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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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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假山奇石巍巍而立,红鲤白鲤尽情地在水中嬉戏,花草应着小园而生,不懂春花可以,效仿秋月如何?百年的紫薇树下一张藤椅靠一方石桌,岑年复仰躺着,望着天边流云,思绪飘远。
他想起了当年上江宁赶考的事,往事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却也透着丝丝残忍,岁月倥偬,它就像在昨日。那时江宁城的杏花楼里灯火通明,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落魄的心,脆弱的灵魂,此地总能花明柳暗,乍寒还暖。酒杯里斟得满满的美酒,怀抱里温柔暖酥酥的美人儿,珠帘长垂,带着丝丝暧昧,长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哎哟,官爷,您要是项羽啊,奴家就是虞姬。”说着挑着纤纤细指撮了撮身边的男子,那男子提着满身酒气的嘴在美人儿的左右脸上重重地亲了两口,美人儿娇羞地埋怨道,‘讨厌!’
“那我要是司马相如呢?”
说话的人薄薄的嘴唇,一双三角眼,往美人儿的大腿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女人又是一阵尖叫,“哎呀,死人,”男人搂着她的腰,闻着粉面香腮,“你还没回答我呢?”
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年纪稍长,身着藕色莲裙,连忙接到,“官官人,奴家做你的卓文君可行啊?”
边说着就这酒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示意他一口而尽,“来来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刚才还歪歪唧唧的男子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哎呀,我的小娘子,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啦。”转身对后面的男子说,“雷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早点来这杏花楼向这些小娘子们讨教啊?”
那人抿了抿嘴,“说不定早点来听听美人儿的莺歌暖语,我他妈今天还就不是个落第花生了!”说着又搔着美人儿的胳肢窝,美人儿像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起来。
“哟,这是哪门子话,几位官人都是仪表堂堂,难不成,都没高中?”藕色裙袂的女人装作不经意地试问道。
“我们县的五大陀螺,再生金刚!!势单力薄,全军覆没。苍天啊!”说着丧气地往后头一仰,刚好压在美人儿香软的酮体上。
“五个?哪来的五个啊,官人你是真喝醉了,都不识数了。”
“真的,还有一个在客栈呢!”他指了指对街的金榜客栈。
“那他怎么不一起来啊,难道是嫌我们杏花楼的姑娘不够标志?”
刚被倒下肠子的酒杯又让这些酥软的纤纤细手给灌了个大满,那人打了个饱嗝,哽了口气,“他啊,一放榜就闷闷不乐的样子,像个娘们儿似的,男子汉嘛,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留、留得青山在,不怕他妈个没柴烧!”说着拳头落在桌上,震得桌碗当当作响。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安慰安慰你那位兄弟了。”
那女子提着裙摆就要走,被他一把拦住,“你别去,还是留下来陪我吧!”女子妩媚一笑,摇着柳腰款款出了暖阁往对街去了。
自古江宁乃烟柳繁华之地,它就像一个大熔炉,包含了世间林林总总的风物,燕矶牛首、秦淮河柳、醽醁满堂、雕栏玉柱;包含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儿,有富贵甲胄之属,有官宦子弟之属,有店铺老板,有算命先生,有过往的商人,有摆摊的小贩;它又包容了各种心情,有官场的勾心斗角,有闺妇的幽怨惆怅,有高中的狂喜,也有落举的失意。
岑年复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看这个璀璨的世界,它即将与自己擦身而过,而自己将带着落魄的心重归故里?不,他已经回不去了,自己寒窗二十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如今却一败涂地。‘十年磨一剑,一朝尖锋芒’,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作为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是乡亲们把他养大,当他们把自己的血汗钱用脏兮兮的满是裂痕的双手捧到他跟前,当他们像送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交代他‘路上小心’,‘你是我们村的希望啊!’,现在想起来,他只有无数的深深的歉意,无颜再见家乡父老,生,愧于父老乡亲,惭于知友邑里。
像原本该名满天下的将军此刻却铩羽而归,未及第的羞愧让他无地自容,甚至在大街上都不敢抬头挺胸、大口喘气,仿佛别人所有的笑都与他有关,仿佛世人都在嘲笑他。于是这几日便闭不出门,更谈不上随着那几人去寻欢。因为,等待他们的有良田荫地,有不需要他们去斤斤计较的生活,有他们一出生就拥有可他却会用尽大半生去追寻还不一定就能得到的身外之物。
有时候,出生就像一个冥冥中就缠绕你的魔咒,你不得不信它,不得不屈服他在的淫威之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人只知道提问,却没人愿意去回答,因为那个答案会很难堪。身外之物毕竟是身外之物,可是当你的内心没有足够坚强之前,你不得不依赖它,依靠它,甚至当你嘲笑它都是因为你太在乎它。
他拿出自己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白绫,冥冥中就像是宿命一般,当年他发誓,如果未能及第,就以此白绫结束自己,如能及第,那他将用它取暖,随时警醒自己。他苦笑,真是自己给自己的毒药,但又是不得不喝,不能不喝,或者说不喝,他便不能原谅自己。
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们几个去风流快活,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听得敲门声清脆轻盈,不像是男人力大之下的沉闷,更不像醉酒之人那般急促,也不可能是店小二,因为他可不愿意浪费那张一句话能打十八个滚儿的嘴巴。他此刻不愿多理,盼门外之人能速速离去。可门外还是陆陆续续传来敲门声,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多了几分急促,可刚好就轻轻触动着他绷得紧紧的心弦,它一痛,他便多了一份清醒。
他愤愤地说了句“死亦如此不易!”,伴随着敲门声收好东西去开门,门刚微隙,便有个人迎面向他扑将过来,他想都未想便伸手接住了那人,只觉得身体柔软无骨,一股浓烈不知名的香味淹没了他的思绪,等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子,那女子也一脸的尴尬,低声说,“刚才敲门敲得太急!”
