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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春暮夏初的长安城,下着无需打伞的小雨。延平门东的待贤坊内,安静得可以听见花落的声音。
      申时过半,偏僻小巷“瘗花曲”的巷口停着一架华美的马车。车旁的僮仆躬身低头,迎候着从小巷深处缓缓踱出的两道人影。
      走在中间的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华发老者。雨天湿滑,他由一名少年搀扶着行走,紫色的袍襕上溅满了泥点,老人却浑然不觉,反而指着小路两旁厚积的翠绿青苔,皱起了眉头。
      “你看这条小路啊,真得赶紧翻修夯实,可别被这些苍苔淹没了,害得那些上门求教的人找不到方向。”
      “正是要淹没了才好呢。”回话的是搀扶着他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唇红齿白,还梳着总角的双髻,却故作老成地摇着头。
      “明师说过,瘗乃是埋藏之意。取名‘瘗花曲’,正是希望这条窄巷可以埋藏在百花深处,让那些凡人无法打扰他的清修。”
      他说得一本正经,锦衣老者却笑出声来:“别人不来叨扰,老头我却不能不来。紫星小侄,今日之事可就要拜托了。”
      少年道:“您老人家的事,何需紫星多言?明师必然上心。明日寅时过半,还请先生登门一叙,届时自然有个交代。”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巷口。紫星驻步,锦衣老者登上马车,两相话别。
      马铃声逐渐远去,最终轻不可闻。紫星正要返回,忽听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
      “请问,这里可是瘗花曲明先生的居处?”
      发问者是一位青年男子,站在路旁槐树下。他面色苍白,一袭布衫被雨水洇湿大半,显然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紫星打量他几眼便了然道:“明师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青年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跟在少年身后。
      与长安其他里弄一样,瘗花曲不过是一条仅供三人比肩的夯土小路,没走几步,路边的青苔就“蜂涌而出”,铺成一张郁绿的毡毯。越往里走,暮春的绿意越是张狂:土墙上爬满了青藤,开着繁星似的小花;墙内探出的绿枝软软垂下,撩拨着人的颈项。就连墙下水沟里也生着密密匝匝的铜钱草,如一片小小的荷塘。
      人迹罕至的深巷里,竟还藏有无声的热闹。青年正暗自惊诧,小路忽然一个右弯,紫星低声道:“到了。”
      瘗花曲的尽头不见门扉,倒是几株繁茂高大的灌木,枝头缀满焰红花朵。青年正欲询问,只见少年伸手分花拂叶,树后豁然现出一处寂静庭院。
      房屋是普通格局,但院里草木葳蕤,遮天蔽日,却是别处罕有的景象。
      紫星领着青年来到正堂檐下,透过半卷的竹帘,可以隐约看见屋内地屏前坐着一位白发老者。
      青年急忙退后一步,施礼道:“晚辈秦稽,冒昧打搅明先生了。”
      屋内没有回应,帘内却垂下一只手。
      “明师请你坐下再说。”紫星解释。
      青年立刻在檐下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有劳明先生,请帮我为一人延续阳寿!”
      事情,是这样的——
      这位名叫秦稽的青年,本是北方奚人,他自幼通晓音律,长大后就做了歌者。由于契丹侵扰,数年前他与数位族人南下投唐。来到长安后,秦稽经人引荐在胜业坊一处富贵人家做乐户。这家主人精通音律,尤其喜好异域风情,私坊中不乏胡人面孔;然而秦稽天性孤僻,不擅与人交陪。好在府主对他的歌声殊为欣赏,日子过得倒也平静清闲。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月前府上请了位算命的,竟说府主命不久矣。或许一语成谶,次日府主便生了一场大病,这阵子总算好了些。可是府中上下已经对算命的话暗信不疑。
      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一旦府主往生,生性孤僻的自己是否能够获得新主的肯定?若是被遣出府中,又该何去何从?
      午夜梦回,秦稽每每辗转反侧。而思前想后的结果便是来求明先生——这位隐居于待贤坊的方士,希望能够延续府主的阳寿。
      话音落尽,帘内的老者似乎没有反应;倒是旁观的紫星发出了一声异常老成的冷笑。
      “不通人性也该有个限度。死生大事岂容儿戏?且不说向地府夺人是何等的难事;就算真能延寿,你还期望他能长生不老不成?”
      “这……”
      被个十二三岁的童子说得哑口无言,秦稽自知理亏,唯有讪讪地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竹帘后面倒有了动静。
      “我可以助你,但需要你的回报。”
      如同绝路逢生,秦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要晚辈能够做到,一切还请先生吩咐!”
      帘内的明先生再次沉默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走廊另一端传来了衣物摩挲的声响。
      檐下的婆娑树影里忽然走出一位高挑女子。她肤色白皙,明眸深邃,红唇如樱,长而微卷的黑发梳成螺髻,容貌之中隐约有些异族的血统。
      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一袭火般鲜艳的茜裙,坠满了晶莹细小的雨珠,正随着她婀娜的步态闪闪发亮。
      转眼间女子已经来到秦稽面前,微微一笑,道了声万福。
      这时,紫星引荐道:“这位金罂姑娘的先祖本是波斯人氏,不远万里徙居东土,现在禁中内坊教习,境遇倒是与你有些相似。不过,金罂尚有几位姐妹散居于城内。今日她私自离宫,为的正是与家人相见,你可愿随行保护?”
