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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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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荣出生于1954年,是家中排行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父亲在桂荣尚未记事的年纪因病离开人世。彼时家中唯一能农用的老黄牛被人偷走,桂荣的母亲因为过度忧伤再加丢失黄牛,在一夜未眠后,竟双目失明,家中极度贫困,孩子幼小,又居住偏远,双眼从未得到医治,在一日摸索做饭时,被开水严重烫伤,不久也离开人世。
桂荣天姿聪颖,学习佼佼,在大哥的鼎力支持下勉强念完高中,大哥也实在无力继续供读,自己娶了邻村的半疯女子成了家。桂荣也只好离开家乡投奔远亲寻找工作,未见过世面的桂荣被远亲介绍到石灰场筛白灰。不久后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宝山的男子,宝山在一所学校后勤工作,待着厚厚的眼镜,桂荣向往知识,那副厚厚的眼镜让桂荣很痴迷,她以为这个面相黑如碳的男人定是个阅读万卷书的人。宝山家看中桂荣的天生白皙最重要的是不要任何的彩礼,那个年月,见过几次面之后,也就成亲了。
婚后的桂荣依旧去采石场筛白灰,每晚回来身上头上都一层白白的石灰。婚后第一年夫妻间倒是相处平常,只是桂荣发现宝山婚后不再戴他厚厚的眼镜,且不戴眼镜居然也能帮助她引针(将线穿过针眼)。
第二年他们的孩子降生,是个女孩,皮肤继承了桂荣的白皙,桂荣每天为她唱着她唯一会唱的歌:“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孩子一岁起,宝山的每月的薪水不再用于维持家用,在外花天酒地,几日就挥霍一光回家强行拿走以往积攒的那点积蓄,家中再无宁日,每日争吵。终于宝山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回来,要求桂荣带着孩子去厢房住,不然就离婚,几个月的折腾,终要离婚。桂荣要了孩子,借住在远亲家,又开始了筛白灰的日子,孩子以每个月15元的价格被亲戚看管。日子也算过得去,半年后,宝山的女人不知去向,宝山想复婚,可是又放不下尊严,于是每日跟着桂荣在干活的场地谩骂,要求桂荣和他回去过。吓坏了的桂荣在亲戚的介绍下急急的嫁给了一个光棍,桂荣的女儿被宝山要挟复婚带了回父母家,桂荣犹如惊弓之鸟般的匆忙嫁给了光棍,以为这样可以少了宝山的骚扰。如桂荣希望的,宝山再没来骚扰。
在桂荣怀第二个孩子时,发现她再嫁的男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后暴力狂,每日都会拳脚相交,桂荣一直努力护着肚子,唯恐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感情,她想念她的女儿,越想念就越爱着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她咬牙忍着。
这是个漂亮强壮的男孩,和桂荣一样有着白皙的皮肤,哭声响亮,桂荣的心理涌现出从未有的安全感,生命中真正属于她的男性。她自小没有父爱,先后嫁的两个男人又如此这样轻浮、粗野,桂荣笃定不论怎样艰辛也要将这个漂亮婴孩抚养长大,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为了儿子她能承受每天的打骂,甚至在胳膊骨折的情况下,她哼都没哼一声自己去的医院,打着石膏的桂荣回家后,她的男人被她的伤势倒是吓了一跳,几日没有酒后动手。她忍受贫穷、忍受挨打只为可以在儿子身边无私的爱着他。家中只要有好吃的,她一口不动,全都给儿子,嚼在儿子的嘴里,就如同嚼在她嘴里一样甘香。
在女儿七岁的时候,她得知宝山因为诈骗进入了牢房。她才去看女儿,来到这个曾经她熟悉的地方,她看见女儿在祖父母家的泥房门前玩石子,穿着男孩衣服,上面落着补丁,想来是捡谁家孩子的衣服穿着的。几年不见,她依旧肯定眼前这孩子是她的女儿,她有自己皮肤的颜色,她有自己一样的眼睛。桂荣朝女儿走来,不得不一边走,一边擦拭双眼,这洪水般的眼泪让她看不见脚前的路。
女儿的性情很孤僻,不愿与人交谈,她的祖母告诉桂荣,孩子很少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如果有孩子欺负她,她从不求助,而是一个人奋力反抗,即使大她很多的孩子也会怕她。桂荣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老人家说去年宝山在没有钱没有工作的时候要把孩子卖了,谈好价格后孩子不从,宝山用绳子拴着孩子,孩子奋力的和她父亲反抗,被赶来的祖父母抢了回来,孩子自那时候起,就出奇的厉害与执拗。桂荣气愤宝山如此对待孩子,老人家说当时宝山也是含着眼泪的,只是他这个人天生就这样,只考虑自己快活,即使有人性的一面也是一闪而过。桂荣和女儿聊了会天儿,说是聊天儿其实多半是桂荣在和女儿说话,女儿只是一直看着她,并不十分亲近,清澈的眼睛里全是忧伤和倔强,桂荣不敢直视这双眼睛。
女儿一直和她有着说不出的距离感,这个距离没有再跨过去的可能,多年后,亦是如此。
桂荣深深的感觉到她们双方绝望的孤独,犹如一条宽阔的河流,他们俩彼此站在对岸,相互观望,却没有一只可以通往对岸的船。
女儿一直在祖父母身边长大。
日月轮换,时光如梭。
桂荣的儿子正如她所期望的长得很高大,一米八几的身高,伟岸的像一堵墙,她男人面对这么高大的儿子再不敢拳脚相加。
对儿子期望只有身高达到了她的预期,他无法独立生活,薪水不够自己花,每月要向母亲求助;常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至天明;女友不住的更换,将桂荣多年勤俭的积蓄花的所剩无几。桂荣留着眼泪用无力的拳头敲着儿子结实的胸膛几次之后,桂荣没有了眼泪,想哭哭不出,眼睛视线也开始逐渐的模糊不清。她开始担心会像她的母亲般失明。
在儿子对其中一个孤儿女友拳脚相加致使女孩流产时,她不得不留在医院照顾,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很心疼,想到了当初的自己。桂荣站在病房窗前看外面的秋景,马路上的叶子在随风飘荡,她在想她到底是窗外的这棵正在落叶的树呢?还是那地上飘荡的树叶呢?
