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零夜 我与神相遇 ...
-
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的第一百零七十五天。
开始有奇怪的东西找上门来。
大多数时候,当我从自己那间位于二十层楼高的公寓卧室窗内,将双目充血,埋首于电脑屏幕前,自己昏昏欲睡的灵魂,强硬的自沉重发臭的□□剥离。
只一偏头,就能看见空中漂浮的光斑。
视网膜中所能辨识到的,是以人类眼部构造所能收纳的像素极限,色彩之绚烂种类之丰富,涵盖了整个自然界。
它们理所应当,以生命最原始的形态,漫无目的,成群结队,让人怀疑仿佛古早于人类文明构成之初便存在。四处游荡,蠕动,被吞噬,分裂,吞噬。
这样的场景只在深夜出现。
起初,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我是说,最初我觉得可怕,然而持续的久了,倒不如说看不见才可怕。
几亿年进化的时光,透过玻璃,就在眼前,遵循状似散漫,实则巨大而无形的规律迁徙。这样虚幻的怪像,来自秘境的邀请,我感到脏污油腻的自己,因此变得轻盈而透明起来。
如果当时身边有其他人可以看见,如果这个人可以怀抱一种类似迷信的热情去理解,想必,那人也会认可我,这一切十分美丽。
是等我回过神来时,泪流满面的美丽。
问题是在我的身边没有人。
对此,我没有任何想法。
想起已经许久,未曾完整的开过口说过一句话。一边这样思考,一边深感挫败。倾诉的欲望,曾经我也寄望可以像谁一样,无需顾虑他人想法,只是倾诉,人类傲慢自大的本领。
只是未曾尝试,就知道自己做不到。
言语无法还原脑中飞速旋转碰撞的思维,其所构成的逻辑,错综混乱,每每都令我对外部的反应滞怠,行动迟缓。
这让他人在试图与我接触的日常里,因无法及时合理得到回应,亦往往明确表示无法弄清我的想法,心生嫌隙,将我疏远。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倾听者。
我自觉因为痛苦,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我无法发觉,当我因眼前这脱离常理的美丽世界,感动的屁滚尿流,哭的最惨的这一次,我早已遗忘身体。
我已快要死了。
我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颤抖着,打开窗子,一边哭嚎一边向窗外探伸出半个身体。从这个角度看去,不知为何,地面看起来并不遥远。
如同遭受从地壳深处涌动的岩浆侵蚀,混凝土路面逐渐融化,升高,变得触手可及。波纹涌动,扩散,像河流,亦如沸水。
如果想要出去,想要逃离这里,逃离傍晚,逃离人群,只需迈出一步。
地面如此吸引着我,一座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花园之下粘稠之中,翻滚着流淌于地心的生命之汤,滚烫着吐出泡沫,时而炸裂。投身其中,将会忘记一切烦恼,也终将会回归成孢子,四处游荡。
这样想着,闭上眼,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样的想法,我那到已向窗外探出的大半身体,伴着耳边呼呼作响的冷风,有什么东西突然攫住了我的脖子,发疯了一样,奋力把我撕扯。
低头只对上眼,面对着面,这个人形生物,眼洞与嘴洞空洞漆黑,她的眼眶里就留下鲜红粘稠的泪水。
这个用八只手自墙外努力向我攀附的怪物,用着我的声音和外貌,仰着脸对我怪笑,用她那双阴险的唇瓣,不断重复吐露:
- Scaramouche,Scaramouche,
- Will You Do The Fandango?