      “夜游长安?”秦稽瞠目。
      即便不闻窗外之事,他也知道长安的夜晚严格“宵禁”——酉时鼕鼓过后,城坊大门紧闭,禁止百姓出入。坊外的六街更有金吾卫的骑卒与武官巡守,一旦被捉,自是少不了皮肉之苦。
      更不用说,城内几个偏远僻静的坊内,似乎还有匪盗出没……
      秦稽自知此行不易,然而比起所求之事,却又着实算不上什么。思及至此,他终于将心一横,转身作揖:“愿为金罂姑娘效劳。”
      红衣女子也轻启朱唇,谢道:“那就麻烦秦公子。”
      这时,帘内又传来明先生的叮嘱:“时辰不早,你们且去吧。记得明日寅时回来,自然能完成你心中所愿。”
      秦稽连连称谢,领着金罂姑娘转身离去。直到二人走出了遮天蔽日的庭院,重新踏上瘗花曲,这才发现雨已停了,头顶夜色如墨。
      二
      酉时显然已过,但是那本该响彻长安内外的八百下街鼓,却居然连一声都没有听见。个中缘由,秦稽并未多想。
      长安里坊一百有余,并非座座都有人居住。但凡人丁兴旺的大坊,大多设在外郭城的北部,拱卫皇城。剩下的一些美其名曰“静坊”,实际上就是庙堂人迹罕至的地方。
      待贤坊就是一处“静坊”,日落后几乎无人走动。在昏暗的星光下,南北走向的小街有些阴森——西边是隋代将军史万岁的故宅,曾因鬼魂之事名动一时;而东面的远处,节愍太子庙的飞檐如同巨鸦展翅,让人心生畏惧。
      一路上,金罂诉说了家世:她有三位姊妹,分住在长安的丰邑、兰陵、务本三坊内。其中最近是丰邑坊,仅与待贤坊隔着延平门大街对望。
      无需秦稽费心,她这一路始终走在前面。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暗示着心中的迫切。
      亲人也好,知己也罢,在这世上能有一份关怀和牵挂,这份温暖与安心是外人所无法体会的吧。想到这里,秦稽轻叹一声,脚步不停。
      绕过享庙外墙,前面就是北门,此刻果然紧闭着,却没守卫。在那高高的坊墙后面,就是长安城内三条东西要道之一的延平门大街。
      从那里走出去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秦稽心中正疑惑,迎面忽然刮起了小风,将一阵幽幽的乐声送了过来。
      那是一支笛曲,却不是熟悉的音调。凉风起息之间,笛声似有还无,撩拨着听者的耳朵。
      是谁,在荒凉夜色里吹奏?
      秦稽不免有些好奇。然而比他还要迫切地,金罂竟已推开了北门,红衣一闪,消失在门缝里。
      门外,竟然是白茫茫、好大的一片雾气!
      春暮夏初,应是天地之气清浊分离的时候。秦稽心中生疑,却又挂念着金罂的下落,因此不敢稍停。
      他反手关上坊门,左右张望。
      没有武侯铺的驻兵,没有骑卒;除了门边鼕鼓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浑浑噩噩的雾气。
      金罂是往丰邑坊去了吧?秦稽鼓起胆量,迈步向北走去。
      延平门大街有五十余步宽,可是才走出十来步,前后左右就变成了一片白莽莽的混沌。
      究竟哪一个才是北方?
      惶恐滋生的时候,还是那阵笛音,穿透雾气而来,仿佛指引着正确的方位。
      秦稽静下心来,循声向前走了一阵,果然又看见高墙破雾而出。坊门匾额上写着“丰邑坊”三个字。再细看,坊门也只是虚掩着,应该是金罂刚从这里经过。
      不敢怠慢,他立刻跟了进去。
      虽然紧邻着延平门,但丰邑坊也是一座静坊。而且比之待贤坊的冷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除了象征丰收的“丰邑”之名外,这里还有一个不祥的别称——凶肆。
      今天是朔日,头顶没有月亮。然而此刻,坊门正对的十字小街两侧,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檐下都笼着一层皎洁的“月色”。
      再仔细看,发光的都是白麻纸糊的灯笼。偶有小风吹过,灯笼幽幽地打着转儿,露出上面用墨笔写就的“奠”字。
      这些门内,都是出售丧葬用品并承办丧事的店家。丰邑坊何时成为丧铺云集的凶肆,已无从考究,但在秦稽投唐之前,这里已是长安人刻意回避的所在。
      金罂依旧不知去向,秦稽不敢贸然乱闯。好在这时,笛音再度响了起来。
      已经十分接近了,吹笛者也许就立在附近的哪一堵高墙后面。清冷的笛声伴着夏虫幽鸣,在空旷街巷里游荡;似乎漫无目的,却又萦绕不去。
      忽然觉得这声音就像一缕游魂,眷恋凡间、却只能徘徊在凶肆暗巷中,秦稽听得有些痴了,有一种郁结的情感如鲠在喉。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放轻脚步,循声走到一处小巷前。巷口摆着一口硕大的水缸,缸里种着一株齐人高的花木。即便此刻光线晦暗,却还是能够看清枝头绽放的白色花朵,美若绢绸。
      就在花影深处,站着一位手执横吹的白衫秀士。那背影清雅出尘,又带着点幽幽的阴郁,竟与四周静谧而诡谲的气氛融合在了一起。
      这究竟是人,还是鬼?
      秦稽愣了愣,笛声忽然停了。只见那白衣秀士转头笑道:“这里虽然是凶肆,但在下并非鬼怪。相逢即是有缘,兄台既已来了,何妨现身一会?”
