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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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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三十二年夏,在经历数年多次小的暴|乱之后,以西北为中心,爆发了东陵一朝以来最大的一次暴|乱。朝廷拨了大批人马去平乱,然而没有用,派去的军队全军覆没,暴|乱的百姓直扑京城而来。
恰在这紧要关头,文帝突然驾崩,京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文帝生前没有确立太子,比起他的后事,朝臣们更关注的是继承者。如今成年的皇子只剩两个,一个是废太子姬子玔,另一个是七皇子姬子玥,然而两人都不在京城。有朝臣提议迎接他们回来,当天晚上就被发现死在自家马槽里。
仍存着愤怒的朝臣拒绝上朝,余下的人则战战兢兢的上书,讨论扶持哪位年幼的皇子,又该让谁辅佐新帝。这些折子自然是送到了姬子璎与郗玉面前,自从文帝驾崩以后,朝廷上的事情已明着转移到了他们两个手上。
文帝死了,朝廷不稳,他们自不会再留在三溪园。姬子璎怒气冲冲地走进郗玉所居的蓬莱殿,一把将一纸诏书仍在他面前。那诏书被掷得抖开来,露出里面的文字以及文末她的印章。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冒孤的名义,要立十五为新帝!”京城尤处夏末,她的声音却让人觉出丝丝寒气来。这份诏书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她截下来了,她早知道郗玉定会瞒着她做出什么事来。
“这一切都是为殿下好。”郗玉看着面前的证据,微微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慌张。
“既然是为孤好,为何不提前告知孤,还冒用孤的名义?”姬子璎反问。
郗玉从善如流:“因为殿下一定会反对。”
“既然如此,摄政大臣为何是你,却不见孤的名字?”姬子璎又问。
他仍是面色一点都没变:“自是为了保护殿下。”
姬子璎一腔脾气不知怎地就没了。同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发什么脾气呢?这种时候,发火又有什么用?
她怎能不明白郗玉怀着什么心思?如今文帝刚死,暴|乱又在持续,她不愿意还一个千疮百孔的东陵给阿玔,坚持先平乱,再清洗朝臣。郗玉不肯,他更心急的是权势。
两人为此事已争执了好几日,郗玉不耐烦了,就想把她摒除在外。
姬子璎越看他越觉得他愚不可及:“郗玉,你便是得了权势,叫乱军占了城池,乱杀我东陵百姓,你要这权势又有何用?”
郗玉亦觉得她脑子转不过弯:“我有了权势,还怕平定不了那群乌合之众么?至于那些百姓,生死在天,与我何干?”话已落音,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始终打着为姬子璎登上帝位的名义进行谋划,一时不慎却进了姬子璎设的圈套,让他说出真实的目的来。
“你设计套我的话!”他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现出愤怒来:“你一直在装傻?”
姬子璎冷笑道:“来人!将这不顾东陵存亡的乱臣贼子拿下!”
随着她的喝令,一队禁军迅疾从门外冲了进来,将郗玉团团围住。
至此,郗玉才明白她必是已暗中筹划多时,才能连禁军也纳入麾下。禁军原只听从于文帝,文帝死后,他们曾尝试收买禁军将领,然而无果,竟让她捷足先登。
“你们帮她,竟无惧牝鸡司晨?”郗玉高声叫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姬子璎定不会放过他,虽说他还有倚仗,不怕姬子璎能拿他怎样,但既然撕破了脸皮,他怎能容她独善其身?
姬子璎早有准备:“孤已请外祖去迎接被你陷害的兄长回来,想必已在路上了。”
郗玉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他一直牢牢盯着姬子璎,只因为文帝离世得突然,他们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却叫她钻了空子,竟搭上了程海!
为着当年废太子之事,程海定是恨极了姬子璎;但如今姬子璎要迎废太子回来,哪怕是计,他也一定鼎力支持。
郗玉几乎被绑成了粽子,被禁军推搡着走出门去。他那双愤怒的眼睛一直盯着姬子璎,姬子璎却看也不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诏书,拔出腰间佩剑,将其削成了碎片。
不防郗玉在门外一声高呼:“敢问殿下,陛下当真是病重亡故么!”
姬子璎冷眸半阖,持着剑的手微微颤了颤。然而她终归是忍下了,郗玉出此诛心之语无非是想要禁军将领疑心她,眼下她追出去辩解,只会适得其反。在阿玔回来之前,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说来可笑,她极力与郗玉争辩了那么久,甚至冒险做出今日之事,如今却不得不按郗玉的路子先行夺权之事。
她还给阿玔的也许不会是一个完好如初的东陵,但至少那时不会再有阻挡他的人。
素来要清洗朝臣,须得有个正当光明的借口,便如东陵号称中原正统,便编造了个高氏后人的神话。姬子璎聚集了不满郗玉及那些道士的大臣,在他们面前哭哭啼啼地做了一场戏,将一切责任都推给郗玉,请求众人助她清君侧,迎接被陷害的废太子回京。
文帝三十二年之秋,京城内乱,血染东都。
郗玉一派本已经营多年,手中自有兵力,虽说军中主力俱已奔赴西北,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手中无可用之人。姬子璎已尽量快地捉拿郗玉的同党,然而他们并不全在京城,她捉完了城内的人,京城却遭到了他们的围困。
相比之下,姬子璎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强大,她不得不亲自披挂战甲与之血战。目睹了他们的势力及残忍程度,她庆幸早已与程海商量好,程海不仅会迎回阿玔,还会带来援军。若非如此,不仅东陵要千疮百孔,只怕再也无法还给阿玔。
姬子璎原想拿郗玉做人质——他们让郗玉在文帝身边埋伏了那么多年,必然极看重他——哪知他们竟然回复说郗玉已是无用之人,要杀随意。
感叹之余,她叫人将这封回信送给了被锁在天牢里的郗玉。不是指望他能叛变帮她,只不过让他看看,那群人怎样对待自己的棋子。
郗玉对此未置一语,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京城虽富足,却也抵不过累月战事的消耗。入冬后,粮食开始短缺,即便开了国库也不知能撑多久。
援军却还毫无消息;不只是援军,连乱军到了哪里也不知晓。
城内渐渐乱了。
姬子璎打着清君侧的旗子,城外亦然,甚至公然宣称是姬子璎为了当皇帝而毒死了文帝。起初无人相信,然而随着援军久久不至,人心乱了起来。
起初只是少部分人叛逃,后来某天夜里,巡逻的禁军抓住了试图私开城门的叛徒;再后来,禁军聚集在宫外,要求姬子璎不再出面,将大权交给世族中的男子,否则他们即刻打开城门,迎外面的敌军入城。
姬子璎并没有想到他们对女子掌权的抗拒比朝臣们更甚,经历了几百年的教化,男尊女卑已深深印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便是她亲上战场杀敌也不能扭转。阿玔还没有回来,若是她将东都交给了别人,等阿玔回来了,东都还能还到他手里么?
