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春山啬珀

3、惊蛰

　　可是，只要北风呼呼地一吹，她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梦里的事情。梦，是疗治灵魂创痛的药片，也是蛊惑精神消迷的毒食。玉英心里清楚，她不能、也不愿意活在梦想当中，所以，她时常会为此而感到伤心。然而，她也有她快乐的时候。她只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谢家二少、不去想那指日可数的婚事，她就能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一个人的时候她也是快乐的，她跑到田野里、走在山谷间，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泥土听、说给山风听，她不怕花儿草儿来笑话她，不怕鸟儿蚂蚁来数落她。她看见野花秋草在风中扭动着身子，以为是它们也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她虽然不知道这舞姿究竟代表了什么，但是，花草拂动得越是猛烈，她就笑得越开心。她看见鸟儿蚂蚁围绕在她的左右，以为是它们在给自己献言计策；她虽然不知道鸟儿蚂蚁在交流着什么，但是，鸟儿叫得越厉害、蚂蚁爬得越欢快，她就越是感到兴奋。
　　她和许多人提起过她的理想，只是人家都不大爱听，也什么都听不懂。村里一位老掉牙的婆婆告诫她，一个姑娘家要本本分分的，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想法和野心。也有人说她是在做白日梦，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很伤心；大人们不喜欢听，她就去和小孩子们说。孩子们有时听不明白，就问她什么是“理想”？她和孩子们开着玩笑，说理想就是秋天播了麦子，来年夏天有麦芽糖吃。
　　北风照旧呼呼地吹着，势头上照比先前又大了不少。西天的角落里，叠满了彤彤的云色，是西伯利亚南侵的冷空气；看这样子，今晚准是要下雪了。今天是农历的冬月二十七，距离过年还只落得一个月。
　　玉英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只要除夕晚夜送灶爷的鞭子一放，除夕除旧，新的一年里便有新的气象、新的希望。过往逢凶的年头儿，人们只盼望着能够提早地过了年。三十儿晚夜的年饭一吃，饥荒的一年便告以结束、不好的时运就会由此而终结。新年新气象，乡亲们的生活，就会因为沾染了新年的喜气而变得好过活一些。
　　其实，时间过地倒并不算慢。春夏之交的那场饥荒，留给乡亲们的感觉，只像是发生在昨天；若是仔细地翻翻日历，晃一晃，却已经又是一年了。
　　玉英期待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的同时，又打心底里希望时间能够过得再慢一些、最好是停滞不前的。
　　大年三十儿一过，正月的时间又额外地过得快。“小家拜年到初九，大户还年过十五”。整个正月间都是让人不得闲的日子——亲戚间的相互走动，元宵节的送灯上坟，立春前后的说媒相亲。好像这正月当真是个吉利的月份一样，该有的、不该有的事儿，都扎堆儿地安插在了一起，好不使人忙乱。人闲着还好，一旦忙活起来，就愈发觉得时间过得匆快了。
　　玉英和谢家二少的大喜日子，不偏不倚，被不在行的老先生给掐在了农历的二月初五。如果有那个闲情，掰指头算来，也就还不到七十个日夜了。若是依了日出日落的计时法，冬天又多雨雪，隔三差五才能见到一回太阳，这样更经不起算计。天气指不着有着朝晴暮雨的变化，可这亲事却是定了形的，想期待着有个变化，都没得个法子！
　　二月好啊，却如何也好不到玉英的心头去。想到这里，玉英就再没有往下想去；事到如今，往再好的地方想，也都是没有用的。她见屋外飘起了雪花，赶忙放下了手上的针线活，起身到外面收衣服去了。
　　一九五九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到来了。豫南的大别桐柏一带沉浸在雪色的睡梦里，白茫茫的一片，是死一般地静；没有野鸡兔子，没有獾子土猪，连呼啸的北风也停歇了，往日黄土满地、寸草不留的山头坡地，也都着上了一层银色的衣衫。
