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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麒麟书院 ...


  •   麒麟书院
      南枝

      麒麟书院坐落在卧龙山下,泽水从书院前方经过,流水汤汤,不舍昼夜。
      这里出过不少举人进士,甚至昭元三年己丑科的状元郎也曾在这里就读,这里的山长刘弼更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因不满朝中奸臣当道,忠良受打压,便辞官归乡,在卧龙山下办了这个书院,书院创办十几年,便名声大盛。不仅周边县府学子前来求学,甚至有他省的学子不辞辛劳数千里赶来拜在刘弼门下。

      麒麟书院最初是三间不大不小的茅草房,在十几年后,已经是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不过,这大院里的数间大屋都是用作教授学问的教室,并没有提供给学生住的宿舍。
      到麒麟书院来求学的书生,大多家境颇殷实,甚至不乏官宦世家子弟,有些人为图方便,便在麒麟书院左近修了一些简单的房屋居住,又有一些小贩前来售卖东西,如此,便让这本来荒凉的泽水畔卧龙山脚显出了几分热闹来。

      赵泽住在距离麒麟书院两里路的齐家村一户农家家里,每天一大早提着书篮到麒麟书院上学,他现年虚岁十九,去年刚考中了秀才,十八岁的秀才,也算是年轻俊彦,受人敬佩。且他颇有才学,不然也不可能被刘弼先生看中,可以留在麒麟书院读书。
      只是,他是家中庶子,虽然大雍朝律法里写明嫡庶皆有继承权,庶子同嫡子一般可以分家产,可以上学,在这种情况下,庶子的地位应该是颇高的,但是,在南方一带,大雍律的这条律法却并不能被好好执行,庶子大多被歧视,很多在家更是被当成奴仆,能够上学的则少之又少。
      因此,作为庶子的赵泽虽然学问颇佳,在家也并不大受待见,甚至在麒麟书院,他也是受排挤的。
      原因无他,他上面有一位长兄,这位长兄名赵甄,乃是寻阳赵家四房的嫡子嫡孙,亲舅舅在朝中更是身居高位,这种人,即使是纨绔子弟,也会有不少人奉承,更何况他乃是一位勤谨好学学问绝佳的翩翩才子,更是在前年十九岁时就考上了举人,本会去京城参加会试,只因想让学问更加精进取得好的名次才留在麒麟书院里继续就学,这位出身好、长相佳、人缘好、学问好的长兄自然将赵泽比了下去。
      他人有心讨好赵甄,在得知赵泽是他庶弟,且在家中不受欢迎后,待赵泽就颇冷淡。
      赵泽一向沉默,性情寡淡,和这些同学也没有太多来往,每日不过是往返于住处和书院之间,勤学苦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考中举人进士。

      赵甄在麒麟书院就读,身边跟了两个照顾起居的老仆,又有一个书童,赵泽则是只身一人,不过是当家主母容不得他,能让他来读书已是格外开恩,想要其他待遇,便不大可能了。

      赵泽一手抱着包着书本的布包,一手提着装着笔墨砚台的篮子,要跨进麒麟书院大门的时候,正好和从另一边到来的赵甄相遇。
      赵甄正和几个同学边走边讨论学问,本来没有注意低头往前冲的赵泽,他那书童墨山却看到赵泽了,大声一喊:“泽少爷。你早啊!”

      这一声喊,让赵泽只得停下脚步,站在一边,让赵甄他们先走。
      赵甄看了他一眼,他便也不好装作没看到他,只得对着几人问了一声好:“大少爷,浩清兄,光邦兄!早!”