      知道躲藏无用,秦稽从树后走了出来。
      吹笛之人自称姓李名瑀,是进京赴考的书生,正寄住于丰邑坊内的清虚观内。他平日不信鬼神之事,又性喜清净,因此趁着夜色吹奏一曲。
      秦稽亦回报了姓名来历。这之后,他犹豫片刻,还是问起了刚才笛曲的名字。
      李瑀答道:“曲名《蒿里》,原是为不臣于汉、自刎而死的田横所作的挽歌。我听这坊内的人唱得多了,便也学得来,倒让秦兄见笑了。”
      原来是一曲挽歌,怪不得如此哀婉动人。
      秦稽平素醉心于奚音乡调,这却是他平生头一遭,会对汉唐旋律心生共鸣。如此想来,“悲怆伤怀”的感觉,倒是无分胡汉的,正应了“人同此心”的道理。
      他正感叹,却见巷口的横街上逐渐明亮起来。脚步声里,金罂与另一位素衣女子提灯照夜而来。
      “偏劳公子陪同家姊前来,一路辛苦了。”
      那素衣女子自称“珠瑠”,是金罂之妹。早年嫁入丰邑坊内,便也做了凶肆的行当。今日姊妹相聚,本该长叙。只是事有不巧,却是遇上了珠瑠最为忙碌的时候。
      原来,长安城内有两爿凶肆,各踞于城南东西两侧。丰邑坊内的西肆与青龙坊的东肆素有怨怼,近日更是相约要一较高下。
      两肆的比试分为“日夜”两场。今日午时为日试,东肆已大胜;而“夜试”便是今晚子时,于皇城安上门外、务本坊西进行。此时此刻,珠瑠一家的忙碌与忐忑,可想而知。
      宵禁的深夜,两家凶肆竟然要在堂堂皇城前决一胜负?秦稽忍不住暗自诧异,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对于中土风俗也未必全然了解,便也稍稍释然。
      方才,就在秦稽聆听笛曲、结识李瑀的时候,金罂与珠瑠已有一番小叙,奈何时间迫紧,只能打住。不过二人也约定了,今夜子时要在务本坊西门重会,那里还住着幺妹丹若。
      远处隐约传来了悠悠的召唤声。珠瑠与金罂依依惜别,转身急步走入坊巷深处。秦稽正想对金罂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的李瑀清咳几声,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今夜良辰美景,枯坐于凶肆陋巷之中未免无趣。不知这位姑娘与秦兄,是否可以让李某同行?在下携有坊内开具的通关文书,可保夜行无阻。”
      今晚遇到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不过秦稽已经懒得诧异;而真正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金罂似乎对李瑀颇有好感,倒是立刻点头应允下来。
      三
      长安城里,金罂一共有三位姊妹,除却丰邑坊的珠瑠与务本坊的丹若之外,还有一位长姐涂琳,居住在城南的兰陵坊内。
      丰邑坊到兰陵坊之间,很有一些距离,光是横向就间隔了四排里坊,快步疾走恐怕也要花去半个多时辰。
      三人贴着丰邑坊的沿墙街走了一阵子,又从无人看守的东门鱼贯而出。
      长街上的白雾尚存,但明显消散了许多,至少能够看清十四五步开外的景象。寂静却是一成不变,甚至让秦稽以为这已是一座空城。
      直到接近安化门大街时,才有两名巡夜的骑卒迎面而来,却又好像完全看不见这边,彼此在十几步开外交错而过。
      这种感觉,诡异又奇妙。
      为了排遣赶路的时间,金罂小声提起了在宫中的生活。她说寿王的妃子玉环——这位貌美雍容的女性,时常悄然出现在禁宫之中。她对金罂的这袭红裙颇为欣赏;甚至还纡尊降贵,偷偷请教过胡人的舞蹈。
      说到这里,金罂就此打住。她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李瑀,倒是让他也说点什么有趣的事。
      李瑀笑道:“李某出生于小康之家,自然无法与宫廷气象相提并论。不过谈及音律,家父倒是对于吹奏横笛颇有造诣,与他相比,我只不过是粗通皮毛罢了。”
      李瑀之父本是嫡长子,却无心于祖业,因此权将宗族交由三弟看顾。那三弟也是一位重情重义之人,便在家中东面兴造了一座高楼。兄弟数人时常相聚于楼内,奏乐纵饮、吟诗作赋。李瑀的父亲精于横笛,而那位叔父则善击羯鼓,楼内时常传出合奏之音,倒也是乡里称道的一桩美事。
      李瑀话已说完,而脸上的表情却似乎意犹未尽,秦稽依稀觉得,那并不是追羡或者向往,而是一种他能够觉察却无法理解的东西。
      “到了。”
      从中部横穿过最为宽阔的天门大街,兰陵坊的西门就出现在了薄薄的雾气之中。
      作为长安中路偏南的一座里坊,兰陵坊也并非是那些达官贵人聚居的所在。与买卖营生的丰邑坊相比,它的坊门更为古旧;或许从建坊之日起,就没有经历过什么修缮。但是老旧的门坊里却有人值夜,可见这里与丰邑坊最大的不同,便是住着不少百姓。
      李瑀的通关文书发挥了作用,值夜人确认过后,便打开坊门让三人进入。
      兰陵坊的西门后面居然是大菜园,种着一畦畦整齐的芜菁和菠菜。更远些的地方,一排排规模不大、却鳞次栉比的民居正透出昏黄的光晕。
      与丰邑坊内那些冰冷的纸灯笼相比,这才是真正属于人世的光亮。
      大姐涂琳的家在兰陵坊东。秦稽与李瑀跟着金罂前行,懵里懵懂地拐了几个弯,耳边隐约传来街市的喧闹声。
      再往前走几步,眼前陡然一亮:大街上虽然宵禁了,但是坊内依旧有店家还醒着。它们的檐下挂着竹丝编的灯笼,各色旗幌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偶尔还可以看见从门里飘出的白色热气。
      铺面倒都不大,且多经营点心与杂货。酒肆倒是没有的,大约是因为酒价昂贵的缘故,但从各处飘散出的食物香气依旧让人食指大动。
      秦稽沿街走了一阵,忽然看见一处饆饠饼铺前,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踮着脚尖,仰脖看着台上的点心。他只是觉得可爱,却没想到金罂紧走几步,居然将那个孩子抱进怀中。
      那孩子一扭头,立刻笑道:“姨姨!”
