,待你产子,我再回来。不必耍这些愚蠢的小手段,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
她当真当晚便搬了出去,期间他去看过他,她着了一身大红裙衫亭亭立在细密的竹林旁,裙摆摇曳,仿佛一簇簇通红的火焰。他从未见过哪家的姑娘能见剑耍得这般灵动流畅,流青剑轻轻一挥,剑气锋芒毕露,震得周身的竹林自也微微颤着,细长的竹叶落下来,将她的身形朦胧成一道火红。
只可惜后来她再也没穿过红,如今她总穿一身月白裙衫,鬓间素净,用一根桃木簪着。即便是睡着,她的眉头也微微颦起。仔细想来,自接了她回府,他从未有时间好好瞧一瞧她。
她的模样大抵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清瘦了许多,肩胛骨有十分清晰的轮廓,抚上去,几乎有些割手。
她很快醒过来,见到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你来做什么?”
“琴儿的事,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已经吩咐下去,定让他们捉住凶手。”
“你当真相信,是他人杀了琴儿?”
苏容知道她意有所指,“菀颜同我说,那日她只是小小惩戒了琴儿,便放她回去。琴儿该是在回去的路上遇害。”
“你为何不说,是那陈菀颜谋害了琴儿,她假惺惺做场戏你便信她,但苏容,我不信。”
杀害琴儿的凶手在几天后被抓到,据他供述,琴儿与她私通已久,那日她忽然提出断绝往来,他一时恼怒,便起了杀心。
苏容很快将凶手处决,在琴儿的墓前找到沈瑜,道:“凶手已经伏法,琴儿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沈瑜将一叠纸钱点着,“琴儿从未与我说起他有爱慕之人,你所谓的凶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
“或许是她故意瞒着你。”
“苏容,你若真想查出真相,挨个询问府里的下人,便知那日琴儿有没有从陈菀颜房中出来。可你不想,你怕,怕你心目中温婉可人,柔弱善良的陈菀颜成了一个心肠歹毒的毒妇。可是苏容,你多自私,你为了你自己,可以让琴儿含冤莫白得死去,你多自私。”
他一时语塞,垂眸看着她,她将最后一张纸钱烧尽,看着那一团灰烬,叹了一口气,“苏容,你为何要接我回府?罗罗谷虽寂寥,却清净,那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和纷争,我过得很快活。”她顿了顿,又说,“苏容,我不喜欢这里,打从嫁进苏家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欢这里。可你知,我又为何留下?”
“若不是你,这苏府,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她的眸光倏地黯淡,“可偏偏是你。”
没有了琴儿,沈瑜越发的寡言少语。苏容派去的下人都被她赶了出去,整个沈园空落落的,没有一点生气。倒是陈菀颜安分了不少,见到她,也都绕着道走。
不久后苏容奉命出使东洲各国。苏容走后,一日沈瑜只身一人在湖边散心,恰碰见奶娘带着苏硕在湖心亭玩耍。她虽与陈婉莹有过节,但心里清明,后代无辜,如今碰见白白胖胖,小肉球似的苏硕,打心底里觉得喜欢。
奶娘见到她,一把将苏硕拉到身后,请了安。她冷冷睨了一眼奶娘,奶娘身子一颤,便智趣得走开了。
她走过去蹲在苏硕面前,捏了捏苏硕胖乎乎的小脸,尽量将声音压得温柔,“你就是苏硕?”
苏硕十分乖巧得点了点头,她看着苏硕,只觉他的眼角眉梢像极了苏容,由此,她便想到,若是她的孩子出世,如今也该长的同苏硕十分相像才是吧。
奶娘站在一旁心头突突直跳,只怕沈瑜一个失控,伤了苏硕,于是心底数着一二三,便笑了笑开口,“大夫人,小主子这会儿也饿了,女婢先带小主子去吃点东西吧。”
沈瑜明白奶娘的心思,也不多加阻拦,让他们去了。
没想到那天夜里,苏硕突然发起了高烧,不省人事,苏家叫来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却还是没能保住苏硕的命。
苏容连夜快马加鞭回府,府上已挂素白。苏硕躺在小小的棺材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可他这一睡,是再也醒不来了。陈菀颜哭得几近晕厥,侍候她的婢女寸步不离得跟着她,生怕她有轻生的念头。
沈瑜立在窗前,听着不远处高高低低的号丧声,感觉周身风动,转身便见苏容手执了把长剑向她刺来,她侧身躲过,那剑刺了空,力道却有增无减,斜斜向她劈来,她险险避开,却还是被她削断了一节长发。她虽自小习武,但苏容的剑法不比她差,加之她在罗罗谷两年未动过刀剑,身法早已有些生疏。不过过了几招,他的剑便已刺进她的左胸膛,只消稍稍往前一寸,便可刺穿她的心脏。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想,此番她是逃不过一死了,虽死得冤些,却也是好的,至少,她是死在苏容剑下。
他冷声道:“为何要害我的孩子?”