      赵甄微微颔首,迈开步子先走了,字浩清的陈明轩和字光邦的刘祖德则多看了他两眼,这才走了。

      这几位学问不错的学子待赵泽虽然不热络,倒也不至于会和他刁难,但下面的仆人,却多很势利,看人下菜碟的事常有。
      有人说道:“赵家主母真是宽宏大量,让庶子也到麒麟书院来读书。”
      另外一人还说:“听说他生母是妓子出身,就是因为他生母抱着他找到赵家老爷跟前去,才让赵老爷被弹劾丢了官职。”
      “赵老爷就认了他是赵家的子孙?”
      “听说是长得和赵老爷很像。”
      “姨娘生的,也难怪总让人觉得畏畏缩缩,哪里有赵家大少爷的风采气度呢。”
      “你说是姨娘生的,倒是抬举他了,听说他生母根本没有进到赵家,赵家只认了他,把他生母赶走了。”
      “呀,当真?”
      “怎么不当真,寻阳当地谁人不知!”

      赵泽本来不想理睬这些背后的闲言碎语,但实在太难听了,他走进了院落大门,又折返了回来,站在门口朝那几个嘴碎的道:“背后议论人,实乃小人行径。”

      曹家的家仆曹全仗着主家门庭显赫,特别嚣张,朝赵泽道:“妓子所生,还不许人说说了,再说,我们可没有背后议论,我们当着你面议论,你又奈何。”

      赵泽气得面色发红,但却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地将手里的书篮放在地上,又将包着书的布包放在地上,这才起身来,几大步朝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曹家家仆冲过去,一巴掌招呼到他的脸上,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便是一攘,把他攘倒在地,又是一脚踢过去……
      只因赵泽平素太过沉默,沉默到给人低眉顺眼没有存在感的地步,众人皆以为他好欺负,他这般突然揍人,众人最初都没回过神,那家奴被踢了两脚,嗷嗷叫的时候,大家才上前去帮忙,把赵泽拉扯开了。

      赵泽朝那个曹家家仆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记清楚了。”
      说完,转身过去提了自己的篮子拿了布包往里面的授课堂去了。对这些心思委琐之人,他根本不愿意同他们浪费口舌。虽然书院不允许打架,他也只想用拳头解决这种事。

      赵泽打了曹家家仆曹全,打了也是白打。虽然他是妓子所生,在赵家不受待见,但他毕竟有秀才功名,身份也是主子,这些做奴才的,谁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虽然曹全无法对赵泽还手,但不代表他没法子整一整赵泽。
      当天他就在他的主子曹一鸣跟前搬弄是非,说了自己被赵泽打了的事,还说:“他一个妓子所生的庶子,即使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却完全不看少爷您的面子,也不看看曹家的体面,伸手就打我,实在是不把曹家,也不把少爷您看在眼里。大家都看到了他打我,说不定以后墨山、刘桥他们在背后要说咱们曹家好欺负呢。”

      曹一鸣本就是性格比较鲁莽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养出这般刁奴来,此时听曹全一挑拨,他就怒不可遏,说道:“他赵泽是什么东西,他家兄长都看不上他,一个妓子所生的奴才,中了个秀才就认为自己了不得了,我的人他也敢打!”

      曹一鸣虽然不准备放过赵泽,但是在几位老师在书院里时,他却是不敢闹事的,等到下午下学了,他才找了收拾东西准备回齐家村的赵泽,说:“晚上戌正到折柳亭来,你敢不敢!”

      赵泽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拿起东西就要走,曹一鸣拦住了他,说:“喂,我是看在你是明之兄的弟弟的份上,才叫你去私了,不然我把你今日打人的事告诉刘弼老师。”

      赵泽站住了脚,说道:“奴肖其主,揭人阴私,是君子所为?曹兄,你还是先回去好好管教你那奴仆吧。你要去告诉刘弼老师,你也只管去。”

      曹一鸣被他气得眼睛大瞪,说道:“你晚上敢不敢来?要是不敢,只管直说。”
      赵泽冷眼看他:“你要做什么?”
      曹一鸣道:“你晚上来了,你今天打曹全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以后我也不会再让曹全叫你妓生子。”
      赵泽白了他一眼,离开时则说:“我为什么不敢?”