      原来这便是涂琳的孩子,乳名宝儿。
      李瑀买了一枚樱桃饆饠递了过去,宝儿奶声奶气地道了谢,急忙咬上一口,透亮的玫红果浆从薄薄面皮里涌出,带着樱桃的甜香。
      他食着饆饠,也不要大人来抱,便一蹦一跳地领着三人朝家中走去。
      涂琳的家是闹中取静的所在。从几排民居包夹的巷道往里走,半路中有一处宽敞的平台,正中嵌着一口水井。井旁两侧的墙檐下,种着几丛枝叶繁盛的石榴树。
      暮春时节,正是榴花绽放之时。这里的花朵微黄带白,虽比不上别处的艳丽硕大,但是浓荫之中却有一盏盏娇小的石榴果,青玉雕琢一般玲珑可爱。
      过了这片天井便离涂家不远。金罂与珠瑠皆是美女,秦稽忍不住去想涂琳又该是什么模样,恰在这时候,身旁的李瑀忽然放慢脚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听。”
      经他提醒,秦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空中多了一分游丝般的乐音。
      这也是笛声,却与李瑀的《蒿里》大不相同。笛音悠扬圆融,夹杂着灵动的叠颤之声。虽然少了几分穿透力,但也不再凌厉凄清,反倒让人心中生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这时,宝儿骄傲地扭头道:“这是爹爹的声音。”
      李瑀摸了摸他的头顶:“花间深巷吹卧笛,你家爹爹真是好兴致。”
      “你怎么知道他是卧着吹笛?”秦稽愕然。
      李瑀回答:“我听那笛声悠扬、指法娴熟,吹笛者显然是一位行家,气息却有些短促。此人既然是宝儿的爹爹,理应正值壮年;而笛声中并无愁苦之感,也不应为病痛所扰。因此才大胆做了这番猜测。”
      他们说着话,不觉之间又走出十多步。远远地瞧见一片庭院。朴素的藩篱后,如鳞的瓦顶上居然坐着四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稍长的倒与瘗花曲里的紫星年轻相仿,抱着个正酣睡的囡囡。另有两个半大的,正在拔屋顶的凤尾斗草玩。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果然半躺着一位布衣男子,手执竹笛。他守着这些孩童,目光里是满满的幸福与宠溺。
      见到爹爹,宝儿喊着“姨姨来啦”,一边跑了过去。屋顶上的男子立刻起身回应,然后将身边孩子一个一个从屋顶上抱了下来。
      就在四个孩子全部下来之后,涂琳也从后院走了过来。
      与金罂和珠瑠相比,她或许没有那么明艳动人,眼角眉梢却是满满的娴静与温柔。而连金罂都没有想到的是,涂琳体态丰腴,显然是有了身孕。
      金罂与涂琳领着孩子去屋内小叙,留下三个男人在院子里,彼此通报了名姓。涂琳的丈夫名叫涂商,本是寄名外教坊的音声人,近日坊中无事,他便留在家中照看家眷。
      刚才那一曲名为《欢乐树》,本是胡乐,倒也并非生来就是如此欢快。只不过是涂商因着愉悦的心情而有了自己的发挥与演绎。
      这之后,他又与李瑀零星地聊起了长安外教坊里的其人其事,秦稽因为不善言谈,就一直站在边上旁听,倒也不觉得枯燥。
      也许是话语投缘,李瑀提出要与涂商合奏一曲,也询问了秦稽是否有意相和。秦稽哪里有这个准备,急急忙忙推谢了。李瑀也不勉强,便与涂商定好了曲调。
      不出所料,这也是一支秦稽陌生的曲子,却也悠扬动听。秦稽在庭院内寻了处石墩坐下,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漆黑的天空,纯净如一袭饱浸了墨汁的皂袍。不知何时,灿烂的银河已经显现,如翡翠上的一缕沁色、或是通往天界的阊阖。在无数夜明珠似的繁星下,兰陵坊内人间融融的百家灯火。
      在这璀璨天宫与薪火人间的交融之处,穿行着一曲悠扬如水的笛声。微风吹来外面淡淡的石榴果香,偶尔还有远处屋里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
      良辰佳音,夫复何求?
      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秦稽的右手放在膝上打起了节拍,嘴角翕动,方才在丰邑坊内,那种欲语还休的情愫又一次涌上心头。
      只不过,前一次是为那种悲凉的气氛所伤;而这一遭,他的心中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最初走入瘗花曲时的狼狈与落寞,似乎变成了颇为遥远的事。虽然他知道离了这一刻,万事不过照旧;但心中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一点微光,
      一曲终了,而他尚不自觉。倒是李瑀第一个看见金罂从屋后走了出来。

      四
      夜已渐浓,涂琳不宜劳累,便准备歇下了;而哄宝儿等五个小童入睡,当然是涂商的“功课”。
      而现在从兰陵坊动身,差不多能够在子夜时分到达务本坊前。
      惦记着东西两肆的夜试,三人就此与涂商话别。离开石榴小巷,就近出兰陵坊东门,就到了北向通抵安上门的直街。
      坊门内外仿佛二重人间。雾已散得差不多,清冷的星光洒落长街,不如满月明朗,倒像落了一层薄霜。
      秦稽打了一个寒战,裹紧衣物,希望好不容易积蓄的暖意,消散得稍慢一些。
      这是直通皇城的纵路,应该少不了夜行巡查的金吾卫街使。可是今晚却一个都没有遇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稽心生疲乏的当口,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了打更敲梆的声响。
      正是子时。
      几乎就在更声落去的同时,街道上刮起一阵刺骨阴风。本已消散无几的雾气重新聚拢,更有白似雪片的东西从雾中幽幽地刮了过来。
      圆圆的、中间有个方孔,是纸钱。
      吹雪一般的纸片很快就在街角堆积了起来。一旁的李瑀拍手笑道:“总算是赶上了!”