她左思右想,终是将玉玺藏了起来,只取出虎符;随后召程氏男子进宫,让他们代自己出面统领禁军。
姬子璎甫交出大权,便被程氏以“保护”的名义软禁了起来,不能踏出玄枵宫一步。他们连阿桁也想夺走,姬子璎持剑相对,他们才放手。
到这个时候,若她还想不明白,就当真是傻瓜了。
程海和阿玔必然早就到附近了,但他们提防着她,迟迟不入京城,好逼她交出手中权力。他们始终在担忧她所负之“天命”,不愿成为她争夺天下的棋子。
静静地待在玄枵宫吧,便是为了玉玺,阿玔也会来见她的。
可她的解释,他会不会信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叛军攻入京城,大肆烧杀抢掠,留在京中的大臣死伤大半;叛军攻打皇宫,宫人伤亡惨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援军至,尽歼叛军。
昨夜阿玔已入宫,却一直没有见她;她抱着阿桁坐了一整夜,阳光初初透过花窗,捧着毒酒的宫人就走了进来。
姬子璎穿着厚厚的狐裘,心底一片冰冷。
“我想见阿兄。”她没有去接毒酒:“他若不来,我就不告诉他玉玺在哪里。”
快到午时,姬子璎终于听见了外面宫人向姬子玔请安的声音。
先前阿桁饿了,哭醒了,宫人要抱他走才给他喂食,姬子璎才松了手。他们不会送他回来了,姬子璎很舍不得,将腰上一块羊脂玉取下来,系在他挂在脖子上的串珠上。这块羊脂玉曾是父皇赐给阿玔的,她小的时候喜欢,父皇就让阿玔送给她了。
阿玔怕是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她时常挂在腰上,他却没有看过一眼。
又等了许久,姬子玔才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二次进玄枵宫。
前一次他来,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两人的境况全然颠倒了。
“你来了,”姬子璎坐在屏风后,只传出声音,似满足又似哀叹:“我真怕你不来。”
姬子玔在榻上坐下,隔着屏风与她说话:“玉玺在哪里?”
“你等我说完,我才告诉你。”她固执地说,语气里的娇态一如六年前。
“随你。”他的声音冷淡得很。
“我一直喜欢阿玔,从小就喜欢。”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所以设计害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很讽刺:“你是不是还想说,因为喜欢我才会这样?”
姬子璎沉默良久才道:“我一直喜欢阿玔,可阿玔并不喜欢我,所以我一直努力地追随着阿玔,阿玔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因为也许有一天阿玔能看得到我的努力,至少不再那么讨厌我。然而,无论我怎么做都只能看到阿玔的背影。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因为只有这样,阿玔才有可能在某一天肯听我说这番话。后来阿玔说喜欢我,我却忘记告诉阿玔这些了。”
她等着姬子玔的回应,然而并没有,她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我想过许多次再度见到你时的情景。最初想的是将郗玉掷在你面前,告诉你东陵好好地还给你了;后来京城被围困,也想过自己穿着染了血的战甲,和你在乱军之中隔军相望;再后来被软禁,一闭眼就能看你赐给我毒酒。”
而今,那杯毒酒就在眼前。
“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顾清漪的故事?为什么她不要我?”那日顾清漪的哭喊始终盘旋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姬子玔并不奇怪她知道顾清漪的事,淡淡道:“顾清漪本已嫁作人妇,只因容色倾城被父皇看上,被夫家送进宫里。她始终不甘不愿,自从生下你以后便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原来如此,”她低低地说。所以顾清漪才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是她的耻辱。“她的夫家怎么那么没用,连自己妻子也能拱手让人?”她鄙夷地说道。
“不是她的夫家没用,是他们太贪心。”姬子玔不掩嘲讽:“她的丈夫是我舅舅。——现在,你愿意告诉我玉玺在哪里了?”
姬子璎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听他要玉玺,心里不是不苦涩,但仍回答道:“他们逼宫那日,我藏在玉衡宫里了,就在你床下的暗盒里。”
“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怎么会没有呢?这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是……她没有时间了。不过幸好,她最想说的话,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就算他恨她,她也还是喜欢他。她是天命,即使他肯信这天命只是为了他,一定也还会有人不信。她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
她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而死。
姬子璎趴在案几上,缓缓阖上了眸子。在她面前,是从姬子玔踏进房间那一刻就空了的酒杯。
安国公主讳璎,文帝第十三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