毫无温度的声线,如同她干瘪充满褶皱的外皮。
头发滴着颜色可疑的液体,一瞬间如同有了生命,缠结我的全身,将我的手脚勒紧,要带领我向下坠去。
我本能的开始挣扎,紧勒脖子的头发摸上去像是被濡湿的钢丝,窒息感寸寸逼近,令我的嘴巴里泛出铁的味道。
像这样,做着徒劳无功的对抗,脑中嗡嗡作响,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即将死去,用一种即便是在我死后,他人也无法理解的方式。我也许会成为一份网络上愚蠢的转发文件,人们将会如何评论或者转发我。
亦或者,根本不会理会我。
这多可笑,令人绝望。
而我没有发觉的是,与此同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跳上窗台,迎着冷风,对着我的脸,狠狠的给了我一下。
后来我无数次曾回想,若当时来人动手哪怕晚那么一秒,如今的我,全然不可能好胳膊好腿的在这里回想。想必早已被幻觉杀死,脚底一滑,从二十层楼的高度跌下,拍成了水泥地面的一摊肉泥,牙齿的碎片隔着一条行人道也可以捡到。
可在当时,我不能意识到这一点。
毫无预兆,我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倒退着在地上滚了个跟斗,眼镜甩脱鼻梁,起码滚出去半米。
意识自半空跌回皮囊,我的第一反应,连我自己有些吃惊,是我要杀了他。
在我前二十五年乏善可陈,因为做人无趣,是以经历庸碌的人生当中,我从未曾在什么时候,感觉如此刻般暴怒。
这个世界需要温柔以待,因为一直以来我所坚信的,是你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世界便怎样待你。
而眼下愤怒来的十分凶猛,如此陌生,毫无预兆,却异常畅快。
我面部表情连带身体紧绷的所有肌肉,所表明的都是,我要杀了他。
无论用什么方式,不论后果怎样,撕碎他,吃掉他,我只要杀了他。
须臾之间,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同时我却也意识到,会如此恐惧的我,其实如此懦弱。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显现出了怎样的表情变化,但对方显然从对我的观察里,准确推断出了这一点。
隔着半米空气,居高临下,来人向我报以蔑视的嗤笑。
“真理,对吧?”对方抖了抖手里颇嫌弃的,只用两个指尖捻着的什么东西,向我确认。
在他开口的同时,我注意到他就站在窗外,双脚悬空。
“现在还不到你死的时候,所以你要乖乖的听我说话,这不是建议,你听好,是命令。”
不能借助眼镜看清来人的脸,我神智昏沉的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
头脑里迅速猜测几种可能,来人也许来人来自重力大于地球几倍的星球,重力无法对其产生作用;要么是天生生了一副鸟类的中空骨骼,可是怎么生成人体结构,亦没有翅膀。不然他实在没有理由像这样一脸轻松的悬在空气中,头发像一块破布一样被风吹的左摇右摆,居高临下的蔑视我,仿佛我是沾在他皮鞋上的一滩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我能分辨出他因为将我蔑视,而心情愉悦。
我憎恨这种愉悦。
哪一种对来人身份的猜测,都无法说服我。我一言不发,先前几乎令我致死的幻觉,对精神上所产生的影响仍然存在。
我思维麻木,口干舌燥,凭借本能,我面色青黑的从地上爬起,想要去冰箱里找点什么能喝的。
背后传来对方不满于我自主行动的哼声。
将一切抛诸脑后,此时此刻,也许终究是来人那充满鄙夷的声音刺痛我,我感觉有某种东西,在头顶崩溃。
既像迎头挨了一顿鼻青脸肿的重拳,又像被一段被崩直濒临受力极限的弹簧,突然断裂,弹中双眼。
这一次是有意识,我痛苦而凄惨的嚎哭起来。
现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一定都是因为我疯了。
这个来历不明,从二十层楼高的窗外跳进来给了我一拳,并且身份成谜的人,一定是因为我这一段长时闭门不出,只能与墙壁交谈的生活,令我塑造出了一个虚拟人格。
是我太孤独,孤独到甚至不惜于脑海之中虚构出一个人来,让自己以为可以听见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的声音。
这人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不是曾经与我打过交道的所有人。他竟主动向我搭讪,甚至蔑视我,唯有距离感,在这个人格里体现为蔑视,这是让我可以感受到安全与轻松的关系。
不费多大力气,我说服了自己如此相信。我记得似乎有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心理医生的联络方式,我努力回想着将号码记在哪里。
为什么会记下来,对方为什么又会自许多人中,在当时那种状况下,单独拣选我留下,表示关怀。
我一边嚎哭一边怪笑,也许从那时起,对方抑或我自己,就从不曾怀疑,终有一天我这因过于敏感纤细而脆弱可笑的神经,终将崩溃。
我号哭着打开冰箱,泪水糊满眼睛,相当的阻隔了视线。
我瞎着眼伸手摸索,不及看清,自冰箱里突然窜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有些吃惊,不论是什么,活动的可以行动的东西都不该在冰箱里。
但等到看清,我更加吃惊,我发现它体型庞大,是一只巨大且皮肤剥落的怪手。
掌心正中,生着一张长有锋利副齿的嘴,这张嘴贪婪的喘息着,淌着粘腻腥臭的唾液。
不由我做出感想,这只腐烂的手在我的头顶,已像花朵盛开一般,将黏连的四指张开,姿态虽然像植物,却摆出了只有阴险的掠食动物才有的攻击形态,只在瞬间,冲至眼前,企图将我的连头带身体整个吞裹。
我并不记得,自己曾在哪个成本低廉的三流恐怖电影里见过这种怪物。我不由的想,现在的我大概已经无法好好区分眼前所见的一切,在我这样一个人的妄想之中,就连象征恐惧情绪的怪物,都如此面目可憎。