      话音刚落,只见北面的大雾里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转眼便走到了近前。居然是两列各十位白衣白裤的青年男女,手里捧着装纸钱的藤筐,正边行边洒。
      紧随其后,道路两侧缓缓走来了两列长龙般的队列,手里持着黑漆长棍,顶端系着前后绵延的纱幔,权做送葬队伍的两界。
      这帐幔的颜色也颇为奇怪,一开始是雪白,往后却渐渐有了些颜色,并不与一般的葬礼相同。
      就在这左右帐幔队伍的中间,又走来两列人影。左边的手里擎着灵旗,右边的则手执有七彩羽葆的幡幢,浩荡荡竟如卤簿仪仗一般。
      秦稽虽然觉得有“僭越”之嫌,但也只以为这是所谓的“死者为大”,便也不去细想。
      羽仪过后,街头忽然闹热起来。走来的却是一群杂耍百戏的奇人:有口中吐火者,有嗽雾扛鼎者,有杂旋者,有戴竿者……精彩纷呈,直看得人瞠目结舌,反倒要忘了这是送葬的行列。
      杂戏人走完后,白雾里听得一阵铜铃作响,迎面走出几匹高头大马,拉着去了顶的大车。车上堆的却不是纸糊的祭品。居然是真的家私器物、妆奁笼匣,工艺之精湛不禁让人心生惋惜。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后面的几辆车上,居然还坐着活生生、水灵灵的童男童女,一个个懵然无知的望着前方。
      秦稽大骇,禁不住转头问李瑀:“唐国难道还有活人殉葬的陋习?”
      李瑀笑道:“秦兄莫不是看错了吧?哪有什么活人?”
      秦稽大窘,再去看时,哪里还有什么童男童女?车上摆着的原来是木雕人俑,都涂着彩油,眼眶里镶着萤石,栩栩如生。
      过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车队终于走净了,后面又是一群手执斑斓羽扇的仪仗。看到这里,秦稽就已经忍不住感叹:如此排场只为送葬,未免豪奢。
      谁知道更令他惊奇的却在后头。
      羽扇仪仗尚未走完,雾里便传来了一阵飘渺的乐曲,伴着一人的独唱。那歌声绝不似《蒿里》那般凄绝悲怆,反倒清脆悠扬,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隐藏于其中。
      随着乐声的接近,一队身着彩衣的舞女,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颇有命妇风范的雍容女子。只是这妙曼的舞姿与歌声,表达的竟完全不是寄托哀思、追念逝者的那层意思。
      李瑀说,此曲名叫《善哉行》,说的是人生苦短,劝人不要留念过去的良辰美景,珍惜当下,及时行乐——倒更像是唱给在世的人听。但是秦稽的这个判断,很快就随着一阵瞠目结舌的惊讶碎得烟消云散了。
      歌舞的队伍之后,便该是仪仗的中心——灵柩。只见左右两列彩衣女子袅婷婷地走来,手里擎着扎成花朵状的彩灯。在她们的身后,几个身着皂衣的役夫,抬着的却不是华丽堂皇的棺椁。
      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顶宝辇,虽然四边竖着薄纱笼成的帷幔,却还是能够肯定,辇座上空无一人。
      这堂皇仪仗的主人,难不成还能够端坐在宝座上,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与路边的人挥手致意?
      秦稽已经习惯了不去讶异,倒是一旁的李瑀连连感叹,自己是头一遭看见没有棺椁的葬礼。一旁金罂笑道:“这便是夜试与日试的不同之处了。”
      仪仗还在前进之中。不知不觉,在秦稽等人的周围,居然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在长安城宵禁的深浓夜色里,在头顶煌煌天河星辰下,看客们有说有笑、大大方方地站在皇城南门街道上,丝毫不去担心会被突然出现的巡兵抓去鞭笞。
      秦稽正想细听这些人的说法,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尖细高昂的声音。
      “西肆来喽!”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过去,金罂也提着裙子混在其中。秦稽与李瑀对视一眼,只有紧紧跟上。
      安上门大街足有七十余步宽,东肆仪仗只占去不到一半。站在路的另一侧,秦稽感觉到又有一阵小风,自北向南吹了过来。
      风里并没有夹杂着纸钱,反倒带着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转眼间,香气越来浓郁,雾气中迎面走来四列罗衣女子。中间两队手里捧着错金香炉,瑞气氤氲;而外侧两队则手扶铜盆,用杨柳枝沾着香汤洒在地上。有了这双重的熏染,所过之处就连土壤都异香扑鼻,经久不散。
      香队过后便是羽仪,倒与东肆的相似。秦稽以为后头跟来的应该是马车,却冷不防地看见雾气之中探出了硕大的一个怪兽头颅来。
      那怪物乍看像是狮子,身胚却倍加硕大,鬃青金色,额上有独角。秦稽再定睛细看,原来是纸糊的。
      狮子的后面,肋生双翼的云马、口衔宝珠的朱雀等异兽珍禽陆续登场。它们栩栩如生,有的眼珠会动,有的肚子里藏着灯火,身上甚至还有羽毛、鳞甲作为装饰。
      如果说东肆之前的妆奁器具是人世间奢华的再现,那么眼前的这一群奇兽,又该属于怎样的一个世界?
