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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微禧之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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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侍女离开后,过了一会儿,栗本抚遗已经将《兰亭集序》摹完的时候,唐迁走进了廊堂。栗本抚遗刚倒了一杯新茶,捻着杯子晃着,淡黄色的茶汤汤面起起伏伏,栗本抚遗倒映在里面的脸也扭曲着,她眯起眼睛。
唐迁在我坐过的位置上盘腿坐下,视线落在字帖上。“起笔提笔有些不自然,看得出你在努力装出清纯贤淑的模样,但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字看得出来。”他点评道,“别为了面具而心浮气躁,你暴露本性可能更让人信任。”
“特别是宋朴。”唐迁补充了一句。
栗本抚遗眼睛盯着茶汤看,垂在两鬓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让我见到了,宋朴。久闻其名,如今见到了真人,的确和旁人不同,可是不管怎么样,那两位对她是殊宠。算上你,是三位了。”
唐迁浅浅一笑,清淡镇定,似落雪融化后化作一滴清水,浮在梅花上:“你长得比宋朴好看,你的家世也比宋朴大,你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是你可知道为什么你得不到他们的垂青么?……特别是华清璃。”
“华清璃”这个名字一从唐迁口中吐出,栗本抚遗霍然抬睫,手指一顿,手向外一抬,茶水洒出,溅落在木地板上:“摄政,唐家最近风大,嘴巴太多当心闪到舌头。”
“唐家一直风大。”唐迁仍是一副温润亲切的样子,柔韧中自有刚毅与冷漠,“我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我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你觉得我怕什么?”
你栗本抚遗自小聪明懂事,到了唐家便以为一步登天,离成功只剩下几步。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留心的话,这最后几步你都没有命走完。
你以为少家长是很好骗的人么?你就是一张脸而已。
栗本抚遗将茶杯放回桌上,接着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时看见那人一袭纯黑色长袍,露出雪白内衣,漫不经心的低垂着的眉眼,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他的不耐烦。唐晓翼走到唐迁身边,并不坐下,眼光只在栗本抚遗脸上落了一下,余下的目光全被他用来看自己的袖子了。“宋朴在哪里?”他问唐迁。
唐迁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却不作答。他当然知道唐晓翼不可能不晓得我在哪,唐晓翼问他只是因为需要在栗本抚遗面前摆出一个架子来,告诉她,我是他唐晓翼看重的东西,跟她,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她纯粹是碍眼罢了。
你生存得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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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侍女们领到了一处叫微禧居的地方——据她们说,我再转化一下,这个微禧居是我的“婚房”——见鬼的婚房。
这地儿入户处除门外,安装了一道木栅栏,里面再装一层玻璃,这样外头的日光便会被栅栏筛过,呈条状的落在室内的木地板上。可以想见,那样的场景有多怡人。
微禧居仅一层,包括一间装潢简单的小餐厅、堆满书(奇奇怪怪的、我看不懂的)的古色古香的书房、置放一座高头大床的卧室,还有一间浴室一处小花园。花园虽小五脏俱全,有个中规中矩的喷泉,高大古木较低矮的枝头上挂着鸟笼,养着些叫不出名儿的漂亮鸟儿。整座建筑因为鲜少有人在此长住,而显得凄凄凉凉,但没有多少灰尘的味道,对此,陈白桃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做下人的,最主要的职责就是让主子满意。……我在唐家待了二十多年,我发现少家长最讨厌的就是什么东西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喜欢一回来什么事情都准备好,所以我们会定时清扫微禧居……”
好的,我知道了,你直接说你少家长骄奢淫逸嫌你们事少天天给你们派奇奇怪怪的工活儿干不就成了吗。我抬手制止了陈白桃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巴,怎料旁边一个小侍女朗声道:“少夫人请准备更衣。”
更什么衣,先不说有没有衣服可以更,我愿不愿意更都是个大问题。我假装没听见,眼睛黏着架子上的一样我叫不出花样名称的青瓷花瓶——应该是青瓷?管它呢——它瓶肚上画的是喜鹊还是燕子?