　　远近山野里、田地旁，叫积雪紧紧地覆盖着的，一个又一个、一处邻一处的小高地，不是农人家的柴垛，是坟茔、是新死旧死者的鬼屋。因为本村的风水先生于几个月前饿死了，隔壁村子的那个如意先生呢，人又奇怪得很——只接红喜、不管白丧。所以，这遍野的坟地也就没得个讲究，东一个西一个、南一处北一处地埋在了老高村的土地上；远远地望去，多像癞头阿四身上乱起的毒疮。这回好了，生逢荒年、愁没有东西吃，如今天冷死去，有这般厚实的大雪压盖着，总不必再担心会冻着了吧？
　　老高村就这样，在一片惨白的大雪中谢下了夜幕。这是一场瑞雪，连夜的雪下得很大，后冲的竹园里，大雪压断了许多竹子。第二天早上，太阳趁酿雪的层云不注意，偷偷地试着爬将起来，没过一会儿，又被盖了下去。
　　饥荒的年头，山里的野味儿并没叫人给收□□净。老高村的百姓们闲着没事儿、一大早起来后便纷纷议论着的，原来是昨晚从大山里跑下来的两头野猪，都让谢家二少给猎了去。换做了其他的头儿，这真算是一件头等的大喜事，却偏偏是他二少，可不气坏了村里其他人。因此，村子西头昨夜残留下的一路的猪蹄印，叫谁瞧见了，都觉得颇不舒服。
　　大雪下的好是好，却免不了要冻死许多可怜人。村子西头儿的张寡妇、李老头、癞阿四，连同村长的屋人都作了古。老谢家的两条狗，昨晚又忙活了一夜。其中的一条，今天早上让谢家二少带上打野猪时，被野猪拱断了脖子，这会儿也已经被人剥了皮。
　　两头野猪、五条羊，一只狗，再加一些鸡鸭鱼肉，这老谢家今年的年货着实够丰富的。这不仅仅是在准备着过年，怕是还有二月初的打算。如今他家圈里养着的那头肥猪，依旧喂养着不杀，也是一样的算计。
　　年三十儿说到就到了。过小年时，刚叫炉酿小米酒给灌醉的灶头爷，酒劲儿还没全消，这下，年三十儿的白干儿又要接着来喝了。
　　豫南的大别桐柏一带，在这逢年过节的习气上，说怪也怪——最是南不南北不北的地方，偏偏在节气上有着地地道道的讲究。
　　年三十儿这天，全村的老老小小都早早地起了，算是接财迎春。比刚落地不久的狗娃大不了几个月的孩子，也都精神抖擞，天还没大亮，就吵嚷着要爹娘给穿上新衣，连脸都顾不得去洗，便跑出门去同人家放起鞭炮来。这小家伙们的肤色，一味地嫩黄，这是一种菜园子里种不出来的黄瓜的泽色；倘若叫有名的画家来画，不说是在难为他们，最起码的一点，那颜料可得配齐调匀咯！
　　因为居处在了偏远的乡村，都市文明的生活习俗，好像是还没有要提前眷顾的样子。娃子们没有刷牙漱口的讲究，只要大张了嘴巴，什么歪瓜劣枣的型儿都暴露出来了。敢情状况稍稍好上一些的丫头片子们，也见不得有多少骄人之处，牙齿也都一味地呈现出黄褐色。据说，先前河对岸的老马家嫁姑娘，当晚在夫家闹洞房的时候，黑灯瞎火的没露出绽头，第二天献了公婆茶后得了赏，一时高兴露了馅儿。到后来，只因为牙齿生得不好看，叫姑爷给休了。既然有着“姑爷”这么一个说法，想必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的，只是听村里年长一些的老人们说起过。这事情具体是真是假，因为没有老马家的后人可问，断然也没有哪个冤大头敢作了那个东，所以也就无法得知。村里的姑娘们只要过了十五六、还没有说到婆家的，都提前把自个儿的牙齿刷洗得白净，这事儿倒不假。牙齿反比脸蛋儿还重要，一时间竟流行了“大姑娘家看牙不看脚”的说法。说起来这还是民国时候的事儿，现在自然淡化了不少；只有赶在过年前后的时候，才又有人打趣、提起洗牙的笑谈来。
　　讲好的，早晚对了镜子，像扑粉描眉一样，把自己的牙齿装扮一番，说白了还不是在伺候着自个儿。自家服侍自家倒还简单，于懒惰的、不爱干净的人，总还可以马虎将就一些。过年的时候，最不能大意、最马虎不得的，是各路的神仙。什么财神、山神、水神、火神、灶头爷、土地爷，甚至连同偷鸡吃的黄大仙也一并地拜了，以求来年的平安顺当。且还是越诚心越好。不说别的，往常见着了黄鼠狼，追着打、撵着骂，没人说你；这会子，甭说打骂，鼠、狼两字万不可轻易地说出了口，只得“大仙”“大仙”地讨恭着。如今这老高村里，山虽说是秃了，仿佛没有了防火的必要，但这灶头爷还得照旧给伺候好了，指不定来年又给摊派上了什么灾难。