      身后的人群里,有见多识广的人逐一辨识着每一头纸兽的名称。秦稽没有去留心,他的心神已经被面前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填满了。
      所有十二只纸兽缓缓通过之后,跟着的是羽扇的行列。与东肆的顺序一样,羽扇的后面,也隐约传来了歌舞之声。
      因为听了东肆的《善哉行》,秦稽也特别去留意西肆的表现。出乎意料的是,羽扇掩映后并没有舞者婀娜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三十余名身材健硕的壮年男子。
      这些脚力头包红色布巾,顺肩儿扛着儿臂粗细的木杠。木杠横纵各八条,交错而成的平面上,竟然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山子。
      那假山完全不像是纸扎的,也不知究竟是用别的什么材料雕成。上面亭台楼阁玲珑精巧、花草绽放林木葳蕤;更有黄莺啭喉、小狐汔济,白虎酣卧花丛……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悠然美景。
      而在假山的最高处,站着一位身披鹤氅的小童。看模样似乎比紫星和宝儿都要稚嫩些,可一张口却是曲调婉转音色圆润,举手投足颇有大将之风。
      再细听,他唱得是海外仙山和西域昆仑,那里遍布着琼楼玉宇、琪花瑶草。人间华美的极致只不过是一滴平凡的露珠,因此就算是舍弃今世的荣华富贵,也毫不可惜……
      秦稽才听了几句,忽然觉得衣袖被扯动了几下,对上的是金罂忧心忡忡的眼睛。
      “这首《游仙诗》凡人听不得。听得久了,只怕连人都不想做了。据说今上梦游广寒宫,也曾听过类似曲调,险些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说着,她又去拉着李瑀的衣袖,往一旁走了几步。恰在这时,街的东面忽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闷响。
      这声音,初听如春雷乍起,细听却分明是街鼓的声响。然而头顶黑漆如墨,夜色正浓,远未到坊门开启的时辰。
      秦稽不觉去看李瑀,而李瑀也是一脸迷茫。
      倒是在他俩附近,观试的人里面有不少已经开始朝着鼓声的方向移动,嘴里还说着什么“开市”了。
      “鬼市?”
      李瑀首先反应过来,经他提醒,秦稽也猛然记起,听说长安某处有一座“鬼市”。白天平平无奇的地方,每到深夜却会传出熙熙攘攘的街市声。如果有巡夜人循声走去,看见的只能是空荡荡的街市,而那些声音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有人说那里是鬼魂聚会的所在,也有人说其实是胡人和歹人趁着夜色掩护进行私底下的交易。无论答案如何,官府从未真正证实过“鬼市”的存在,却没想到它居然就在堂堂天子脚下、皇城之南!
      想到这里,秦稽不禁心生好奇。倒也正巧,金罂指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说自己的幺妹就住在那边。
      丹若是那位姑娘的名字,那是四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容貌也最为艳丽,如今在胡人店中做“萨吉”——就是侍酒者,但也会以歌舞助兴。
      三人绕过东西两肆的队列向东走,不过一会儿就触到了务本坊的西墙。高大的坊门紧闭,却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与彩色灯光从门缝里透出。
      几乎只是轻轻一推,坊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与此同时,七彩流光与五色弦声止不住地流泻出来。
      五
      秦稽揉了揉眼睛,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华光灿烂的街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涌动。只有上元节日才会张挂的五色花灯高悬在树枝或是绳索上,勾列出街道的轮廓。道路两旁是高矮错落、鳞次栉比的大小店铺,吆喝、歌舞或是氤氲的香气,从大敞着的门扉里源源不断地向街道汇聚。
      金罂三人混入人群,沿着街道一路向南;这里店铺的幌子千奇百怪,且大多是秦稽从未见过的样式。走近一看,店内售卖的果然是连东西两市都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有鲛人织的绡纱;可将清水变成美酒的青田核;红似烽火、高一丈二尺的珊瑚宝树……店家主人大多并非中原人氏,有一些倒能认出是胡人,可更多的肤色与长相却和店里的货品差不多稀罕了。
      三人一路走走看看,心中亦惊亦喜,几乎忘记了此行的要务。
      在一处南海昆仑人开的店子里,李瑀指着几根描着金漆的浅黄色蜡烛,惊讶道:“这种蜡烛,家父曾经收到过几支。平日使用并无异状,可是一次在饮宴时点燃,烛光晦暗,墙上竟然投影出了形状诡异的魅影。等到宴席结束、宾客散去后又恢复如常。”
      听他这样说,秦稽也暗暗惊奇。他伸出手去触摸,只觉烛身细若凝脂,竟与一般的石蜡大不相同。
      这时候一旁黑皮肤的昆仑人道:“这是用神兽‘谛听’油脂制成的蜡烛,能破一切障眼之法。恐怕那场筵席里混入了一些非人的宾客,照出的影子,正是他们的原型了。”
      “原来如此。”李瑀微微一愣,旋即笑着叹息道:“那些赴宴的客人中,想必是该有一些衣冠禽兽的;只不过家父并非一族之长,就算是看清了原形又能如何?倒是白白可惜了这些奇珍异宝。”
      这时候,金罂终于捡起了正事,她领着两人走出昆仑人的蜡烛铺,沿街前进二十余步,忽然向东一拐,整个人冷不防跌进醉人的酒香之中。
      秦稽睁目结舌,因为不远的夜空里浮现着一座檐角飞翘的楼阁,水晶宫一般剔透璀璨。楼内灯火通明,笙歌阵阵,梁上彩绸缭绕,檐下花团锦簇,真如走进了堆锦画卷之中。
      再看楼外立着的青绸大幌,居然是一处酒肆。
      他正出神,忽听一旁的李瑀低声说了一句“上九之兆”,便跟着金罂步入酒肆。
      当垆的也是个胡人面貌,见到熟人立刻热情招呼。金罂将秦稽与李瑀逐一引荐,掌柜忙命人端出了三盏美酒来。
      酒自然是葡萄酒,玫红澄澈的浆液盛在墨色的石杯里。这种石杯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可当众人将酒杯举到半空的刹那,被烛光照亮的纤薄杯壁竟然变成了透亮的翠绿。如葡萄叶片卷成的酒杯与艳红酒浆交相辉映,让人觉得手中捧着的,就是一串新鲜欲滴的紫皮葡萄。