      终究是答应要去。
      赵泽知道他是想整自己,不过他也不怕他。
      赵泽看着沉默寡言斯斯文文,其实颇会打架,别人一般二般的挑衅,他一向是无动于衷的,无他,从小到大受歧视太多了,早就练出了金刚铁骨来。

      赵泽离开后,有人找到赵甄跟前,说:“曹一鸣约了赵泽晚上戌时正在折柳亭见,怕是要整他。你还是去劝一劝吧。”
      总归赵甄是赵泽的兄长,虽然两人看着隔阂颇深,即使同在一个书院,也几乎没有交流,但告诉他一声总是好的。
      赵甄却道:“别看赵泽瘦得没几两肉,却颇能打架,在家里时,不少家仆挨过他打,无须担心。”

      没想到赵甄会这么说,那同窗听后笑着摇头走了,折柳亭距离书院不远,即使是戌时,也不是无人经过之地,想来曹一鸣约了赵泽过去,也不会太过分,这种事,本来就是私下里解决了就好,不关他们的事,当然也就不要过分搀和了。

      此日正是月初,天上没有月亮,到戌正时分,四处便已黢黑。
      赵泽提着一盏风灯往折柳亭而来,其实,他是可以不来的,只是他要是不来,倒像是怕了曹一鸣,以后要任由他们欺负了,所以他不得不来。
      伴随着泽水水流声,赵泽一路到了折柳亭,曹一鸣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亭中石凳上,桌上摆着几盘凉菜,还有一壶酒,风灯的光芒浅淡,他边吃边等赵泽。

      赵泽目光只在他身上,往亭中走去时,突然,一盆水从侧面树丛里泼过来,赵泽没有因曹一鸣的闲散姿态放松警惕,当即往后面退去,虽然避开了被这盆水直面泼来,却依然被溅了一些水在衣摆上。
      赵泽一闻,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好水,不知道是洗澡水还是洗衣裳的水,而且马上还有第二盆水迎接他,这下他是真恼了,将手中的风灯往那泼水的奴才面前一挡,挡住了对方要泼的动作,随即便是一脚踹过去,他的腿长,正好踹在对方的腰上。
      曹一鸣是个瘦弱书生,身边的奴才虽然平常多有仗势欺人的行径,但毕竟只是书生的跟班,根本不会打架,被赵泽一踹,就哐当摔在了地上,手里的水盆子也摔在了自己身上,带着骚味的水撒了他一身,看来这些奴才实在缺德,肯定撒了尿在水里,现在却也只是祸害了自己。

      曹一鸣没想到赵泽看着瘦不伶仃,却还很有两下子,他当即一惊,因为书院有规定,不能打架,所以,他只是想让两个家奴随便教训赵泽一下,没想到两人都被赵泽避开了。
      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反应,赵泽已经给了挡在他前面的那个奴才两下子,让他和摔在地上那个凑成了一对,然后三两步走进了凉亭,他将石桌上的几盘吃食全都掀到了地上,对曹一鸣怒目而视,“家奴毫无口德,嚣张跋扈,你也毫无气度,弄出这一套来,以为我好欺负,我会怕你?”

      曹一鸣站起身要推他,“你本来就是妓子所生,还不让人说了?”

      赵泽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曹一鸣刚才看到了赵泽的厉害,当即往旁边躲了一下,脚下踩到了赵泽掀到地上的猪嘴肉,鞋底打滑差点摔一跤,赵泽便没有打他,反而拉了他一把,赵泽放过他,主要还是怕打了他,到时候老师怪罪。

      曹一鸣的两个奴才此时已经跑进了凉亭来,要护主,但两人身上都染上了尿骚味,曹一鸣反而嫌弃他们,说道:“赶紧去洗了换衣服,好臭!”