他呆呆看着她,眉弯如新月,眼灵秀如杏桃,唇如凝脂镶成,她已经够美了,只是,不应该涂那么厚的脂粉,在昏暗的灯火中,越发显得苍白。
虽然是大冬天,她也穿了厚厚的毛皮外罩,可是也掩藏不住她的瘦弱,女子被他看得愈发尴尬,又说,“你的几个朋友在我们那里,我是想,你一个人,大冬夜的,怪…”她想说可怜,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谁用‘可怜’来形容自己。干脆直接了断,“请你过去坐坐。”
其实她也一直在观察他,他个子不高,但正好给人精干的感觉,说实话,他不是个美男子,但只看到他第一眼他就深深吸引了她,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是他的不善言表?不,该是他眼角的那抹忧郁,又或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
他有些口吃,他实在不适合烟花之地,此刻更没有纵情人生的豁达心情,“多谢小娘子美意!”他没再说什么,突然有一丝后怕,怕她转身消失在暗夜。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如果说烟花女子有什么技能,那就是读心,不,应该是读眼神,眼神不能说谎,透过眼神能看到心。
她故作不悦,“公子性情高洁,自然是不愿意沾染香粉胭脂什么的。”哪知他即刻更加结巴了,“不、不、不、不,小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岑年复不知说什么,干脆低头不语,那姑娘看着他青涩的窘态微微一笑,“那,方不方便让奴家进来坐坐?”烛火微弱,越发显得她如玉生辉。
他像没听懂似的愣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请、请、请…”他从来没有觉得把话说清楚都这么难。屋里没有暖炉,一片阴寒,虽然青灯如豆,她一眼就瞥见那案板上的书籍,“咦?!你也喜欢李玉山的诗?”
他没有作答,而是随口吟出李玉山的诗作,“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她心头一悸,接着吟道,“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他每吟诵一句悲秋,她就接一句暖春,再看时,只见他已是满脸泪水,他只不过是落第书生,可自己却是为人不齿的风尘女子,她在安慰别人,可又怎么安慰自己呢,“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知。”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她笑了好多次,仅仅就是因为那如花的笑容,什么苦都烟消云散了。她吸了寒风,不住的咳嗽,他们这才停止了谈话。
天下之人,大多目迷沙尘,心疲计算,谁又能了解那个冬夜,那个绝望的深夜,她就像一缕初春的阳光,融化了他心中的寒冰,化作颗颗炙热的泪,泪虽是咸的,却是有滋有味的。他还记得他送她回杏花楼,就仅仅一条街,他却想用一生的时间去走。一见如故,这是他至死才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词!
至此以后,许年复又有了生的希望,他也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京城苦读。无疑,那个女子,像任何一个痴情的女子一样,给了他所有的爱,尽管他们不管那叫爱,叫知音吧,或是知己。但如果没有她,他的日子都是暗淡无光的,他收起了他的大男子之态,接受了她在他生活上的所有资助与鼓励。
三年后的科举中他如愿高中,当他说要娶她的时候,她也曾自怜,“一杯清水滴入了墨汁,它就不再是清水了!”
“你错了!”
他把那墨汁在炉火上烤着,直到只剩下墨,而水已蒸发在了屋里,水够纯净它总会脱离。
他一路青云直上,直到朝士分为了两党,宋齐丘、陈觉、李征古、冯延巳等为一党,孙晟、常梦锡、韩熙载等人为一党。许年复无意加入两党之争,于是辞官隐退,因为讲究清静,所以在青枫岭半山腰建了一座府邸,前后并无人家。
然而,有一种思念,爱慕却又无奈远离。
当她躺在病榻上,眼神散漫,言语却一如既往的温柔,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他伤心欲绝,想过随她而去,可曾经有她的日子又是那样的快乐,他想,苦难也许是幸福装扮的,所有真心对过他的人,都想他好好的活着,他应该把他们曾经对自己的温情化作活下去的力量。
死若不易,生又何尝不是艰辛。看惯春风秋月之人,往往模糊了季节更替,昼夜轮转,仿若万物染上金黄只是须臾可成,唯有携着沉重过往的人,才能懂这一路来的艰辛。兰因絮果怎能强求,如若心总有孤单的一席之地,那么失去也不会如此苦涩了;便如这悲伤,就是那么一抹厚厚的颜色,唯有时间让它慢慢淡下去,却不可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