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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禁止旖丨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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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亢奋的女声尖叫,惊醒了一向浅眠的唐晓翼。
他在黑暗中起身,摁亮床头灯,分开床帐,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确认脚步声即将接近自己房门,他下床,在那人错过他的门之前开门走出,微微抬起下巴对上金发男人的眼。
“莫尔斯菲伯爵,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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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昨夜未关的窗户将一些新鲜的青草与露水气息透进房中,吹散了一夜积郁的闷热。
我拔掉U盘,出了房门,先在一楼餐室里找到了博朗逊先生,询问得到唐晓翼的位置后,又跑到书房去找他。这会儿我还穿着船王家提供的“均码”衣服,即使不是之前那件特没节操的睡裙,这件常礼服也未必有多有节操。我提着裙子噔噔噔上楼,因一直在注意脚下是否踩到裙子而忽视了前方是否有人,甫一抵达二楼即被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看,呀是罗德啊。
我对他一笑,拎着裙子转了个圈锁定书房目标,一路直小跑过去,没忘了敲敲门再大喇喇地推门而入:“唐晓翼!”
书房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不漏一点光进来。点着几盏烛台,在橘黄色的阴暗里摇曳游弋着不定。船王书房里的藏书很多,书架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那张体积十分可观的书桌上堆放着一沓又一沓的外文资料与皮质文件夹,另外放置一个镀金地球仪、一架镀金望远镜。正对着书架的一整面空白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世界地图、世界气候分布图、大西洋海流图、大西洋详图、大西洋政区图……
一个酒红色小身影正蜷缩在办公椅上对着电脑工作,一听见有人超没礼貌地直接闯进来,他好歹分散了一下注意力:“唐晓翼,找你的。”
“啊?……啊啊。”发出声音的是原本骄奢淫逸的横躺在贵妃椅上装死的不明物体,他一伸手把盖在自己脸上的《L'amant》撩下来,慢慢地坐起来。我等待他恢复正常状态等待了三十秒,真是有病。
好不容易看到他眼神有了焦距,幸好他没打哈欠,不然我真想一个U盘飞过去打得他毁容。看起来像是宿醉的唐晓翼一见到我就原形毕露:“记录写完了?”
“写完了,”我挥了挥手里的U盘,相当得意洋洋,“你不要你嫌弃你也收着,我的杰作。”把后面一句“值得好好收藏”给吞下去,我把U盘放在书桌上,又大声地说了一句“早上好”,以风的速度迅速从书房里消失。
亚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个小小U盘:“她今天不太对。”
“荷尔蒙分泌过多。”唐晓翼咕哝了一声,示意亚瑟把U盘丢过来,亚瑟却没动,反倒直直的看着他:“你不看?”
“你丢过来吧,谁真看啊。”唐晓翼将《L'amant》捡起来塞进书架里,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丁点睡眠不足或睡眠过度引起的倦怠感,连说话都是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昨天晚上她被什么怪物给袭击了,今天是first day,你说她能不兴奋吗?没见过被侵犯了还这么兴高采烈没心没肺的小杂种。”
“哎哎哎,唐晓翼,《L'amant》是放在通俗小说B7区的,你赶紧放好,马上就要打用餐铃了。”亚瑟最看不惯别人拿了自己的书还不老老实实放回原位,再亲近的朋友犯了大忌触了霉头,亚瑟都不会留一丝情面的。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合上电脑,湛蓝的双眼在暧丨昧不清的照明里蓦地闪烁升腾起兴致勃勃的罕见亮光:“我可是把你的年龄透露给那个小姑娘了,不过她好像不信。”
唐晓翼正踩着梯子在找亚瑟口中的B7区,闻言背着亚瑟翻了个白眼:“你跟别人说你一百多岁别人也不信。”
“可是我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就相信了,”亚瑟说完才轻哼了一声,自己都觉得好笑,“哦,忘了,sorry,那时候我才五六十岁,你也是那个年龄吧?”