      两人犹犹豫豫不要走,怕赵泽对曹一鸣不利,但曹一鸣已经看出赵泽不敢乱来,他便又像赶苍蝇一样地赶他们,“赶紧走,赶紧走,臭死了。”

      两人只好跑回去换衣服去了,赵泽则对曹一鸣说道:“最好把你的奴才们管好,还有管好你的嘴。”

      曹一鸣比赵泽大了两三岁,被他教训便非常不忿,怒道:“你一个妓子所生的庶子,嚣张什么。”
      赵泽作势要打他,他赶紧往旁边躲了躲,赵泽对他冷笑一声,说道:“十年后,咱们再来看出生。”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下凉亭后,他又回头再次对曹一鸣说了一声:“有本事你再让你那奴才乱说,下次我定把他嘴巴抽得说不了话。”

      曹一鸣本来还想回他两句,但赵泽很快就走了,他只得站在那里干瞪眼,毕竟是弱书生,不敢和赵泽打架。

      赵泽从折柳亭离开,因为没了风灯,只得抹黑回住处。
      远远看到前面路口站着一个提着风灯的高瘦身影,走近了发现是他的兄长赵甄。
      赵甄面色冷淡,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多说话,提着风灯转身就往前走去。

      赵甄住在书院旁边不远的一处院落里,这处屋子是之前的某个学生修的,现在让给赵甄住了。
      两人住处不同,自然也不是同一条路,但赵甄所走的却是赵泽回住处的路。
      赵泽看着兄长的背影,知道他是要送自己回去,他一边跟上去一边说道:“大少爷,路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赵甄却没有应他,只是说道:“赶紧跟上。”
      赵泽只得不再说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之前对着曹一鸣那般嚣张,现在在赵甄面前却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走路。
      一盏风灯的光亮只够笼罩小小一截道路,但这点灯光,却如赵泽心中的月亮。

      ——他的确是妓子所生,他的生母抱着他找到赵家去时,他只有一岁左右,当时赵四老爷才刚为母守制结束,要回京任职,就因为他的存在,言官向上一告,说赵四老爷在为母守制期间嫖妓,甚至有了孩子,赵四老爷自然便没法再入仕途,只得在家中做了一个富家翁。
      他的生母后来怎么样了,赵泽并不清楚。因他的出生,他在赵家,当然也不受待见。
      虽然兄长赵甄一向对他冷淡,但他知道自己能够读书,全耐赵甄在老爷子和主母跟前说项,所以他知道他这个兄长是面冷心热,待他不差。

      一直走到了齐家村的村口,赵甄才停下了脚步,说道:“前面的路,自己去吧,我回去了。”

      赵泽说了一声“多谢大少爷”,才往前面走了。
      村子里有些人家还点着油灯,灯光透过窗纱映出来,可以照到路,他往前走了一截,再回头去看,发现赵甄这时候才提着灯离开,他心里一暖,快步往前走去。

      赵泽并不同他的房东住在一处,而是从侧面另开了一个院门,进了单独的小院落后,里面是三间屋,一间卧室兼书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
      他雇了村里一个老妈子为他做饭,每天倒也有热饭吃,不过此时回来,老妈子自是已经回家去了,他关上院门,进了屋,冷清的屋子并不让他觉得寂寞,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早已习惯。

      他稍稍洗漱收拾后就爬上床睡了,为了不伤眼睛,他晚上并不经常看书。

      正睡得酣畅时,外面传来了嘭嘭嘭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大喊:“赵泽,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砸门冲进去了!”

      赵泽被这声音惊醒,不得不起身披了一件外衫就出去开了院门,刚把门闩打开,门就被撞开了,要不是赵泽反应快赶紧让开,非得让门给撞到。

      赵泽还来不及发火询问是什么事,就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给逮住了,曹一鸣的那个家奴曹全死死拽住赵泽,哭嚎道:“就是他,是他杀了我家少爷。”

      赵泽莫名其妙,想要挣扎,但几个人把他制得死死的,却是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们把自己逮住了,问道:“到底什么事,大半夜闯到我这里来抓我是怎么回事!”