她将脸转向一边,“我没有。”
他的剑又近了一分,她不得已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窗框上。她看看他的眼底有滔天的怒气,握着剑柄的手却微微有些发颤。
“沈瑜,你恨我,恨我一人便罢,硕儿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她的眉头倏地松开,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我是你的正妻,是你苏家明媒正娶的大夫人,除了我,再没有人有资格为你生下长子。所以,苏硕他,必须死!”
“沈瑜,我原以为你不过是性子倔了些罢了,却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忽然倾身上前一步,剑身立时短了一寸,有鲜血自伤口处溢出,淅淅沥沥挂下来,染红了大半月白裙衫。
“苏硕终归是你的儿子,他这一条命,我抵了。”
沈瑜没有死,大夫说,只差分毫,那剑便会刺穿她的心脏,只差分毫。
她昏迷了大半月,期间昏昏沉沉得几次醒来,又很快晕厥。最后一次醒来,她看到床边的苏容,脸色有些憔悴,便笑,“我终归命大。”
他的语气森冷,“死对你来说,何等简单,我要你活着,偿还我所受的痛苦。沈瑜,这是你欠我的,须得你亲自来还。”
沈瑜伤好后一个月,才知他这话的意思。那夜他闯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按在床上,她试图挣扎,却因尚未痊愈,毫无办法,慌乱间只得死死咬住他的肩头,他闷哼一声,却未停手。
她这才知道他那话的意思。她说她要他的长子,他便给。他说她欠他,她便还。
夜深了。重重幔帐之下,苏容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沈瑜拢着被子坐在那里,背脊紧紧贴着雕花屏风,只觉彻骨的冰凉,她微微发着抖,鼻子都是通红的。
她喃喃道:“苏容,从今往后,我不再爱你,也不再恨你。只求你放过我,或是,杀了我。”
沈瑜被把出喜脉那天,久阴的天忽然放晴,有阳光从云底透出来,像一把撒了金粉的折扇。
外头有杂闹的声响,是陈菀颜。自从苏硕没了后,她日日来到沈园闹事,被苏容安排的侍卫拦住,便在园外破口大骂。日日如此,沈瑜也就习惯了。
事实上,就在苏硕下葬后不久,苏硕身边的丫鬟怕受牵连,便将奶娘供了出来。原来,那日沈瑜离去后,奶娘陪着苏硕留在湖边玩耍,不过一个打盹的功夫,苏硕便掉进了湖中。寒冬腊月的天,湖水冰冷刺骨,虽然奶娘很快将他捞上来,可还是湿透了。奶娘怕被责罚,偷偷替苏硕擦干了身子,换了身干燥衣裳,看着孩子并未有异常,便没叫大夫来瞧一瞧。
因这疏忽,苏硕当晚便发起烧来,因他出生时还未足月,身子骨本就比别的孩子差些。大夫说,若是早些医治,尚无大碍。可偏偏迟了。
即便真相大白,陈菀颜还是将满身的怨气撒在了沈瑜的身上。因她打心底里认定,沈瑜希望苏硕死。
如今沈瑜又被查出身孕,她便更加坐不住了,整日披头散发得坐在园外叫骂,状似疯妇。
忽然间,叫骂声戛然而止,随后园外的侍卫便跑进来禀报,“大夫人,二夫人晕倒了。”
她虽恨陈菀颜,但此刻却对她有几丝同情。同样是丧子之痛,她曾经历过的,她正在经历。
“将她扶回房去,好生照看着吧。”
那日后,陈菀颜卧病不起,大夫说她忧思过虑,加之近日的沉重打击,只怕命不久矣。
沈瑜提了一包桃酥来看她。陈菀颜静静躺在那里,脸色十分苍白。
她坐到床边,陈菀颜睁开眼看到她,再不像往日那般,只是沉默得看着她,眼底一片死寂。
沈瑜叹了一声,“阿颜。”
只这一声,便将陈菀颜的泪生生逼了出来。从前她唤她阿颜,她们是情同手足的姐妹。
那是沈瑜十六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出征塞外,大获全胜后班师回朝,途中经过一个被匪盗烧毁的小村庄,在一片废墟下发现了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的陈菀颜。
“你的爹娘呢?”