      秦稽还在诧异,李瑀已经呷了一口,赞出声来:“香浓醇厚!不用说西市那些用葡萄干酿的酒了,就算城东贵胄家中所藏,恐怕也没有一滴能够与之一比。”
      掌柜见他倒是个明白人,笑道:“这用得可是最上等的洿林葡萄,此酒只赠有缘人,唐朝天子都未必喝得到。”
      说着,又要给他们满上。这时金罂提出要见妹妹的事,掌柜的说丹若这会儿正在楼上准备歌舞助兴。因此请金罂稍待片刻,自然有时间畅叙。
      正说着,忽然听见头顶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响,门外游人蜂拥而至。三人急忙出了酒肆朝头上望去,只见楼阁的二层,南面连着一处露台。四角的高杆上挑着一溜儿彩灯,灯下的木台上铺着红毡。
      一群青衣少女簇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出来,人群顿时响起一片
      金罂指着中间的女子道,那便是丹若了。
      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袭滚银边的繁复茜裙,红得比金罂略淡些,却愈发娇妍。
      她光裸着白如邢瓷的双臂,肘间披着霞帛,腕上缠了数圈金钏,粉胸前坠着七宝璎珞,满头青丝高高堆成抛家髻式样,簪满繁花、步摇。
      而她天生的艳丽姿容,也足以驾驭这身盛装,乍看如神女下凡,竟是连皇城内都未必得见的殊色。
      鼓点已经响了几通,楼下的人群也安静下来,胡风的悠扬舞乐正式奏响。
      只见青衣少女们围城一个圆形,中间的丹若轻舒藕臂、弯折柳腰。她时而轻盈腾跃,时而羞赧顾盼,摇曳生姿的步态,如花蕾杨枝随风摇摆。
      乐声由慢渐快,她开始在红毡上回转,忽而双手合十低首;忽而左□□倒以手加额。臂间彩帛如虹霓,裙摆则像大朵红花,轻盈绽放在半空之中。
      台下鼓点频急,台上裙袂飞旋。舞者鬓间的花朵与朱玉纷纷坠落,有一些跌落台下,引得人群争相接取。
      秦稽痴痴望着,仿佛要将那异国的曲调与身姿印入心中深处。一旁的李瑀也看得甚是入迷,一时间竟记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俄而一曲终了,丹若与少女渐收舞步,道过万福后正要退下。忽然从北面传来了一阵急吼:
      “安狗来了!”
      也不知怎的,人群忽地一下子骚乱起来。酒肆和其他店铺里的人蜂拥而出,街道上的人则推挤着,朝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奔跑。
      秦稽与李瑀被东推西搡,正懵懵然不知何去何从。却看见金罂站在酒肆的屋檐下,向着他们伸出了手。
      “快点过来,闭上眼睛!”
      李瑀依言跑了过去,秦稽也唯有尾随其后。他们刚在屋檐下站定,街上忽然吹起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空气中浓郁的酒香和烛火光亮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长夜浓时独有的寒意。
      金罂没有说话,但秦稽还是偷偷地睁开双眼。
      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闹市坊巷,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里坊街道,冷清得连一盏灯笼都看不到,只有天上清冷的星光披洒在路边的荒草上。
      酒肆也消失了,他与李瑀正站在一株浓如绿云的灌木阴翳中,被柔软的枝叶包裹着,枝头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重瓣花朵,地上同样落英缤纷。
      奇怪的是,即便光线昏暗,秦稽依旧能够看出那是鲜艳的红色榴花,镶着翻卷的白色滚边,显得有些眼熟。
      他正出神,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犬吠。
      那是两名本不该出现在坊内的人,金吾卫巡兵正朝着这边走来。他们左右张望,显然在寻觅什么;举动却又谨慎小心,似乎心存恐惧。
      在他们前面是两条身形健硕的家犬,正专心致志地一路嗅闻而来。眼看着就要走到树丛旁。
      秦稽正在担心是否会被发现,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横窜出一道黑影,攀上不远处的一株高大槐树。巡兵们结实地吓了一跳,倒是两条狗已经飞快地扑了过去,围着树身吠叫不止。
      也许认为能上树的不过是野猫或黄鼬,两名巡兵定了定神,也朝着大槐树走过去。只听树冠又是一阵沙沙作响,居然砸下一头硕大的黑猪,压住了一条狗,还把另一条吓得夹着尾巴就逃。
      树上怎么会有猪?两名巡兵正面面相觑,忽然听见槐树上又是一阵摇晃,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嘲笑声。两人顿时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甚至顾不上喊叫,一转身飞快地沿着来路跑远了。
      这之后,树上的笑声也渐渐地止住了。
      秦稽正暗自称奇,眼前忽然有灯火一亮。红衣的金罂擎着一盏灯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正是那白衣的珠瑠和酒肆的丹若。
      这时李瑀也睁了眼睛,二人一起从树丛中走出,还没开口询问,倒是金罂福身称谢。
      “有劳二位公子一路相陪,丹若得以与三位姊妹聚首。如今心愿已了,自当在天亮前回返宫内。只是二位这一路经历光怪陆离,心中想必多有疑虑。若金罂再有隐瞒,便是无趣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小妹丹若开口说道:
      “先祖本籍波斯,汉武时随商队东徙,来到中土。我那大姊是黄榴,结实甚多,最易传种;珠瑠是丰邑坊内的白榴;我是这务本坊内的玛瑙石榴;而二姐金罂正是骊山汤泉宫内的火榴。”
      金罂姐妹并非凡人,如今的秦稽已经不会感到意外;李瑀更是拱手道:“多谢姑娘与秦兄,李某才得以窥见这凡人难以得见的奇景。”
      金罂笑道:“公子府上素有惜花美名,令尊的‘护花金铃’更是传为美谈。我等姐妹今日能与公子相见,倒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了。”
      说到这里她又转而看向秦稽:“不知秦兄胸中的积郁又是否略有纾解?”