      曹全嚎道:“我家少爷死了,我们离开时,只有你和少爷在亭子里,肯定是你杀了我家少爷。杀人偿命,你偿命来!”
      他说着,就要冲过来打赵泽,但是被另外的人给喝止住了,有人说:“先不要动私刑,已经有人去衙门报官去了。”

      虽然众人吵吵嚷嚷,你一句我一句,赵泽倒是听明白了,便是曹一鸣死了,这些人说是他杀的。
      赵泽不得不辩道:“我没有杀曹一鸣,你们走后我就走了。再说,我杀他作甚。你们不要诬陷好人。”

      曹全道:“怎么不是你杀的,我家少爷只是说了实话,说你是妓子所生,你就怀恨在心,你今儿上午还打过我,晚上少爷约你去亭子里相见,你又打过我和曹耿,你不要不承认,我们身上还有伤呢。”

      来抓赵泽的,是书院的仆役和另几个学子的仆人,年纪最大的事书院里的管事,大家叫他秦伯。
      秦伯阻止了一堆人吵吵嚷嚷,说道:“曹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我们只是先把赵公子带过去再说。”

      赵泽虽然不喜欢曹一鸣,倒也不认为和他有仇,自然没有想过要他死,现在听这些人说曹一鸣已经死了,他又震惊,又不可置信,一时间也没有反抗,他认为人不是自己杀的,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栽赃到自己身上。

      赵泽就这么被扭到了麒麟书院的门口,山长刘弼这几天正好出门会友去了,剩下另一名学贯古今的大儒常启东在书院授课,但他现在也没在这里,而是住在距离这里几里路的县上。

      曹一鸣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书院的正院,不少人都在外围围着,看来,他死了这件事已经传开了,众人都跑来查看情况。
      不仅仅是住在书院周围的这些学生和他们的仆人,距离这里较近的齐家村里的有些村民都跑来了。一大群人围在书院门口,向里探看情况。

      赵泽要求去看看尸体,但曹一鸣的两个家仆曹全和曹耿都不让他去,在一番讨论之后,将他关在了一间教室旁边的小茶室里,由曹全和另外一个学生的仆人钱六在里面守着他。

      因为赵泽已经有秀才功名,曹全虽然想给赵泽一点颜色看看,但在没有给他定下罪名之前,却不敢对他过分,他只是不断对赵泽咒骂,说他杀了他家少爷,不得好死。

      赵泽问他他家少爷是怎么死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则一律不回答他,只说人是他杀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把赵泽气得咬牙切齿,又拿他这个欺软怕硬的愚奴没有一点办法。

      所幸天很快就亮了,这是麒麟书院设立教授学生以来发生的第一例死人案,死的还是颇有家世的学生,县上知县一大早还在床上就被惊动了起来,亲自带着主簿、衙役和仵作等人前来了书院。年届六旬的常启东也很快来了,甚至还有人去邻府通知刘弼回来。

      在知县、主簿和仵作等人查看了曹一鸣的尸体和案发现场之后,知县高承祚要求将赵泽带到书院的大堂。

      麒麟书院的大堂修建得颇为壮观阔大,典雅不俗,里面供奉着几位先贤的画像。
      现在,大堂里面放着曹一鸣的尸体,书院的几十个书生都围在大堂里,除了他们,还有他们的仆人,又有书院的仆役和管事也在。加上县上衙门来的知县主簿衙役等人,本来宽阔的大堂一下子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赵泽被押到了大堂上来,看到这里这么多人,赵泽本来平静镇定的心也不得不有了一些紧张。他的目光四处扫了扫,却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他的兄长赵甄,他的心不由更紧了一些。

      知县高承祚坐在上位,又请了常启东坐在了他的旁边。
      高承祚并没有让赵泽下跪,反而让一直押着他的仆役松了手,说道:“你就这样站着回话吧。”

      赵泽松了松胳膊,对着高知县拱手行了礼,“学生拜见县尊大人。”
      又说道:“还请县尊大人明察,学生并未杀曹一鸣,曹一鸣到底是怎么死的,学生完全不知。”