　　人逢喜事精神爽，寻常的人家，若是在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里，没有个大小的红白事儿，照理来说，过年这天还是一年当中最为乐腾的时候。毕竟，每年只有一次。于饮食上面的讲究，再穷酸的人家也都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但是，一朝赶在了不幸的年头，这些可怜的人家哪里会有什么好吃的呢？
　　老谢家倒是阔绰，热热闹闹的，凶年还能过出个丰年的味儿。喷香的腊肉、壳饱的花生，小黄酒、卷叶烟，挂灯笼、放响鞭，有滋有味、像模像样的，全然没有半点饥寒相。全家老小、连同仆人侍婢，都换上了新衣裳，欢天喜地地迎接新的一年、迎接前来给老太太祝寿的亲朋好友。
　　按照本地方的习俗，但凡订了婚的小夫妻，正月间有初二回门的规矩。未婚的女婿，赶在正月初二这天，即便是再忙，也得把一切都撂下了，到丈人家磕头拜年，算作结新。尤其是新女婿上门的头一年，需要讲究的东西更多。这个自然大意不得，没有结婚之前，女方的父母就是天，说什么算什么，如果不给招待好了，这没拜堂的婚亲就像娃子的脸，说变就变。二少的爹娘对这个规矩熟道地很，尤其是二少的娘——老谢家真正持家的人。大户人家好讲排场，她老早地就托人从邻县买了个烟花来，等到正月初二那天，让二少去拜年的时候带上，借机好好地风光一回，也算是给她老谢家争个脸。
　　谢家的年事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三，却偏又接上了十五的元宵，显得是格外地忙乱。小山咀那边的几户人家，虽然也在庆祝新年，但是规模和场面都远不能和他老谢家比。
　　玉英爹吃过年后，就开始张罗女儿的嫁妆。宝和老汉也好讲究，办起事来能够耐得住性子。就闺女的这门子亲事上，他心里尽管有些不愿意，但如今既然已经同意了人家，哪里有想退就退、说改就给的理儿呢？这亲事里面的蹊跷，在真正知根知底儿的人看来，倒也并不像仅是因为士林大哥给提的意这么简单。就连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癞阿四都知道，如今若是不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谢家二少没能娶成的闺女，还有谁人敢娶？事到如今，宝和老汉也只能狠着心认了；这父女俩难言的感伤中，最明显的不同是，宝和老汉至始至终都宁愿相信这就是自己闺女的命。
　　像宝和老汉这样一个本分的庄稼人，在偏远的穷乡小镇里过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了靠天吃饭的日子；对生活中的不幸，他只相信是命运的安排，是前世自己造下的冤孽。因此，倘若遇着了不顺心的事情，他只会寄托于上苍的庇佑、寄托于对诸神的祈祷，祈求上天和死去的祖辈们能够对他好一些。人有的时候就这样，一旦偏执于某个扭曲的意念，就像是中了恶毒的，即便是有解药握在手中，却仍旧走不出自己内心圈下的影子。有时候，竟然能夸张到对日常生活的百依百顺、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连同抱怨都是不敢有过的。由此一来，他只从心里安慰着自己——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自己就应该本分些。结婚的日子要好好地筛择，嫁妆、宴客要细心地准备；他还不时地把门当户对挂在嘴边，经常提醒自己要认真起来。
　　老谢家是大户人家，为了让闺女儿嫁过去后少受羞辱、不遭人偏见，他便要想方设法地把自己这边搞得体面一些。在农村，不必是说过去，就是现在，革了命、新中国成立后的今天，男娶女嫁的婚事儿上，嫁妆就是女方的面子，是最有讲究、也最需要有讲究的。对此，宝和老汉真心没有少费心思：黄花梨木的勾鸳鸯梳妆架，东洋铁皮箍的如意挂镜，四把秋檀精雕细刻的桐油漆光太师椅，两个铁制的鎏铜边洋盆，一架新成的牛拉架车，两开铜锁的秋水杉木大立柜，一个细纹皂荚藤编手提箱，外加一副银镯子、一对佛爷玉坠；还有自己结婚时祖上流传下来的两个巧工细做的戒指，因为时间太过长久，已经辨别不出是什么材质来，是不是宝石不敢说，但若照那样子看上去，总不会必玛瑙的成色差上多少。这些嫁妆在当时可是极其贵重的东西，轻易不可示人的，就算在谢家，也会叫那自称是见过了大世面的管家婆太太嚼烂了舌头、瞪大了眼的。
