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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待价而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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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罗德的府邸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愉悦假期,在万圣节前夕告辞归国。
罗德本来坚持留我在莫尔斯菲庄园过完万圣节再回去,但看见我脸上微带歉意的笑容时,他便懂得了,于是点一点头,得体的收回了挽留的手,看着我上了飞机。
我非得在万圣节前回国是因为我想和华清璃一起过万圣节。
但是一直到立冬之前,我都没有见到华清璃一面。
他突然从H中消失了,我对医务室的护士问起华医生去了哪里,她们都众口一词的说不知道。而当我去问秦卿时,这位权势吓人的大小姐才过了一节课就给我带来了准确消息:他不见了。
“就是那种彻彻底底、毫无痕迹的不见。”人来人往的食堂里,秦卿坐在我对面。大小姐对于平民的吃食压根瞧不上眼,她看着我吃。
我筷子动得有些犹豫:“可是……”
“一个大活人可没办法真正的彻底消失啊,”秦卿拿出手机,“这是他最后的GPS定位位置,你看看。”
华清璃最后的坐标留在了镇丽的崐色灵山山脚处。
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是回华氏了,至于原因几何,我暂时不清楚,他也没有跟我说过。当秦卿眼神询问我“是否要找他”时,我摇了摇头,扒了几口饭:“他会回来的。”
我相信若是我点了头,那么这位大小姐绝对会立刻调度乔治桑塔亚家里头的一切资源竭力寻找华清璃,把他从山旮旯里揪出来快递到我面前都有可能。
我才不要秦卿那么粗暴的对待华清璃。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而我对华清璃原本就稀薄的信任也在这一天天的揭过去的日历当中变得更加稀薄——稀薄——岌岌可危。
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是厌倦了我,要借故逃离我,回华氏不过是个幌子,而华清璃本人早已离开了崐色灵山,去了别的地方!他回了美国!那里有他大好的人生与前景,而这人生与前景里没有宋朴。
我的情绪不稳定起来,上课无法集中精神,整晚整晚的无法睡着,失眠头疼,重感冒一般的窒息感。
手机的特殊提示音从来都没有响起过,就算我把它放在枕边它也不会如我所愿的接收到来自那个人的信息或者电话。
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一个都来关心我的情况。初中同学问我是不是私人生活出了什么事,高中同学四处打听那位水性杨花的宋朴是否遭遇了情伤,就连关系不知道隔了多少个十万八千里的兰斯洛特都发来彬彬有礼的邮件,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委婉的表达道,希望我至少在秦卿面前(装得)快乐一点,他不想要秦卿替我担心。
我看见这封邮件后立刻分享给了秦卿,她笑得东倒西歪以后又专注于自己的手机了,据我观察她应该是和兰斯洛特在MSN上聊些平常发生的小事儿。
唉,沉浸在爱情当中的女孩子,怎么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我其实很羡慕秦卿和兰斯洛特的感情。
我和华清璃看似甜蜜缱绻,实则一直无法抵达彼此内心的深处,我们对对方都有所保留和隐瞒。
两个最亲密的人之间却有不得说出口的秘密,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而秦卿和兰斯洛特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得很平淡,甚至有些「勉强凑合」的意味。
但事实证明他们两个是般配的,他们之间混杂着爱情、友情甚至是亲情,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非得互相藏着掖着的秘密,我说你就懂,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安静地分享对方的人生,就像是把对方的人生交给了自己过一样。
爱情当中,重要的绝对不是轰轰烈烈,而是是否容忍得了平淡与乏味,有心将这段感情经营得有声有色。在这方面,秦卿绝对是赢家,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寻找过解决问题的出路,造成最后结局(end)的根源就在我。
最伤害的其实是三个字:不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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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心神不宁的情况持续了一周。
临近冬至日,天气仍稍显燥热,衣服也没有添多,还是单薄零落的两件套。
那天是半月休,我独自从学校大门出来,刚要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去坐车,却被路边一人拦住去路。他似乎已在这里等了很久,不停地把重心从一边腿上转移到另一边腿上,借以缓解疲劳。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穿着套头长袖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球鞋,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在上半张脸上投下暗色的阴影,像是惧怕阳光。当他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块巨大丑陋的深色胎记盘踞在他的脸庞上。
他掏出一张白布,递到我面前。白布中央点了一个朱红圆点。
是——是华氏人?