——所以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好奇。五十五岁的东方男人,商业奇才,管理老手,天知道你是多抢手的黄金单身汉。
父母与你交好,却压根摸不透你的规律。你经常出入红丨灯丨区,是坊间妓丨院的常客,身边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女人。我看得见你,不仅是看见你的外形,还看得见你的内心。但那也许只是沧海一粟。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让另一个人窥见太多的自我。
很多年以后亚瑟在参加一场没有女主角的葬礼时他还在反复地思考,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才会让这样的男人惦记这么久。现在她死了,不得不说死得太是时候,正好让男人在她还没有出现老去迹象之时,记住了她最令人心动的印象。
——“她死了,死于全体内脏突然衰竭。”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二十一年到底是太长,还是太短?
——“宋朴,我喜欢你,我要你。”
太多人的在乎,才成就了那一个人物的不可遗忘。
——“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落叶归根,最后一句话是不希望有来世。”
太深的执念与爱,会成为你爱的那人的羁绊。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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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王家的花园原来还有如此胜地。五月里枯萎的紫藤花,粘在红砖墙上如蝴蝶破碎的羽翼,或者更像是被撕毁的华装。头上蔓延着葡萄藤,葳蕤旺盛,乌黑纠结的虬枝,垂下了墨绿色的如同云朵的叶子。这个时候,葡萄已经成熟了,一串一串的垂挂在半空中,饱满的籽粒,紫里透黑,隐隐地散发出果香来。
由大理石建造的圆拱亭子就掩映在这酷似失乐园的场景里。
亭子里落了许多的枯叶,都是去年凋落的葡萄叶,但看得出有人维护,这些落叶也许是刻意保留的。我在台阶上坐下,令裙子铺展开,整齐地被我压在腿下。我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挺直腰杆,仿佛还闻得到那种香气。
我摸了摸脸。
又摸了摸脸。傻笑。
好像还残留着Ferragamo香水的味道。柑橘与水生植物香气清新,前味与中味已尽,后味里的广藿香、干琥珀与麝香混合在一起,直教人再也无法忘记那个留下香气的人。真奇怪为什么他会青睐我。——“明明你的脸就像是被擀面杖打过一样的,至于智力,是与你的年龄成1:1的吧?”唐晓翼的声音突然地响了起来。
等等,这个人什么时候到了我身后!而且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被他吓得什么都不敢想了,伸直着腿不敢动,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他在我身边坐下,手里捻着一片葡萄叶:“你认为谁青睐你?”
我没有这个必须要告诉你吧……我没吭声,反正你也猜不到我想的是谁。
下一秒,唐晓翼轻而易举打破我的幻想:“罗德·K·莫尔斯菲?”
“……”我转了个身不想看他。
忽然有只手从我后面探了过来,在我头发上一碰就走,像在玩游戏。
“你在干嘛?”
“你头发上有虫。”
我霍地就站起来,抓着头发到处乱跳:“在哪在哪在哪?——”虫子啊虫子啊,那些蠕动着的柔软的青绿色的虫子——
“……噗嗤……”唐晓翼大概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登时笑了起来,拍着膝盖笑得很像我家楼底下傍晚乘凉的背心大爷,“骗你的啊,你怎么这么天真……真是太、太天真了……”
“……你!……”我此刻把他按在地上掐死的心都有了,用手指胡乱梳了几下头发,抱胸看着他,“……找我有什么事啊总管。”
唐晓翼好不容易止住笑,单手托腮一脸纯洁无邪地看着我,但是他装得再纯良也委实违和,要亚瑟来做我才会放松警惕。“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说着他露齿一笑,相当白痴,“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口气很诚恳表情很到位但是话语太、假、了,不像是唐晓翼会说的话。我不得不怀疑这老狐狸是不是又在变着法子逗我玩,
见我仍是抱胸站着没坐回来,唐晓翼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台阶:“坐啊,别站着,坐,好好聊。”
“……”这说话的口吻,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我正想硬着脖子说“我不要你的施舍!”,猛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头发里爬动着痉挛着,我顿时整个人都透心凉心飞扬,手僵在那里动都忘了动。唐晓翼看我一副石化冻结就像是吃了什么不文明的东西的表情,好心问了一句:“怎么了?”他刚刚问完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两只眼睛再次弯成月牙儿,我抢在他那羞辱性的笑声再度爆发之前求助道:“麻烦帮我看看头上有什么东西……”
“请叫我乌鸦嘴,宋朴。”他边说话边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低下头方便他查看。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的指尖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颊与后颈,仔仔细细地分开我的头发将那个东西取出来:“……是一个蛹壳啊。”
蛹、蛹壳?