在艰苦的日子里视为曙光的儿子向她信誓旦旦的说要买房结婚,他也会努力工作的。桂荣再次选择相信他,低着头向女儿借钱付了首付买房,准新娘落跑后,儿子的“努力工作”也成了空话。桂荣艰难的替儿子还着房款。房子交钥匙后,她摸着四面的水泥墙,用脸紧紧的贴着它,她想这应该是她有生之年唯一能留给宝贝儿子的东西了。
夏天女儿接她去城里住了些日子,女婿是个斯文善良的人对她很客气,女儿带着她去商场挑选衣服,她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大的商场买衣服,从里到外买了很多衣服给她,然而女儿却一件没有给自己买。出商场后又带她去眼镜店配花镜,原来她不是要失明了,只是眼睛花的厉害。
在女儿家,她感到拘谨,女儿从不讲起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除了一年和女儿见过几次面之外,她没机会为儿女做过一次饭、买过一件衣服。在女儿家她望着冰箱里的食物才第一次知道女儿爱吃什么。在与儿子一起的时候,她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将对女儿的愧疚全部深埋于此,并对自己说无力的双手无法承载太多。
如今她带着眼镜无数次偷看女儿的眼睛,不再是七岁时的眼睛了,女儿的双眼很深,看不见她眼睛里蕴藏的东西,这比七岁时的眼睛更让她心疼。只是这双眼睛会常常看看桂荣,对她微笑。
女儿书柜上有一本书格外显眼《妈妈再爱我一次》,书名深深刺痛着桂荣的心,致使她不敢翻看。她趁着女儿不在家时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打开来,书页被翻的褶皱,书页上片片泪痕。这些眼泪在一点点敲开桂荣那个深埋的洞,也许她从来也未将此情深埋,内疚混含着母爱排山倒海般向她扑来,使她的心狂颤不已,让她无法在这里长久的居住,她要离开。
回遥远的故乡探望多年不见已患有肺癌晚期的哥哥,多年来,苦于贫穷一直未见哥哥,只是长久的通信,知道哥哥的四个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只是其中两个孩子像半疯的嫂嫂,智力有些缺陷。长途跋涉再见哥哥,这个曾经的家还是那样一贫如洗,哥哥双手插在衣袖里,眼泪婆娑,长兄如父,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几日光阴,该是启程的时候了,与哥哥撒泪而别,哥哥一直说等明年春天再来坐坐,她不住的点头,大家心里都明白哥哥的身体不再有春天了,一路上,她一直落泪,路远山高,她知道再不能见到哥哥了,桂荣的双手一直颤抖不停,她只能一直紧握着哥哥在她临行时为她新煮的玉米。
回到儿子身旁。在儿子身边每日无休止的为他忙碌,反而让她更心安,忙起来就少时间去想曾经的路、那个命不久矣的哥哥以及不争气的儿子,还有那个有着谜一样双眼的女儿......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无法停止忙碌。
她一直想看大海,一生的向往,被女儿实现。女儿带着她站在海边,海风徐徐的吹着她灰白的头发,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对大海的无限浩瀚唏嘘不已。她用双手捧起海水喝了一口,咸咸的味道,她知道深广的大海是由无数河流汇聚而成,大海的海纳百川也许是大海的宿命。就像她自己的一生,太多的“支流”流向她,她不得不去混淆一些概念,对命运的感慨、对自己长久家暴后的懦弱、对儿子的溺爱、对女儿的亏欠......犹如这一捧海水,再也分不出是哪个支流的水,众河混合融汇成海,说不清楚的命运和人生。也许正如纳兰性德所云“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