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瞳》楚慎言

6、少将（六）

　　“她现在工作的医院，虽然名义上是个军用医院，可实际上还是有着慈善性质的。那里的病人并不全是军人，也有很多的平民。”威廉森又说。
　　“啊！我知道了，”温普一拍脑袋，说，“您的意思是，如果叶小姐仅仅是一个普通医生，难以配得上少将主治医生这个身份？”
　　威廉森颔首，说：“你还不算太笨。”
　　温普：“……”
　　“说来也是，她太忙了，可能一天都不会来一次军区院，如果少将的病忽然发作就很难立刻得到诊治。所以，您要她辞去军用医院的工作？可是，这是她谋生的工作。”
　　“谋生？”威廉森摇头，“但是你别忘了她是江浙地区的财阀世家出身，谋生对于她来说，根本不需要。况且，我请她来治病，没说不付她工资。我这个人讲究绝对平等。”
　　温普点点头：“少将说得很对。改天我会拜访她。”
　　威廉森勾起嘴角：“拜访？多此一举。你直接帮她辞去工作就行了。”
　　“有道理，”温普表示赞同，可话锋一转，“可是，您刚才不是说讲究平等吗？同理，她有权利事先知道这件事。”
　　威廉森抬头直视温普，眼睛里露出森森的寒意：“温普，我以少将的身份命令你，不许挑长官的刺。”
　　温普：“……我知道了。”

　　叶霜宜坐在办公室里，正对着一份化验单苦苦挣扎。助理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叶霜宜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助理走进来，说：“叶医生，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您随时可以离开。”
　　叶霜宜抬头，墨色的瞳孔里显露出惊讶：“我什么时候让你收拾东西了？”
　　助理也是一脸惊讶：“没有吗？您不是辞职了吗？”
　　“辞职？”叶霜宜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连上司的玩笑都敢开了。”
　　“这不是……”助理也很茫然，“您刚刚递了辞职信嘛！”
　　叶霜宜秀眉紧蹙：“怎么回事？我没递过辞职信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助理说，“只是院长让我收拾收拾你的东西，说是你要走了。”
　　“要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了？”叶霜宜站起来，“我去找院长一趟。”
　　助理推开两步，将门口的位置让出来。
　　“院长，”叶霜宜一把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我觉得您有必要跟我解释清楚。”
　　在院长错愕的目光下，叶霜宜拉开椅子坐下来，目光灼灼：“如果您要开除我的话，请告诉我理由。不必这样委婉。我从没递过辞职信。”
　　院长说：“你是没递过辞职信。”
　　“那为什么开除我？”叶霜宜极力忍耐着不满的情绪
　　院长挠挠头，一脸无奈地道：“我也不想开除你。”
　　“那是为什么？”叶霜宜眉心紧蹙，“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院长拿着绢帕擦去额头上汗：“是这样，刚才有个英国军官找到我说。他帮你辞职，从今以后你不会在军用医院工作了。”
　　“英国军官？”叶霜宜一愣，随即便知道了是谁，“所以你就答应了？”
　　院长摇摇头：“本来我是没答应的。我甚至还问他‘叶医生知道这件事吗？’，他说不必知道，因为……“他停了一下，又擦汗，”这是威廉森少将的命令。“
　　叶霜宜着实被震惊了一把，随即想也不想地说：“我没有要辞职。你可以回绝威廉森少将。”
　　院长吹了吹胡子：“小叶啊，不是我不想留你，实在是……情势所逼啊。”
　　“那我去找他。”叶霜宜咬唇，说。
　　院长故作深沉地摇头，“你要知道，咱们惹不起这群英国人。”
　　“那是你怕，”叶霜宜扬眉，“我不怕。”
　　院长涨红了脸：“小叶！你终归还是太年轻，看不懂这其中的利害，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在英租界苟存，换句话说，就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叶霜宜霍的站起来：“院长这话就说得岔了，英租界再怎么说也是租界，这到底还算是中国领土！”
　　院长叹道：“小叶，我知道你家是财阀，但财阀也是敌不过政府的。你得罪了英国人，不是靠钱就能解决问题的。你要是一拿出钱他们就会把你的钱全吞光，一个子儿也不剩。我太清楚他们了，他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叶霜宜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迅速走出办公室，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
　　她带着满身肃杀之气，风风火火赶到了军区院。
　　“少将先生，首先，我并不认为您这样的做法是正确的。第一、您没有事先征得我的同意，我可以将这视为对我人格的不尊重。请您分清楚，医生不等于女仆，我没必要事事任凭您使唤。第二，我是一个医者，尽我能力去治愈每一个病人，您这样做无非就是剥夺了他人被医治的权利。第三，我自愿在军用医院工作，即使拿不到一分钱，我也愿意。我可以保证，在我为其他病人诊治的同事不会耽误了您的治疗。”叶霜宜面对着眼前这个白皙清俊的英国男人，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大通。
　　而威廉森只是靠在沙发上，修长有力的手指迅速地翻动着满是英文的军事用书，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当叶霜宜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才抬眼：“说完了吗？”
　　叶霜宜依旧脸不红心不跳：“说完了。”
　　“哦，”威廉森转脸对一旁的侍从说，“去给叶小姐倒杯水来，她说了这么多我都替她觉得累。”
　　侍从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顺便给我也倒杯水。”
　　待到侍从出去以后，威廉森才稍稍正襟危坐：“你好，叶小姐。首先，我对于你私闯军区院这样一个不礼貌的行为而感到深深失望，至少你应该通传一声，好让我提前预知，你这么做我可以视作为对我人格的不尊重，不是吗？第二，在我眼里，女仆和医生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同样都是为我服务。第三，请你不要对一个病人进行如此长的谈话，我可以将此视作为对我生命时间的浪费，同样也是您说的，不尊重。”
　　说完，他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
　　叶霜宜怔了一下，狠狠地吐出几个中文字：“蛮夷！”
　　威廉森虽然听不懂她所说的中文，但是凭借着军人敏锐的洞察力，很轻松地捕捉到了话里透出来的恨意。他的眉心微微一蹙，几乎是一个察觉不到的微小动作。
　　侍从这时候端了两杯水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立在一旁。
　　叶霜宜站起来，刷地鞠了一躬：“抱歉打扰到您，我先告辞了。”
　　威廉森一耸肩膀：“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可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叶医生。”
　　“随便您怎么想。”叶霜宜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威廉森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觉得这件事叶小姐有必要仔细考虑一下，无论怎样，军区院欢迎您。”
　　叶霜宜脚步一滞，心里却冷笑一声，转过头半是嘲讽地说：“不用考虑了。请先生收回今天下午替我做的决定。”
　　“这么说……”威廉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决定回那所没什么前途设备又落后的慈善医院？”
　　叶霜宜忍住想要往他身上泼水的冲动。她露出一个极为美艳的笑容：“先生您说的很对。但我做的决定与这个并不冲突。我决定，向医院申请停职，直到先生的病好为止。当然，如果先生有什么不测，我也可以重新回到医院。”
　　威廉森的神色渐渐暗沉下去：“不会的。”
　　“什么？”叶霜宜蹙起秀眉。
　　“我是说，”威廉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你可以回到慈善医院继续工作；二、我死了，然后你也跟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