“很抱歉要用这个样子来见您,但是穿华氏的衣服又太显眼了,所以才……希望您可以谅解。”
是记忆中雌雄莫辨的华氏人的嗓音。
我的目光又投向他的面容——即使我知道这么做很没礼貌。
大面积的胎记、畏光的隐疾,这些都与华氏近亲繁衍的传承方式有关。
“你来做什么。”其实我更想问:为什么是你来?为什么华清璃不来?
不声不响的消失了这么久,现在氏族里派了人来见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见华清璃。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他的一句话,我就可以恢复平静,面对陌生的华氏人,只会令我感到更加不安。
华氏人隔了一层手帕,托起我的手,恭敬垂头的动作与他的现代装束显得格格不入,这个动作只适合在一身古装的情况下做出来。
“华氏再次邀请您,去观看一场表演。”
最后的表演。
上一次的表演,海波难,涅槃生。
火剑裹挟风浪,猎猎起舞,掷地有声,水上的薪能舞台。
让我窥见电光火石间那样一个严谨而瑰丽的华清璃。
这一次,他们又想让我看见什么?
我和华氏人,循着华清璃的路线,回到了镇丽。
它与我离开时的镇丽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是因为时令不相同,呈现出的景象也就不相同。随处可见旅装的行人,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路灯下看着地图,路过镇丽博物馆时我看了它恢弘拙朴的门面一眼,想起曾经与唐晓翼一起去过这里,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甚至还错觉与他有什么前世今生不堪说。
现在想想,也许并非错觉,如果将宋寐之算作我的“前世”,那么我与唐晓翼是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但成不了追忆也没有惘然。他现在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进入崐色灵山,当然没有通过正规的渠道。华氏可以在隶属国家的崐色灵山传承这么久,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门道。
循着山脚下的小路,走进郁郁深深的密林,林里静谧无声,除了我们以外没有活物,连树木也是静止失活的。这大概是华氏幻术的一个部分。
树皮的触感相当真实,叶子的颜色格外青郁,但——它们终究是没有生命的。
地面上慢慢出现了散落的鹅卵石,它们五光十色,看似杂乱无章的嵌在湿润的泥土里。我们循着鹅卵石构筑出的路线,走进树林的深处。
两边有残破不堪的石制宫灯,再往前便出现了一段向上延伸的长满青苔的石阶,我拾级而上,四周树木高大,阴翳遮蔽天地,空气清凉、寂静,远远,看见一座鸟居的轮廓。
鸟居上朱漆剥落,裸露出木质骨架,顶端落着些黑色乌鸦,冷冷的俯瞰着我们。从鸟居后跑出几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亲热的围着华氏人,但细看便能发现它们并不是狗,只不过具有狗的外形,脑袋却像兔子,耷拉着柔软的长长耳朵。
沿着鸟居后的石砖道路再走上一段,尽头出现了一座模糊的建筑物,走近去看,建筑外形颇像日本神社,用的木材都是很老旧的了,但看得出由经过精心的维护与擦拭。
屋檐下挂着褪色的注连绳、透明玻璃风铃与金丝鸟笼,鸟笼里养着茂密的吊兰,从鸟笼栅栏间的缝隙垂下了它们青青葱葱的虬枝。
庭院里种了棵御神木般的古树,但它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开着雪白闪光的花儿,一朵一朵孤单单的盛放着。
有华氏人在树下扫地,绿衣白裙,披浅青色外衣,脸上贴着白纸。他——她脚边的地面上聚集着许多白鸟,像鸽子,但它们有着酷似人头颅的脑袋。
在进入建筑后,陪同我来此地的华氏人便离开了。我站在庭院里,看古树上的花朵,看安静扫地的华氏人,看跳来跳去的人头鸟。
一切如此荒诞又如此和谐。天上云影斑驳漂泊,日光瞳瞳,屋檐下的风铃相互碰撞,发出寂寞的声音。
有人来了。
我抬头看去,几个华氏人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小姐——也许是先生,向我款款走来。
盛装的那位,头戴帷帽,白纱一左一右分开搭在肩后,从帽檐上垂下一串黄白相间的珠子,颗粒饱满大若珍珠,乌黑长发散下来,露出一张显得过分白皙脆弱的脸蛋来。长眉入鬓,眼角细长,染淡淡绯红,眼睑抹闪闪金粉,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金黄双眸,苍白薄唇,精巧如人偶的五官与细腻如雕刻的线条,我立刻认出了她——栗本抚遗。