“他们都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菀颜。”
“我叫你阿颜,可好?”
“好。”
“阿颜,我带你回家。”
沈瑜没有兄弟姐妹,陈菀颜来到将军府后,她便吩咐下去,陈菀颜的衣食用度都要最好的,怠慢不得。
此后陈菀颜便在将军府长住了下来。
若要说到再以后的事,便不得不提沈瑜第一次遇见苏容。
那是她十九岁的筵席,文武百官皆来庆贺,她从不喜这样闹腾的场面,便诌了个借口离开,去到后院散心。
因喝了点酒,脚下软糯,但意识却是清晰的。行到湖边,见月光清朗,一人着墨青色长衫立于月桂树下,玉冠缚发,身姿挺拔,是俊朗非凡的男子。
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一双长眸却似一湖死水。
“是谁?”
她走近,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未动分毫,心下了然。
“你又是谁?”
他倒不恼她的无礼,负手立在那里,微微颔首,“在下苏容。”
她听坊间传言,苏丞相独子苏容前段日子生了场怪病,一场高烧后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许多人说他是中了邪术。
她知道城外住着一名神医,医术精湛城内无人能及。她亲自登门拜访,奉上金银财宝,又在门外苦苦等了三天三夜,才换得神医一句:“离此地五百里处有一谷名罗罗谷,谷中有草药可治此疾。”
她带着侍卫来到罗罗谷,寻了整整十日,才寻到草药,立刻差人送到苏府。几日后苏府传来消息,苏容的眼疾好了。
她拉着陈菀颜的手欢呼雀跃,“阿颜,他便是我心仪之人,我要嫁他。”
中元节那日,苏家携着数不尽的彩礼上门提亲。沈瑜躲在玉屏背后,看着苏容端着茶盏微微垂眸坐在那里,他本就是潇洒出尘的俊逸男子,如今眼疾痊愈,那双好看的眸子便如上好的黑玛瑙一般黢黑透亮,叫人打眼一望,便心生爱慕。
她去找陈菀颜,与她倾诉她现下心中是多么的欢喜。陈菀颜只是静静得听着,眼角眉间有淡淡的愁容。
出嫁那日,她穿一身大红的嫁袍,母亲进来替她梳头,告诉她,“女儿家,出嫁那日,是该哭的。”
可她笑都来不及了,哪里哭得出来呢?
哪知婚后,苏容却对她视而不见。她思来想去想不透是为什么,难道是她的模样不够好?或是她哪里得罪了他?
偶然一次听下人们说起,她才知晓,苏容在别苑养了一个女子,生得模样娇俏,性子又讨人喜欢,苏容对她宠爱得不得了。
借着一日出游,沈瑜来到别苑,才发现苏容捧在手心宠爱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陈菀颜。
后来听苏府的下人说,当她放下身份站在医馆门口时,当她率着众人在罗罗谷漫山遍野寻着草药时,陈菀颜借着将军府的名头来到苏府,亲自照料苏容,陪着苏容谈心,唱曲儿给苏容解闷儿,久而久之,苏容便对这位将军府里善良解人的姑娘产生了爱意。
眼睛恢复后,苏容握住陈菀颜的手,“菀颜,我想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那日赐婚,他满心以为自己娶的便是那位不辞辛劳照顾自己的姑娘,却不想坐在新房中的人却是沈瑜。
听人说,沈瑜出嫁后,陈菀颜伤心欲绝,几天几夜不吃东西,她本就柔弱,这么一折腾,更是身若细柳面若纸,叫苏容看了,着实心疼不已。
不过几月,陈菀颜便嫁进了苏府做了苏容的二夫人。说是二夫人,衣食用度却样样比沈瑜这个大夫人要好上百倍。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沈瑜空有个大夫人的名头,苏容并不与她同房,倒是二夫人那里,却是苏容的长留之所。
陈菀颜很快有孕,人人以为二夫人会凭着这个孩子一跃成为苏府真正的女主人,只是那个孩子终究没有机会来到人世。陈菀颜的身子太弱,又因初怀孕时城中一场大雪陡然而至,即便城中所有有名望的大夫一起保胎,终究没能保住。
因着此事,苏容消沉了许久,一日出师边塞各国时,忽遭刺客行刺,他因怀着心事,一时躲闪不及,被利剑贯穿了肩胛骨,重伤昏迷不醒。
那段日子,苏府热闹非凡,每天都有各地的大小官员携着‘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前来探望。沈瑜最后只得决定将苏容送往罗罗谷静养。陈菀颜本想一同前往,但大夫说她刚小产,身子虚得很,不宜走动,只得留在府中。
迎春花绽出第一个花苞时,苏容终于不再半昏半醒。他睁开眼,眼神清明,见到沈瑜的那一刻,他的眼底划过几道无法言语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声音却暗哑得发不出声音来。沈瑜伸出一只手指搭在他干燥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端过一杯温茶服侍他喝下。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半杯茶水都撒在他的衣襟上,大抵是从未服侍过人的人。
他问:“这是哪里?”