如果想象力可以算作一个空想家并非一事无成的才能的话,这样也许我还可以活的比较轻松点。
我伸出手,恶意的揣度,在我毫无逻辑的空想里,只要我鼓足勇气,待我触碰到这只手,我的手掌将从它的中心穿过,我将发现原本它只是一团空气,在那么一瞬间还为此感到害怕颤抖的自己,该会有多么可笑。
不待我自嘲完,突然感觉头顶一凉。
想必有机会眼睁睁看着一把长刀,从身后由上而下,对着自己的头颅劈下,刀刃锋利,泛着冷光,自头顶一路直劈到脚底。
身体没有被劈至两半,内脏器官洒了一地,下一秒左眼可以清楚的看到右眼。
遭到此种对待,还能活着,甚至毫发无损的人,从古至今,这样的人都不曾有过。
随着被湿凉腥臭的东西溅了一脸,眼前的怪手喷洒着黄绿相间的液体,扭动着分为两半。
我自己伸出的那只欲击碎妄想的手,不曾击碎任何本应去击碎的东西,只是触到了那只怪手,在摔倒前,砸落过来的湿滑稀烂的表皮。
我如触电般,一触之下,全凭下意识向后退避,后脑发麻,甚至连尖叫都没有,和被经此变由此制止的嚎哭一起,卡在喉咙里,一并噎的人透不过气。
我所知的知识,以一个年轻人狭隘的阅历,不能为我解释这种现象。如果说想象是建立在不能获得实感之上,那我现在遇见的,包括那一股弥散在空气中仿佛腐烂了一个月的死老鼠尸体的刺鼻气味,又算什么。
我就那么一直匍匐在地板,手脚并用,狼狈着倒退,直至后背挨了一脚。
先前踏空的青年,手持黑刀,整个人如同一尊以不够熟练的手法,用坚硬的黑色岩石粗糙打磨,信手雕琢而成的邪教神像,将跪拜在地的我与一切瞪视,踩在脚底。
我认出他手中那把一度将我劈成两半,而现下,正被其主人插入地面,当做支撑其身体重量权杖的黑刀。
青年面上的表情,表明他并不打算为我做出解释,只毫不客气,脚下下力将我的一只手碾着。
疼痛让我找回思维,我又想躲避。
“真理,己巳年十月十八子时生。甲午年七月十三寅时一刻,命轴偏移,也就是三天前。你本来可以活的更久一些的,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你,眼前所能看见的世界,界限模糊,已经重叠。”
黑刀青年任凭我抱着胸,缩到墙角,他亦步亦趋逼近,神情说不好是悲悯,抑或是什么:“你已经坏掉了,真理,谁给你起了这么个不敬神的名字,你是什么真理?”
他并没有等我开口的意思:“现在我所要对说的话,可能对你来说,显而易见,以你的智力,这一切难以理解。不过就算不理解,也没关系。现在有两条路可以给你选,如你所见,其一,被刚刚那玩意儿吞掉。虽然你现在已经坏掉,是坏掉的灵魂,但对于它们来说,不如说坏掉的灵魂才是美味。它们在你人格不稳定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引诱你。你倒无需为此觉得羞愧,如此轻易就遭受引诱。像你一般愚蠢,心灵空虚,人格脆弱,极易被引诱的人类并不在少数,我这样说,也许你能感觉轻松点。
“其二,虽然我并不建议你这样做,我建议你的是,既然这玩意儿已经找上门来,我收回最开始让你活着的话,你快点去被吃掉,无需庇佑你,这样我还比较开心。”
我极力忽略他言语间的刻薄,分辨他话中可能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事实上,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曾经浮现过的念头,在我当下光着脚蜷缩在地,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公寓坚实墙壁的触感下,已经像梦一样不真实。
不如说,那就是梦。
我不想死。
我为什么要死,我还没完成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养一条属于自己的狗,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触碰过所有令我着迷,每一块砖瓦都默默倾诉着人类历史的伟大之处的古老建筑,我还没有成为伟大的画家,我甚至曾经想活到星际旅行时代。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从未在任何时候,像如今这般直视过内心,希望亦或是欲望,此时此刻,它们看起来,完全是同一样东西。在这时,我不想做无谓的判断,我只觉得求生的意志亦越发强烈。
学着他的语气我不由追问:“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玩意儿是什么,但我想知道,其二是什么。”
青年的眼睛眯起来,整张脸的面部肌肉连带瞳孔,因为兴奋,骤然收缩。这令他的表情不可避免的变得险恶,也令我在一瞬间明白,他在等我这句话。
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黑刀已经插入我脖颈旁的墙壁。我因这不妙的预兆,双腿打起了摆子,即刻便感到后悔。
我所能看见的,并不是在我面前青年冷笑着向我伸出的手臂。我只觉得有一条鳞片密集的毒蛇,从他的肩膀滑下的,露出尖牙,吞吐蛇信,企图缠绕我的肩膀,勒紧我的脖子。
蛇身凉滑。青年的手十分冰冷,力气极大,我被他揪着衣领一把拎起,卡住脖子。
“其二嘛,虽然对我来说很麻烦,但是对你来说最简单不过。”他满意的顿了顿,揪着我的衣襟,将站立不住几欲委顿于地的我,不厌其烦的拎起:“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他突然这样一本正经的和我谈起灵魂,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不由得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承认,我心里忍不住在怀疑,他是不是在搞笑。
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却像是在说真的。
“从此以后,就别再关心灵魂了,因为那是神明(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