      高知县说道:“现在不确定人是你杀的,但是,你的嫌疑最大。”

      来到了堂上,赵泽才从高知县的口中知道曹一鸣到底是怎么死的。
      前一晚,曹一鸣的两个家仆曹耿和曹全因为污了衣物,便离开折柳亭回他们的住处去洗澡换衣裳。因为曹一鸣住得距离折柳亭颇远,两人回去洗澡换了衣物再回折柳亭时,便已经是戌正三刻过了,两人回到折柳亭并没有看到人,以为曹一鸣已经走了,就又往书院方向去找人,但是问了几个和曹一鸣交好的同窗,都说曹一鸣没有去过,他们只得将周围的每户人家都问了,都说没看到曹一鸣,两人这才觉得奇怪起来,再次回折柳亭去,没想到就在折柳亭下靠近泽水一边的草丛里发现了曹一鸣,但这时候曹一鸣已经死了,应该是被人一把推下折柳亭的台基,台基很高,他摔下去,后脑勺正好磕在了下面草丛里的大石头上,就这么死了。

      按照曹耿和曹全的描述,曹一鸣应该是在两人离开后到戌正三刻回到折柳亭这段时间里被人推下凉亭摔死的。
      在这个时间段,只有赵泽和曹一鸣在一起。

      曹全哭得满脸泪,指着赵泽道:“县尊大老爷,就是赵泽杀了我们少爷。他看着瘦,其实很有一把力气。昨天上午在书院大门口,他才打过我,昨晚上,他又打过我和曹耿。他也要冲过去打我家少爷,肯定是我和曹耿走了后,他把我家少爷推下了亭子,他杀了我家少爷,他就是杀人凶手。大老爷,杀人偿命,还请判他的死罪。”

      周围围着的学生和他们的书童仆人也都随着曹全的话看向赵泽,按照曹全的话,的确是赵泽杀人的可能性最高。

      有人站出来作证,说:“赵泽力气的确很大,我们两个人才抬得动的桌子,他一个人就能搬动。”
      还有人说:“他昨儿上午一下子冲到曹全跟前,一巴掌甩过去,曹全的脸都肿了,又伸手一推,就把曹全推到了地上,我们都看到了的,他的力气真的很大,随便就能把人推倒。”

      知县高承祚看向赵泽,说:“在几位圣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谎。是不是你把曹一鸣推下了亭子。如果只是误推,本官倒可以宽大处理。”

      高知县刚说完,曹家的家仆就不乐意了,曹全已经道:“大老爷,他肯定是故意杀了我家少爷,怎么能够宽大处理。我们已经派了人回曹家去,曹家马上就会有人来,您宽大处理,曹家可不会乐意。”

      高知县因曹全的威胁而不高兴地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而赵泽说道:“高大人,虽然您说了会宽大处理,但学生真的并未推曹一鸣,我离开折柳亭时,曹一鸣还好好的。”

      高知县道:“那你可有人证证明这一点。”
      高知县刚说完,曹全就咋咋呼呼地大声说:“人就是他杀的,他肯定没有证人。当时就只有他和我们少爷在,哪里来的证人。”

      高知县皱眉瞥了曹全一眼,他作为进士及第而选官做的知县,骨子里对这些仆役是看不上的,所以曹全每每出言打断他的话,让他很不满。
      他身边的常启东看出了他的不豫,便对曹全说:“你先不要说,让赵泽说。”

      赵泽目光又四处看了看,依然没有看到赵甄,他不知道赵甄去了哪里,为什么他反而没有在这里。他说道:“我从折柳亭离开后,在前面的岔路口遇到了我的兄长,他提着灯在那里等我,然后送了我回住处。如果要人证,他应该能够作证。”

      高知县并不知道他的兄长是谁,就问道:“你的兄长是谁,现在何处?”