“唔,罗罗谷。”
他有些诧异,又问:“我睡了多久?”
“半月有余。你伤得重,大夫说,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万幸。”
“你怎么......”
斟茶的手一顿,她将视线望向窗外大好春光,“这罗罗谷是静养的好地方。你我虽无夫妻之实,终归有夫妻之名。你如今伤得这样重,我若不亲自照拂,只怕会被人说闲话。”
她这话十有八九并非出自真心。自从苏容遇刺,至今不知多少个日夜,她总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在半夜忽然惊醒,梦游一般来到苏容房里,将手搭在他的胸膛之上,确定那处还在跳动着,方才放下心来。
让沈瑜感到欣慰的是,苏容不再对她冷言冷语,偶尔的,他竟会对她笑。
一月后,苏容可以下床走动,她将他搀扶到屋外杏树下一张藤椅上坐下,他这才看清这罗罗谷的模样。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漫山遍野花开遍,淙淙溪水声与阵阵鸟鸣声交织,他们所在的房子处在谷底,四周被鲜花密林所包裹,有如世外桃源。
他笑着问:“你是如何找到这样一处仙境?”
沈瑜垂下眸来,也轻轻笑了一笑,矮身坐到他面前的石凳上,斟了茶递给他,捧着茶杯,看着杯中雾气袅袅,眼神犹如一汪清泉般澄澈。
她将所有嫁与他以前的事说与他听,轻声的,切切的。
最后她将空茶杯放下,“苏容,你曾对我说,并非我不好,只是你遇见陈菀颜在先,爱上了她,便不能再爱他人。你可知我在陈菀颜之前便遇见了你。若分个先后,你该爱我的。”
苏容叹了一声,无奈开口,“沈瑜,是我辜负了你。除了爱,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沈瑜低眸笑了笑,“可苏容,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苏容的伤势即将痊愈时,沈瑜牵了两匹骏马来到他面前,将其中一只的缰绳送到他手中。他们在罗罗谷平坦的草地上策马奔腾,直到日头西落,才畅快淋漓得躺在柔软的,散发着泥土气味的青草地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星空,就这样望着彼此傻笑。
忽然,沈瑜起身,走到不远处一棵杏花树下,拿过一旁一根根子开始挖,很快挖出一坛黄泥封口的酒坛子,隔着坛子就能闻见浓郁的桂花香气,想来是存了许久了。
“这是我出嫁之前埋下的。”沈瑜将封泥拍碎,揭开盖布时,酒香四溢。
上了年份的酒,喝多了,多少有些上头。
第二日日上三竿,沈瑜昏沉沉得醒来,一眼就看见苏容的脸,眉间微颦。而他们二人,未着寸缕。
回府后,苏容依旧夜夜宿在陈菀颜房中,沈瑜依旧深居简出。一切似乎并未有变。
只是一月后,沈瑜感到身子不适,请来大夫号脉,却被把出喜脉。据说当晚苏容本想前去探望一番,却被陈菀颜死活拉着不肯让他去,最后以死相逼,他便只好作罢。
不久陈菀颜也被诊出喜脉,整个苏府长久得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喜悦中。但这份喜悦之下,却是一阵暗流汹涌。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和陈菀颜谁会先替苏家诞下长子长孙,因这是份无上的荣耀,陈菀颜那边将全城的名医都招了去,日日研究药房替陈菀颜保胎安胎。听有人私下讨论,陈菀颜甚至花了大价钱四处搜罗催产的药。
相比之下,沈瑜这边是平静得出奇。起初知晓自己怀孕时,她只感到无措。苏容根本不爱她,她只怕因为她这个不受宠的娘亲的关系,她的孩子日后在这苏家会备受委屈。
但后来想通,日后若是谁敢欺她孩子一分,她便让他坟头草三尺!