那个侍女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看了她一眼。见她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避免与我对视,模样看得很是谦卑。我心里还没转什么念头,谁知陈白桃突然转身,照着那侍女脸颊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无比。
这一巴掌没落在我脸上,却打得我蒙了。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侍女带着半边脸颊的通红跪了下去,跪姿端正不歪七扭八,口中连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局外人,我根本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个家族难道真的就像封建社会一样,还兴“奴婢”么?!
陈白桃紧跟着侍女也跪了下去:“少夫人请息怒,是奴家教导不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请少夫人不要告诉少家长——”
我眼睛望着她们身后。陈白桃啊陈白桃,你到底是故意的呢,还是压根不知道你少家长就在你身后呢?
就在陈白桃打侍女的那一刻,唐晓翼跨进了门槛。我一看见那只穿着黑布鞋的脚露出来,我就直觉知道是他,没有理由。等到那人全身都露出来时,验证了我的直觉,的确是唐晓翼。这身黑布长袍穿他身上真是别有风味。
我和他对视,他目光轻轻的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单手撑住桌子站稳。我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张桌子上。
我知道我怕他。
“陈白桃,下去。”
他边说边走,一直走到我面前。陈白桃在他身后领着一帮侍女退了出去。随着一声关门声,微禧居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我和唐晓翼。
他和我之间只隔了几步的距离,我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我等他说点什么。
唐晓翼这个人,生得是真的好看,和栗本抚遗是一样的人,都是五官个体生得美好,组合在一起更加美好的人。他人又高,瘦削的身材罩在长袍里也看不出什么。全身上下唯一很违和的大概是刘海了,本来他这副装扮就不适合留刘海,他应该像鲁迅先生,大背头,一字胡。不需要激扬文字,只需要在那风雨浸透的发黄的纸张里一坐,便似一样人物。
于是我伸出手揪住他一撮刘海拽了拽:“剪了。”
唐晓翼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惊讶中还有……喜悦,那种我看不懂的喜悦。
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是想握住我那只孟浪的手,但他最终还是把手垂了下去,眼神里有着某种我不敢深思的东西。他说:“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是违和啦违和,你这身行当不就应当是大背头吗,难得有一副适合穿长袍的身材,那就该把发型也变得适合穿长袍嘛,不然浪费了多可惜呀。
我实话实说:“不适合这套衣服。”想了想,还要补上一句:“你穿长袍挺好看的。”
他眼神更亮了:“你喜欢?”
呃,这个?我有点说不出口,虽然我确实喜欢他穿长袍的样子,挺拔得像一颗古松,是旧时光里静坐在老樟树下的男子,弹指一挥间都是恣意的风情万种。他不儒雅,但是够征服人心。
这个时候似乎夸夸他才正确,于是我点了点头,不出意料的看见唐晓翼容光焕发起来。如果说他之前阴沉莫测得像是夏季的天气,现在他就温和亲切得像是春天的阳光。他点了点我的衣角:“换衣服?”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你说真的?”
他一本正经的:“我什么时候开玩笑了?”