      书院里其他人都知道赵泽的兄长是赵甄,听他说赵甄居然去等他和送他,不由都非常诧异,只因赵甄平素同赵泽几乎不说话,要不是因为书院里有另外几个学生也是寻阳当地的,知道赵甄和赵泽的关系,不然大家根据两人的相处,完全不会相信两人是兄弟。

      高知县看众人都面色奇怪,就问道:“缘何大家变色?他说的有问题吗?”

      大家在窃窃低语之后,同赵甄关系非常亲近的陈明轩站出来对高知县行礼道:“县尊大人,大家变色是因为平素赵泽同赵甄兄关系并不亲近,大家听闻赵甄竟然前去等他和送他,自然觉得奇怪。”

      “赵甄?”高知县听了这个名字,就转头去看常启东,“是云州府前年那位十九岁的解元吗?正之兄的高徒?”
      正之乃是山长刘弼的字。

      常启东点头,“正是他。”
      高知县便问道:“为何是兄弟,反而关系不亲近?赵甄现在人在何处?”

      众人也发现赵甄没有在了,赵甄和赵泽之间的问题,乃是赵家的家事,这些学生都不方便说,还是曹全指着赵泽说道:“他是妓子所生的庶子,哪里上得了台面,是以他的兄长也不和他亲近。”
      说后,又转向高知县,“他一定是撒谎,他看到赵大公子没有在,才那么说的。再说,那个岔路口距离亭子有一段距离,路上有树,他推了我家少爷,赵大公子在岔路口也看不到的。”

      高知县得知赵泽是妓子所生的庶子,心里也不由有些轻视起来,他问道:“那赵甄何在?”
      有人说:“我们进来时,看到他带着他的家仆,还有两个书院里的仆役往外面去了。”
      又有人说:“我让人去找他前来。”

      不需要人去找赵甄前来,赵甄自己进了书院大堂里来。

      他看了站在大堂中间受审的赵泽一眼,就上前去,对着高知县拱手行了礼,“学生拜见县尊大人。”

      赵甄是两年前的年少解元,又是为了在会试时取得好成绩才留在书院里继续学习,若是能中进士,以后前途不可限量,高知县也不得不高看他,坐着虚虚扶了一扶,道:“不必多礼。”
      赵甄不仅学问好,还长得一表人才,俊雅不凡,气度从容又沉稳,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人中龙凤。
      高知县道:“这位可是你的弟弟?他说昨晚你去等过他,又送他离开,可是真的?”

      赵甄应道:“是的,他是我的弟弟。我昨晚也确实在距离折柳亭不远的岔路口等过他,然后一直送他回了他的住处。”
      众人听他承认,不由在心里嘘了一声,大约是想,虽然赵泽是庶子,但两人毕竟还是亲兄弟啊。

      但他接着又说:“不过,我站的位置,因为有树木遮掩,并不能看到折柳亭里的详情,即使赵泽推了曹兄,我也并不能看到。”

      曹全马上附和:“对,对啊。”

      赵泽惊讶地看向赵甄,眼底有些受伤的情绪,但是他很快就把那份受伤掩盖住了。

      高知县于是转向赵泽,道:“也就是无人可以证明你没有推曹生,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泽还没来得及说话,赵甄已经又说道:“大人,虽然学生没有看到赵泽是否有推曹兄,但学生有证据证明曹兄是自己跌下去的,并不是赵泽推了他。”

      因为他这话,大家都震惊地看向了他,开始窃窃私语。
      “哦?如何证明?”高知县问道。

      赵甄说道:“还请大人,老师,诸位同窗,随我到折柳亭去看看,马上就能看出问题。”

      因为他在书院里虽然年纪算不得大,却是最受人瞩目和尊重的人,众人便也没有质疑他的话,连高知县和常启东也起身要去折柳亭重新看情况。

      在去之前,赵甄让了曹全去把曹一鸣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曹全迟疑了一下,才去把曹一鸣的鞋子脱了,赵甄让他拿着那个鞋子,然后众人一起往折柳亭而去。