她的肚子一天天得大了起来,行动十分不便,日常起居渐渐由琴儿及房中婢女照顾。那日,大夫前来替她号脉稳胎,告知她产期已经不足两月。待大夫走后,她觉着口渴,吩咐婢女去伙房取了碗雪梨粥来,喝完后便觉腹中剧痛。
她疼了一夜,嘴唇咬破了,嘴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苏容在门外候了一夜,天边发白时大夫走出来,连连摇头叹气,“老夫无能,夫人的孩子没有保住。”
她躺在房中,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有风从未关的窗外吹进来,吹得她一阵阵得发冷。苏容踏进来时,她抬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滑进鬓间。
他将她抱住,一遍一遍低声在她耳边呢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琴儿后来告诉她,那碗她喝下的雪梨粥中,含有红花,只是谁也不清楚那天有谁进过伙房。只有一名同琴儿要好的婢女隐约提起,二夫人房中的婢女曾在伙房外徘徊...
她在房中修养了一个月,感觉身子恢复了一些,便将压在箱底多年的流青剑取出来,提了剑直奔陈菀颜的住处。
那一剑本要刺进陈菀颜的心脏,剑锋逼近的那一刻,却被赶来的苏容挡了去。玄铁铸造的剑刃,擦着他的手臂而去,她收剑时,他的手臂依然血流如注。
陈菀颜惨白着脸尖叫了一声,晕厥了过去。苏容眼疾手快得将她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陈菀颜早产,又因胎位不正造成难产,疼了两个日夜,才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苏容伸手抱过孩子,终于笑了出来。
沈瑜被苏容软禁在沈园,几日后来了一个小厮,告诉她,苏容已经决定,将她送往罗罗谷,两年内不得踏出谷外一步。
再往后的事便不多赘述。
如今沈瑜瞧着面容憔悴死气的陈菀颜,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她抬手将陈菀颜额前一缕碎发拨开,道:“我恨过你,但如今,我再不想恨任何人。”
陈菀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哽咽道:“瑜姐姐,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
沈瑜点头,“记得,塞外,废墟之上。”
“你对我那样好,我曾暗暗发誓,倾尽一切也要报答这份恩情。自我见到公子的第一眼起,便料到后来的事会是这样,你我会走到今天这样可悲的地步。但我陈菀颜一生爱了公子一人,即便天下人唾骂我,我也情愿。”
她又说:“瑜姐姐,这一世,是我对你不住。只盼来世,你我再不要爱上同一人。”
陈菀颜死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苏容将她厚葬于苏家陵园内,墓碑上刻‘苏容之妻’四字。她曾悲凉得想,陈菀颜是苏容的妻,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竟同一块冰凉凉的墓碑发起醋来,着实不该。
第二年九月,沈瑜诞下一个男婴。
苏容将孩子抱在手上,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气,淡淡道:“他是我苏家长子长孙,你们需好好照看。”
沈瑜躺在那里,本已十分虚弱,只是轻轻扯了一扯嘴角,“给他个名字吧。”
苏容看了一眼孩子,“便叫他苏洵吧。”
说罢便将孩子交给奶娘,转身而去。
苏洵满月那日,苏府大摆筵席,丝竹声从白日响到深夜,沈瑜并未出席。凌晨时分,筵席那边传来消息,说宴席上,苏容忽然当众宣布,自己将出使南疆各国,帮助平息南疆叛乱。这一去,恐怕须得一两年的时间。
临行前,沈瑜来找他。他一身白衣立在窗棂前,遥遥望着远山出神。
她问:“你要走?”
苏容并未回身,“嗯。”
她笑,“那么我便不留你了。这是从前我做的平安符,你若不嫌弃,便收下。”
转身要走,苏容开口叫住她,“你就为这事而来?”
“你如今都不愿同我多说,我不会自讨没趣。”
苏容将香囊拿在手里。是十分拙劣的绣工,绢布上一个容字歪歪扭扭,只能看出个大概。
“我走后,替我好好照顾洵儿。”
她不言语,他忽然低叹,“沈瑜,此番我若能平安归来,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她微微垂下眸,眸光如水。
“好。”
半年后,南疆国忽生暴乱,此次暴乱中,当朝丞相之子苏容遭刺身亡。
苏容的尸体被运回来的那天,城中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仿佛未亡人的泪。
沈瑜站在雨中看着苏容的棺木渐渐驶近,忽然想起苏容走前同他说的话。
“此番我若能平安归来,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他终究是食言了。
苏洵两岁时,南疆国突袭边境,自此宣告一场战争的开始。
沈瑜将苏洵托与自己的父母照看,重新披上战甲,提着心爱的流青剑跨上了战马。
那一战,沈瑜的军队本已大获全胜,谁料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利箭,直直扎向了沈瑜的胸膛。
她倒下时,看到天空水洗一般明亮,远远似乎能听到淙淙溪水声与阵阵鸟鸣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欢喜时而忧愁。
正如她这一生,时而欢喜时而忧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