      听她如此提起,秦稽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距离走出瘗花曲的那个黄昏,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时却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原来我满胸忧虑苦恼,不过是自囚于无形的樊笼。一旦打破便豁然开朗。看过两肆的夜试,才知死亡非是人生终点;看过鬼市,才知世上的离奇与浩大。反观我妄图逆改他人生死,只为了能继续缩在螺壳之中,真比井底之蛙更为可笑。”
      听他这样说,李瑀也应道:“生死有命,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延命之数,也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终究是要消散的。”
      他们正感叹,一旁的丹若忽然笑出声道:“好端端的,却怎么又凝重起来了此时距离日出尚有些时候,我们姊妹还有些话要聊,不如就送二位公子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到那儿再提不迟。”
      说着,也不去问二人是否愿意,只叫他们闭起眼睛。
      秦稽拗不过她唯有照办。闭上眼后,耳边传来金罂与珠瑠的道别,紧接着狂风再起,等到风声停息,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处高地之上。
      “这里便是城东南的乐游原了。”
      李瑀一边说着,抬头看着星斗辨认出了方位。这里是长安城内地势较高的所在,曾经筑有太平公主的庄园。时至今日,依旧是人们踏青郊游的去处。
      秦稽站在坡上面北而望,苍茫夜色之中,气势恢宏的长安城如天帝布下的硕大棋盘。他极目远眺,努力寻找着胜业坊的所在。而首先认出的,却是正北面兴庆宫内的华丽楼阁。
      那里是今上李隆基登基之后修造的勤政务本楼。而在面对胜业坊的那侧楼阁内,皇帝常与皇族兄弟在楼内饮宴歌舞、一叙天伦。这种光景正如花朵与萼叶的交相辉映,因此便取名“花萼相辉楼”。
      想到这里,秦稽心中怦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了唤他名字的声音。
      “秦兄是否有意与在下合作一曲?”
      秦稽回头,看见星光之下的李瑀擎着笛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愣,继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此刻寅时已过,夜色却依旧凉如曲江之水。乐游原上的芳草与树木,在凉风中微微摇曳。
      悠扬的笛声响起,在沾着露珠的草间轻盈掠过。秦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虽然有些忐忑,但是刚一开口,那音色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流泻而出。
      那并不是长安城里曾经唱响过的任何一支曲调,却更加动人心扉。秦稽记不清上一次如此动情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或许自从他被创造到这个世上之后,就从未这般撩拨过心弦,如此发自肺腑地唱一首歌。
      他唱着唱着,远处忽然传来了应和的隆隆鼓声——那是开街的鼕鼓被敲响了。
      从朱雀大街的东面开始,一片片城坊、一座座宅院像是被秦稽的歌声唤醒了,金黄色的蜡烛与灯笼亮了起来。而随后迅速绵阳到大街上的光点,一定属于上早朝的官员们,已经开始朝着皇城出发。
      在这从乐游原上飘散出去的笛声与歌声里,长安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再过不久,太阳也将从这乐游原的后面冉冉升起,照亮这片曾经交织着幻梦的不朽之城……
      一曲既终,秦稽转过身来,对着李瑀做了一个长揖,笑道:“时辰不早,还请李公子带在下返回瘗花曲罢。”

      六
      待贤坊内的清晨,刚开始有鸟雀在枝头啭喉。
      巷口的槐树下,华丽的马车已经停稳。昨日那位锦衣老人已经端坐在瘗花曲深处的正堂内,小童紫星陪坐一侧。而在竹帘外的游廊上,还有一人正安静地跪坐着。
      锦衣老人笑道:“老夫已过知天命之年,死生之事早已看淡,却没想到这个痴儿想要替我延命,倒真是有灵性的奇物了。”
      说话时,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膝头的某一样器物。那是一把胡琴,显然已有些年岁,通身发出柔和的光泽。
      老人又道:“这琴本是奚族宝物,相传能发喜怒哀乐之声。我虽然时常拿来把玩,却始终无法窥其门径。更没想到一个月前,那算命的离开之后,这琴竟忽然喑哑发不出半点声响。府上人心惶惶,引为妖异;老夫这才想到要来麻烦明先生,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缘由。”
      坐在他身旁的紫星,认真地听着。稍过了一会儿才回应道:“紫星不会说什么安抚人心的话,也相信王爷您也并非是那种纠结于死生之事的庸人。倒是这把奚琴,不知您准备如何处置?”
      老者、也就是当今天子的长兄,宁王李宪指着屋外,哈哈一笑:“既然他们投缘,拿去便是。”
      说到这里,等候在帘外在李瑀立刻叩首称谢。
      “方才在乐游原上,孩儿已经有幸领略到了父王所说的‘喜怒哀乐之音’。于秦稽而言,那是一夜神游之后,因感而发的灵音。稍作推想,人生在世又何尝不需增广见识,才能有感有得?日后,孩儿定当与此琴一起,游历天下。”
      “你有这份心思倒也不错。”宁王颔首称许。
      说话间,紫星已经将奚琴送至李瑀手中。李瑀轻轻弹拨,琴弦翕动,发出如人声轻笑一般的声响。他便也笑了笑,忽然又抬起头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明师。”
      屋内明明没有第三个人,但是明师的声音却清楚分明地从屏风中的画里传出来:“你是想问,昨夜长安城内所见的光怪陆离之相,究竟是一场梦幻,还是鬼狐精怪的世界?”
      李瑀哑口无言,唯有连连点头。
      明师却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若有缘,自会参悟。否则,安待十五年后便知分晓。”

  •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年后,安史之乱爆发。西京长安,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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