      赵泽因为还没有摆脱嫌疑,便是被两个衙役给押着过去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过并不炎热,众人到了折柳亭,折柳亭这里是命案现场,此时有两个衙役和两个书院仆役守在外面。

      众人并没有被允许上亭子,只有赵甄带着高知县上去了,赵甄让曹全把曹一鸣的靴子给他,他将靴子底展示给大家看,说:“这是曹兄的靴子,靴底上有一层肉呼呼的油,还有菜汁,非常清楚。”

      大家都点头,因为曹一鸣从亭子上摔下去死了后是被抬走的,之后脚便没走过路,靴底上沾上的油和菜汁非常明显。

      昨晚曹一鸣在亭子里吃东西,摆了一盘猪嘴肉,一盘猪耳朵,一盘煮毛豆,还有一壶酒,赵泽当时将这些都扫到了地上,曹一鸣在地上走,便踩了肉和毛豆,所以靴底沾上了油和毛豆的汁水。

      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亭子里的凉菜并没有被打扫,众人站在亭子下面也可以看到上面一片狼藉的模样。

      赵甄又对赵泽说:“你把你的鞋子脱给我。”

      赵泽愣了一下,才挣脱衙役的手,将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只穿着棉布袜站在地上。

      众人看去,发现他穿的是蒲草鞋,蒲草鞋一向是下等人才穿的,之前谁也没看赵泽的脚,几乎无人发现此事。

      赵甄接过了衙役传过来的赵泽的鞋,翻过来给高知县看,高知县看到鞋底也有油,虽然这些油已经黏上了尘土,但依然看得到油渍。
      赵甄在亭子里指给高知县看,说:“大人,您看,虽然这亭子里后来被不少人踩过,但是只有赵泽一人穿着蒲草鞋,蒲草鞋的鞋印和别的鞋子不同,他的鞋印在亭子里很明显,只在靠近台阶这边,他并没有到曹兄摔下这边来。所以人定然不是赵泽推下去的。”
      说到这里,他又去向高知县示范,“之前这根柱子这里插着曹兄的风灯,但不知为何这风灯熄灭了,曹兄就走过来看,您看,这里有他的鞋印,然后,他踩上了这里的木栏杆,因为他的鞋底有油非常滑,所以,他就摔下去了,这个栏杆上也有他的鞋印和油印。”

      高知县看后,觉得果真如此,又有主簿过去看,都觉得赵甄说得非常有道理。
      赵甄又道:“方才学生没有到书院大堂,就是趁着天亮了能看得见,过来确认。”

      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本来便是曹一鸣要修理赵泽而约了赵泽到折柳亭,没想到他自己却死在了这里,所以这也实在怪不得他人。

      不过虽然这事怪不得赵泽,但书院里众人依然觉得赵泽不吉,越发不愿意同他来往。
      赵泽去赵甄的住处向他道谢,赵甄正在看书,放下书后,便对他说道:“我只是还原了事实真相而已,你道谢作甚。”
      赵泽低眉顺眼地说:“总之,还是谢谢大少爷。”
      赵甄叹了一声,说:“何必叫我大少爷,叫我大哥也就是了。”

      赵泽抬了抬纤长的眼睫毛,漆黑的眼睛看向赵甄,没有做声。
      赵甄又说:“你住在齐家村也不方便,我这间卧室甚是宽大,放两张床也可以,现在又是夏日,我让人放一张竹床进来,你搬过来住吧,正好可以谈论学问。毕竟是兄弟,何必过分疏远。”

      赵泽眼眶些微泛湿,说:“多谢……大哥。”

      赵甄说道:“我让墨山同你去搬东西,去吧。”
      赵泽退出去时,他又说了一句:“即使是我,也无法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你的一切,只能你自己去争取和改变。但是,我一直觉得,你不比任何人差,反而,比大家都更优秀。”

      赵泽眼眶更湿,这次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赶紧转身离开了,以免在兄长面前落泪丢丑。
      走出门,外面是高阔的天空,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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