只见她身着黑色长裙,裙摆以青色与金色丝线,交织造出精致瑰美的图案,绣的是美女骑虎拈弓搭箭,顾盼之间倾国倾城。外套白色宽袖曳地外衣,披挂浅青披帛。衣摆上以暗黄花纹勾勒开着些不知名的花儿,骇人的是花蕊的位置却是一张恬然酣睡的婴儿的脸。
此行令我见到的华氏,与我印象当中的华氏大相径庭。
兔头狗、人头鸟、人脸花……我像是误入了一场生化生物的狂欢盛宴。
美轮美奂,但——诡异至极。
栗本抚遗在我面前,向我行礼:“欢迎莅临您的神社,宋朴小姐。”
她展开翅膀一般的阔长袖子,原地旋转,衣袂翻飞翩翩若蝴蝶:“这里是专为您建造的神宫——镜照。”
镜照神宫。
真是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而且,我怎么说也算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吧?为什么为我建造的“神宫”,却带有强烈的大和民族风格呢?
“你们说邀请我来看表演,难道表演就是看栗本小姐你如何嘲讽我吗?”我说。
我对于这群人的说话方式一贯不大感冒——“这群人”大致包括唐晓翼、华言鸦、栗本抚遗,等等——我才不管这是否是他们上流社会的规矩、非得拐弯抹角的挖苦人才叫优雅和体面,我只知道,我听得很累。
我可没那么多的脑细胞用来对他们说的话抽丝剥茧、分析到底有几层意思,我喜欢直接理解字面意思。这就是我把他们气得暴跳如雷的本事。
而且,老是“先生”、“小姐”的互相称呼来称呼去,真的好酸呀。
栗本抚遗盯着我,缓缓一笑。她转过身,衣摆堂而皇之的在地上铺开。她行走时的姿态就像古时候受封仪式上的妃嫔。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唐先生对你很特别了——你是为数不多的反抗他的人,更是唯一一个反抗他、他还不讨厌的人。”
我现在不喜欢把我和唐晓翼放在一起,闻言我皱了皱眉。
“不要总是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提起他。”我别扭的使用了“他”这个代称。
栗本抚遗没有回头:“哦,我还没说完,你也是唯一一个唐先生征服不了的女人。”
我觉得谈论“征服”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这个天生带有暴力和残忍性质的词组只适用于好战的君主们,与我认知中的唐晓翼不一样。比起将他归类于君王,我更倾向于将他划入与天鹅绒、珍珠一类的精美品。他看起来那么精致纤丽。
“可是唐晓翼(我认认真真的念出了这个名字)对你也很特别,栗本小姐。”
我所知道的——她与宋寐之长的是一模一样。若唐晓翼无法在我身上实现他的愿望(占有宋寐之),那么他总有那么一点儿可能、移情到栗本抚遗身上,他应该很擅长自欺欺人。
但他没有。不管是否是刻意为之的,他都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的兴趣。而同样的,栗本抚遗也没有对他的征服欲——在这里我就很愿意提起这两个字。
栗本抚遗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的回过头去。
“不一样。”她口吻淡淡的把天聊死了。
我不知道有哪里不一样——我和她明明都是女孩子。
我和栗本抚遗一起走到了镜照神宫的后半部分。
与大和风格极为浓郁的前半部分截然不同,后半部分是纯正的埃及风格——这和我先前所见的兔头狗、人头鸟、人脸花似乎是同一类型的产物。
庞大的长方形院子横亘在我们面前,中庭的地面上挖了一座同样是长方形的水池,池水是浅浅的水晶般的蓝色,清澈却窥不见池底,水面上浮着些埃及睡莲,开着颜色浅淡的花朵。
空气里浮动着古怪奇异的香气,我确信不是那些埃及睡莲的气味。
栗本抚遗忽然向我拂出袖子,我没有防备,猝然叫她一推,我身体后倾,栽进了池子里。
冰凉的池水将我包围,没有想象中的浮力把我往上托,反而有一股吸引力将我往池子深处拖去。我无法抗拒,被那股拖拽的力量缠住四肢,被迫的往更深处坠落。
我睁着眼,徒劳的往上伸出手,看着外面惨淡的光与象征着栗本抚遗的胶着在一起的黑白二色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像是陡然落入暗夜,孤独的荒凉星球上只有我这一名旅客,万里无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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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灰的天幕上,斜斜的挂着一轮锋利的残月。
身处旷野——无边无际的旷野,土地是白色的,植被是深灰色的,像一部严重褪色的影片的布景。
该往哪里走?