我浑身仍然止不住地发着抖,一听见他把东西拿出来后松了口气,刚想抬头却被他按住脑袋抬不起来:“你干嘛!”
“莫尔斯菲亲了你哪里啊?”唐晓翼用开玩笑的语气问这种问题,无异于把我架在火上旋转,我被他逼得一层皮即将被烤下来。我这时就有点庆幸他没让我抬头了,不然看着他我更窘。我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脸……”
“真是脸?没别的?”从他口中说出这话,不知怎么的总让我有种脊背发寒的不好预感,可是我没法抬头也就不能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冰冷有多残忍,但我直觉他不大高兴,不过很快他就做出了一件让我以后都对他喜欢不起来的事——这个暴君直接揪住了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这一年以来并没有长长多少,只是从原来的及耳长到了齐颈窝的位置。唐晓翼这一揪其实抓不到多少,但重要的不是痛不痛,而是我的受惊吓程度:我直接丢脸的叫出声来了。
“讲给我听。”他声音很轻,落在我耳边如同鼓鸣,咚、咚、咚,沉重无比,“细节、过程、人物……全部说清楚。”
我就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反应过来:我没有这个义务向他报告我的私人生活!我不觉间气势足起来,反驳道:“你是我什么人?我非要告诉你?”
他没说话,手往后一扯,我被迫抬起头与他对视。他面无表情,张开口无声地说了四个字,当我明白是哪四个字时,全身都因为强烈的愤怒感而微微颤抖起来,并恨不得一巴掌打得这个人直接脑震荡。
他说——“我的爱人”。
天色突然之间就昏暗漆黑了,风呼呼作响,葡萄藤簌簌声大作,飞沙走石一般的气势。山雨欲来风满楼,即将降下大雨。
我们就在一片萧瑟冰凉中两两对视。
与他眼睛相对,我更加坚定:他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长得不与我相似,他对我很失望。
……*
现在想想,那时是不是反应太过激了一些。也不知道我那个房间的隔音效果如何,也许唐晓翼正好听见了我那一声尖叫,更说不定他那时开门出去,与罗德正好见了面。
我越想越恐怖,面上没有任何温度。现在我在他眼里是像沙漠一样苍白无力了。唐晓翼倏然冷笑一声,松了手,貌似温柔地替我把头发整理好:“不告诉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我只是想听听你对我坦诚,是个什么样子。
会不会比八十二年前更残酷。
我被他的手抚摸着头发,浑身从天灵盖一直冰冻到脚底。
他看我,如同跳梁小丑。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还有什么?
这回的记录官任务……并不亲切友好,甚至可能比我意料之中的,更加危险。
因为在我身边,就有一个最高级别警戒的唐晓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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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三下门,停五秒,再敲三下。
正如安迪瓦兰所言——会用这么固定愚蠢的敲门方法的人只有我,也只会是我。
我贴着门站着,毫无希望的等待里面的人准许我进入。大约十秒后亚瑟标志性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船王先生。”我推门进去,先站在门口处没有动。我有点担心书房里有其他的人。所幸只有一个亚瑟坐在原来位置上看书,是一本报告模样的东西。我放下心来,走到书桌前方五米处站定,亚瑟抬起眼来,表情温温和和的看着我:“有什么事吗?宋朴小姐。”
他说话做事的方式都和罗德有几分类似,大概是因为体内都有英/国黑衣绅士的血统,因此与亚瑟相处很容易让我放松下来。我把自己早就想好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我想找您借本书。”
亚瑟的脸向右撇了撇:“书架上的书小姐您都可以借,您自己选吧。”
我应了一声,目光在数量庞大的书群中搜索起来。《玩笑》……《名人传》……《大唐西域记》……《L'amant》。《L'amant》!这是原译本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也就是今天早上唐晓翼盖在脸上放那本书……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本书有蹊跷,于是专门来找亚瑟借。我登上阶梯伸长手把《L'amant》拿下来,亚瑟好像是随口开了句玩笑:“你也喜欢杜拉斯?”
并不喜欢啊……我还是第一次读她的书呢。我傻笑着囫囵对付过去,用书挡着自己的脸飞快地跑出去。
亚瑟看着我跑出书房,纤细的眉毛轻微地皱起来,手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拨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