　　谁都没有料到，往日里细得不能再细、能把“一个米儿掰两半吃”，在过日子上极尽节俭的宝和老汉竟有这般能耐？其实，城里过去做典当生意的赵老头最了解他，他几乎是顷了家当了产的。他曾经为了那个黄花梨木的梳妆架求过人，一次又一次地往乡下蹿、往城里赶，只为了能够买到合适的料子、找到手艺娴熟的匠人。这都是耗功夫的细活儿，光有好材料也不中，还得盯紧了，尺子量错了尺寸、稍稍刮错了零头儿，那丢的可不是一厘半厘的小眼子钱。还有那副镯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东西祖上有规矩，本来单是只传男不传女、要留给本家新媳妇儿用的；眼下老汉没了儿子，闺女儿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不给她又能怎办，难不成要带进棺材里去白送了盗墓贼吗？那样的话，只羞浪费了祖上的手艺，丢了先辈们的脸面。祖传的东西不用花费，可是新婚归新婚，要想有个新盼头、祈求遇个新兆头，哪能缺少新家饰？再说，清一色儿的旧法器，拾掇到女婿家去，被人家瞧见、岂不叫人笑话了！
　　“别看他风风光光的，为了他闺女儿的嫁妆，背地里还不知道管亲戚家借了多少钱呢？”
　　除了冬川，村子里还真有别的人敢这么说他，哪怕是当了他的面。这并不是出自穷人家仇富的心态，因为这是属实的事儿，即便是被宝和老汉给听个正着、生上了气，甚至是气不过头、当面给说这话的人挄上两耳光子，这被打的人，原也是有理还回去的。
　　事情虽则不至于闹腾到当面打斗那步田地，可是这事情确是真的。他几乎倾尽了自己所有的财资，据说还向人开口借了钱，为这嫁妆他算是真的没有少操心。可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他觉得像这样拼了老本般地为女儿付出是值得的。他心甘情愿这样去做，从不后悔。
　　人间快活是正月，元宵节一过，给人的感觉，这日子就过得是分外地快了些；春已经打过了，天气变得暖和了许多。江北淮南的低山丘陵地区，许是因为兼具了山水独特的质地、更方便通领天地的意气一样，自古以来，早春的迹象，在这里便表现得格外地明显。尤其是在这“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于气候地理上不南不北、不明不白的信阳地带，在节季的换变上，使人感受得更加直接而深刻。春雷过后，霸道了一冬的北风不再呼啸，换作了春风的轻拂；天色一天比一天空透晴爽，气温也在日复一日地回升着。怕热而又假干净的胖子，每爱急着把脏沉的旧袄褪去，换上轻薄的毛衣，于不知不觉中，老早地享尝了人间的春意。
　　年前下上几场大雪，果然会有着祥瑞的兆头。也多亏了雪水的润泽，田野里才会显现出生机：一整年没人打理过的田地里，竟意外地生出了麦芽和油菜的苗儿，一抹抹、嫩油油的绿，格外地喜人。山头有积雪的地方，经过这几日春阳的曝晒后，也都次第化了雪；远远地望去，和灰黄的土色区分开来的，是深埋着的新生的草种和残留的杂树根。不远处的山谷里，又响起了叮咚的流水声，伴着开春鸟儿的啼叫，重现了乡村原有的神秘的动与静。决了堤的水库，经过简单地修建后，又关上了半库的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了层层粼粼的波光。不时还可以瞧见有调皮的鱼儿跃起，水花是明静的、波漪是欢快的。河边少有的几棵老柳树，抖落了年前的病态，借来二月的春风、尽秀全身上下的姿色，纤绿中裹着娇意、鹅黄里夹着多情，一不小心，就化作了野村荒落里最美的景色。
　　山色湖光之外，是忙着春耕播种的农民。茶树因为填了粪肥，疯狂地长着，有着势压韭菜的兆头。鲜有的三两个小商贩们，也因受了天灾的影响，闲憋了一年后、到头来没能捞上过一回，这会儿竟然早早地打起了春蚕的主意，正挨家挨户地吆喝着从别处引来的新蚕种。孩子们历经了一个正月的滋养后，面色都比过去红润了不少，不再病蔫蔫地坐在那里、偷学痴呆的佛爷了；男人们正忙着犁田耕地，女人们在日头下绞剪碎布、认真地浆粘着鞋底儿。
　　割舍了乡下的景致，放眼城里，这偏远的小县城、并没有因为远离了乡野的尘土而错失了暖人的春意。此时此刻，小县城的街头巷尾，处处也都充满了生机。还乡的难民逐渐地多了起来，建房屋、清街道、运粮食、做生意，全然一派忙碌的景象。年前将衰的豫南小镇，在这和煦的春光里，重现了往日里繁盛的境况。

作者有话说

　　梦，是疗治灵魂创痛的药片，也是蛊惑精神消迷的毒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