喔,向着月亮的方向。
我迈开脚步——机械性的、不自然的,浑身上下轻盈得像云朵一样,我得用心控制才不至于叫它随心所欲的肆意游荡。
偌大空白的旷野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埋头继续向前走。
在这里,“方向感”似乎被模糊了,不存在东南西北什么的方位概念,我只要向着月亮走就好了。
但是,我要走去哪呢?
我安静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向着月亮走呢?
残月似乎越来越往下沉了。
原本,它还待在离弧形地平线四五米的位置上,但是现在,它尖尖的下端已经贴到了地平线上。
月亮要落山了吗?太阳要升起来了吗?
我唯一的指向标就要消失了啊。
月亮完全的沉到了地平线下,天地间只剩下单一的、绝望的灰色了。
我停下了脚步,站在旷野上四处张望。
现在该向哪走呢?我思考到。
“妈妈。”
一个可爱的嗓音在呼唤着我。这个声音与三年以前、在浮空城希燕的宿舍里做的梦里的声音重叠上了。
那个没有五官的小男孩,他现在就在我身后。
我转过身去,于是看见了他。
啊啊,这一次梦里相见,他有了确定的长相。
娇小玲珑的身材,短短的黑色胎发,玻璃般的纯黑双眸,佩戴在他健壮四肢上的银镯与铃铛。
他和我一样,孤零零的站在旷野里。两个旅人,相遇了。
小男孩向我走了过来,小小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真暖和啊。
“你看起来很迷茫,妈妈。”
他观察着苍白的我,我想我现在肯定无力得有些可怕。
“我印象里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啊,你难道不应该是那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姑娘吗?你应该永远神采飞扬底气十足啊妈妈。”
他所形容的那个“妈妈”好像并不是宋朴(我)。
“哦,我知道了。”
小男孩脸上带着奇怪的喜悦的表情。
“是爸欺负你了吗?肯定是的。真可恶啊,明明是他给了你承诺,说绝对不会叫你神伤叫你难过,却也是他把你拉下神坛践踏得一身尘埃泥泞——真是无耻、可恨、可恶!”
他认认真真的骂着他父亲,我感到匪夷所思:这难道就是我未来的孩子、未来的家庭?这未免也太……生猛吓人了。
我决定先确定一下情况。
我反握住小男孩的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瞪大了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这神态令我想起另一个人:“白禧,我叫白禧。”
“好吧,白禧,”记忆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你的父亲是谁?”
“唐晓翼。”
我猛抽了一口气,发出巨大的声音:“那——”
白禧打断了我,他歪着头向我怀疑的说道:“我是唐白禧,我的妈妈叫宋朴,我的爸叫唐晓翼。”
有整整五分钟我都没有说一句话。
唐白禧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他拉着我向某个方向走去,边走还边愤愤不平的说道:“我非得代替妈妈好好教训爸那个混蛋一番,叫他好看!”
我觉得他有点可爱,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我说说你父母的事情吧。”我尽量当成是别人的爱情故事。
白禧干脆拉住我两只手,一边一个:“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很恩爱,没了。”
我和唐晓翼——很恩爱?