我把一句“很多时候”生生给他咽下去,正在脑袋里思索着得体的回应,唐晓翼已经动身往内间走去。我连忙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去挑衣服啊,”他背对着我,口吻听起来很是愉悦,“给你。”
“……”我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我怀疑这是一个假唐晓翼。唐晓翼给宋朴挑衣服?唐家少家长给宋家(伪)大小姐挑衣服?世界冒险协会总管给世界冒险协会总管助手挑衣服?说出去谁信啊?po到协会内部的微信群里都会成为几天的话题吧?毛病。
等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应该阻止一场惨剧的发生时,唐晓翼已经拎着一个衣架子出来了。看到他挑的衣服之后,我顿时放弃了此后对直男审美的任何期待。
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唐晓翼给我挑的一条旗袍、一条披肩,单品都是上上等的好货色,可是它们俩个结合到一块儿……莫名的就透露出了一股乡村廉价气息……很浓郁的那种……
简单来说,配色是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的高衩儿旗袍,红色的披肩。而它们具体是长这样的:旗袍红色打底,金线绣枝叶,比底色稍微浅一些的红色点花,旗袍整体开满富贵华丽的牡丹花,滚着金黄色的两道裩边;至于披肩,则是由看不出明确材料但是摸起来很舒服的迷之布料制成,是很正的红色,嗯……简单粗暴一点……就是姨妈红色……
我意识到天下直男大一同,偏爱姨妈和正红。可是……可是这“西红柿炒鸡蛋”我是无论如何都穿不出去的,退一万步讲,不看配色,旗袍这东西本就挑人,身材不好的穿进去就像个演滑稽戏的小丑,我可不想被当成笑料,丢人现眼。我很艰难的从唇齿之间吐出拒绝的话语:“对不起,我不想穿这一套。”
唐晓翼也不恼,另一只手把旗袍一兜,转身往内室走:“我再挑一套。”
等等!不行!
他要是按照这个审美再给我挑一套配色更奇葩的,我不还不得跳楼!所以我急忙说:“别了,我自己来。”虽然这样可能会伤害到他,但是!我也不能委屈自己穿得跟道菜一样的出门吧!
意外的是,唐晓翼驻足,回过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往旁边一让。这个架势……是允许我进内间了?他没生气?
我一半惊讶一半狐疑,可这时也不好怂巴巴的摆摆手说什么“算了,还是你来吧”,我大着胆子朝内间走去,唐晓翼帮我撩起珠帘——说实话我觉得这玩意儿除了花哨麻烦以外就没有任何特点了——我看都不敢看他,囫囵低着头就进了内间。内间光线相对外间而言暗一些,可能是因为床那头的窗户窗帘拉得紧紧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自然光漏进来。
床的左侧立着两个大衣柜,我迟疑了一下。应该是……右边那个?我不知道这两个衣柜到底是都装的是他的衣服呢,还是有一个是女装呢,所以先打开右边那个看看。我一打开衣柜,我就……惊呆了!
偌大的一个立式衣柜,里面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旗袍、袄裙、襦裙。款式应有尽有,颜色缤纷鲜艳,布料昂贵舒适,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壕”的压迫人心的暴发户感……可就是,没有,现代的衣服。
所以我在最初的惊艳过后,立刻关上了柜门。
我走出内间,强忍住揪着唐晓翼衣领吼他的冲动,而是尽量心平气和的对他说:“有没有稍微现代一点的衣服?”
他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在唐家,你还想穿T恤?”
呃,这难道不正常吗?我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要穿这些衣服?说不定这些衣服还是估衣呢,老一辈的人都说,穿估衣不好。
我真怕唐晓翼坚持要我穿这些“估衣”,但他今天真是格外出乎我意料,特别听我的话,只考虑了一下,很爽快的说:“我还有一套校服。”
他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他曾经是读过我初中的,自然也有我初中的校服。于是在我期待的目光里,不多时,唐晓翼捧了一套校服出来:白底黑纹,没错,是我熟悉的校服。
“你穿过吗?”我竟然无知到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口。
“你看我穿过吗?”
哦,没看过,真没看过。唐晓翼一行人在学校里长期是最风风光光的,因为清一色的校服里头就只有他们四人穿的是自己的衣服,那叫一个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要多抢眼就有多抢眼,比得上万国运动会。
意识到刚刚说错话的我此刻露出相当狗腿的笑容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对他这么狗腿:“那么,谢谢你了,我换下衣服,嗯?”言下之意是,是你出去呢,还是我去洗手间呢?
唐晓翼把校服放在桌子上,淡淡的扫了我一眼,一声不吭的出去了。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