那简直是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事儿了。
我试图细化:“具体——?”
“其实也没什么啦,正常夫妻,彼此相爱,不就这些?”他大概觉得很无聊、这个话题没什么营养。
又是整整五分钟,我没有说一句话。
恩爱、相爱——“爱”这个字一时间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我快要昏厥了。爱?——爱唐晓翼?唐晓翼爱?——一个比一个不切实际,我到底在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啊?我喜欢的不是华清璃吗?
难道最后、我与华清璃分开了吗?
难道最后、我和唐晓翼在一起了?——还有了孩子?那就肯定是结婚了?
如果的确有了孩子,那么……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吧?
“妈妈你失忆了吗?”白禧看着我,他的五官轮廓奇异的与唐晓翼的面庞重叠了,就像是唐晓翼看着我一样,“连白禧都不认识了……”
我叹了口气:“你看不出来,我是十六岁的宋朴吗?”
这个时候,你妈妈我都还没有和你爸爸在一起呢……
白禧端详着我,就像唐晓翼端详着我一样:“和我记忆中的妈妈并没有很大差别啊。”
“咦?”我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老去」?”
他表情自然,点了点头:“是啊。妈妈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少女的样子,我老感觉爸是在犯罪。”
我拉住了白禧的手,迫使他停了下来,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就像直视唐晓翼的眼睛一样,我在质问他:“请……把全部的……都告诉我!”
我意识到白禧讲述的“宋朴的人生”,正是两年前在海龟岛、在梦里宋寐之给我看的“宋朴的人生”,但是明明那时我就已经拒绝了那个人生,宋寐之也答应了我,她还……
她还将「王冠」授予了我。一直到现在,我的眉心还留有那枚印记。
“宋朴的人生”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我已经拒绝了。
白禧仰起小脸看着我,他走近我,莲藕般的小手抚上我颤抖的身体。
“你在害怕什么呢,妈妈?”他说,“爸很爱你,我也很爱你,阿迁叔叔也很爱你……我们都很爱你,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了,你还在害怕什么呢?”
我怕的正是……你所代表的“宋朴的人生”啊。
“我、我不喜欢唐晓翼,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像是在喃喃自语,自我催眠与确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会有你呢?为什么我……”还是走上了那条路呢?
难道宋寐之在骗我吗?
难道当时我的拒绝并不是拒绝(no)……而是接受(yes)?
白禧踮起脚,手摸上我惊恐的面容,他冲我笑了。
“放心吧,妈妈,爸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
他的声音好柔和,我的眼前一片血色。
原本干净、可爱的白禧,此刻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枪在他太阳穴附近开了个大洞,伤口处的血肉淋漓的外翻出来,正汩汩的向外向下的流着血。我的白禧突然长大了,他长成了一个比我要高要大的少年了,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我。
这血人(连环杀人犯)般的唐白禧面带微笑的对我说道:
“我也没有让你失望。”
不,不,这不是我要的,这不是我希望的。
我徒劳的伸出手去,想抱住他求他不要这样、不要离开我,可是我抱到的乃是一团冰冷虚无的空气。
白禧的声音还萦绕在我的耳畔,他本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想不到在生命的尽头可以见到你……早知道这样的话,我早就来见你了,妈妈。”
生命的尽头,是荒凉的一望无垠的旷野。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旷野,没有生机的灰色。
我又失去了我的指向标(唐白禧)。
我手脚冰凉,呼吸困难。我看着我的孩子以那副惨样消失在我面前,而我的挽留也一如既往的毫无作用,仿佛我注定了要眼睁睁的看着我重要的人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好难过,我应该是哭了吧。
周围忽然出现了很多人。
他们围着我,却没有人敢靠我太近,他们全用怀疑的眼神瞪着我。我辨认着他们的面孔:宋明坤、宋寅容……宋芝、宋熏。
是我所认识的,宋家的人。
哈,总好过去见白禧的爸,说实话我现在宁可死了,也不想见到他。
我向母亲伸出手去,因为我认为她最近对我很温柔,我叫她:“母亲。”
我看见我的母亲鬓发散乱,衣领敞开,白皙肌肤上布满暧丨昧的青紫痕迹,在她袒露出来的胸脯上,黑色笔迹写着一个一个我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尹松,汤普森,杰克,爱德华……她注视着我,我注视着一具尸体。
最后一个名字触目惊心:尹攀。
我看见宋明坤将匕首尖对准了我,宋寅容脸上写满了《金刚经》,太奶奶脖颈上缠绕着红色丝线。他们都面无表情。
啊啊,想不到我有幸见到各位最真实的样子。
我看着他们,在他们对我笑起来之前,我先大叫了起来。
母亲神色自若的拢好了衣领,拽过我的手腕,拉着我往某个方向走。
新的指向标出现了。
我盯着她的手腕,那里有镣铐留下的红肿伤痕。
其他人尾随着我和母亲,我们登上了一座凭空出现的祭坛。
祭坛的主体是一个圆形,向前方延伸出一段长方形,整体是用苍白的大理石建造成的。在那段长方形上,零零散散的站着些人,我和其他四人穿过他们,走向圆形。他们闪开躲避着我们,我抬起头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
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我认出了更多的人。
宋家的各位都簇拥在我的身边,站在祭坛长方形部分的,便是唐家与华氏的人了。
我在唐家见过的陈白桃、唐迁、不知名的小丫鬟,在华氏见过的华氏人,还有华清璃。
他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黑发绿眸卓尔不群,衬衫西裤温文尔雅,戴着眼镜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温柔的细小皱纹,明明不是什么特别高大伟岸的身材,但他落在我眼底就是海上唯一的灯塔。我贪婪的望着他。
我像是第一次见他,又像是与他做了约定,在此时此地与他相见。
即使我明知这一切不过是脆弱虚浮的幻觉与苍凉不实的臆想,但当我看见华清璃的那一瞬间,我依旧热泪盈眶。
“华清璃!”
我冲他大喊大叫,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想我现在一定像个疯子。
母亲粗暴的一扯我,宋明坤手中匕首抵上我的颈喉,我的双手被反剪到身后,被他们推搡着继续向圆形走去。
他有没有发现我?他在想什么?他会做什么?
我为这些问题绞尽脑汁,尽情地遐想。
华清璃一定会救我的。
我和宋家一起走到了圆形上。在圆形的正中央,耸起凸出一块长方体,长宽大小正贴合我的体型。
母亲将我按在长方体上,宋明坤把我的脚抬上长方体。我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任他们差遣,随他们喜欢。
宋芝的佛珠被她丢到一边,掉落在地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她敛起袖子,靠近这块石制的砧板。黄金瞳注视着傀儡般的我,宋芝慈眉善目的笑了。她的身后慢慢浮现出了三个人的轮廓。
一个金发绿眸,柔美的丹凤眼线条,纯白的简洁衣裳,是华言鸦。他站在砧板边,眼神平淡的看着我,像是看待菜市场上待出售的新鲜猪肉。
“都已经是划定好归宿的东西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他口中的“归宿”大概指的是死亡。
一个黑发金眸,大红大紫的宽松长袍上开着同样大红大紫的牡丹与芙蓉,眉眼间已有浓郁衰色,面容布满皱纹。他伸出手在我身体上方游移,隔着空气想象着抚摸我的感觉。
“我已经等了她八十多年了,现在她终于来了。不管她是否是你们想要的,但她是我所期待的。我尽力了,现在随你们处理。”他的瞳孔在颤抖,眼神中有解脱也有困惑,他不明白神的旨意。
我不认识他。
最后一个是熟人,是我宁可去死也不愿见到的人。
栗发黑眸,洒落严肃的黑色长袍,暗金丝线绣作游走巨龙,腾云驾雾。他的衣服上但凡有绣品,必定皆是上乘之作。
他站得离我最远,奇怪的是,我看他的脸,却看得最清晰。
他不是唐晓翼,是更为年长的唐晓翼,看起来介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五官完全长开了,即使不做出任何表情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负手而立,眸子盯住我,一声不吭。
母亲她们都侧过身,目光投向唐晓翼。于是我知道了,我这块搁在砧板上、待价而沽的肉,是归属于他的。他用最高的价格买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