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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痴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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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览收了剑势的同时,跳开三丈。
方才比试的地方,随着诸葛健尸身塌落,远远近近血溅了一地。青览的剑上却没沾到一滴血,若不是用力恰好、出剑极快,怎能做到如此?
谢清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盖聂,适才青览变招的时候,他也变了脸色,显然难以相信这个还很年轻的剑客,短短数月间,功力精进许多。
数月之前,江湖中人都知,青览远无他爹爹青贯日当年的天分,武功剑艺半熟不精。几个月后的这日,武功突飞猛进,这种增长的速度连天资聪颖的武学奇才,定型之后都很难达到,更别说是他这样一个定型已久的人。
连寻腾空翻跃直落在诸葛健尸身跟前,远远朝着青览抱拳:“青衣公子好剑法,我好生佩服。如今仇也报了、人也死了,公子与掌门也该放过我们了吧。”
青览回剑入鞘,甩开衣袂,背手身后,“这是自然。江湖胸襟,本在诚信。”他刻意咬重“诚信”二字,无非是对已死的诸葛健嘲弄。
只是人之已死,何究过往?连死者都不肯放过的人,又何来胸襟可言?
连寻目送褐衣人带青览离开,俯身将诸葛健的尸体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将衣带内侧的暗线拉开,取出一块断玉。莹白的玉块在阳光下温润通透,几近无色。
这是一块极小极小的弧形玉块,像是一个大玉盘上扳落的一角。看它表面上的花纹路径,原本位置应是边角,而非中心。
他并不隐藏,提着挂玉的细线回到众人面前,缓缓道:“近来府库里时常有上好的玉石失窃。多次搜查,都没个所以然。想不到却在诸葛健身上找到了一样质地的玉块。”
大铁锤抢着道:“一定是老贼私藏了。连大侠快些派人去搜他的家,保有收获。”
“这位兄弟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一会儿就安排人去做。”
至于当下,连寻认为更重要的是陪这群讲仁义有豪气的兄弟,将快意堂总舵的出名之处参观个遍。
他带着一行九人继续向南走去。
“从先前带各位绕来的假山小院,过湖心亭,到现在我们周围的这片矮石群,就是被江湖中人所说的‘迷石阵’。对岸的假山和这里的石群当然有几分讲究,不懂的人进去也会迷路,但绝不会送命,因为这毕竟不是奇门遁甲,我们也没有这点本事这点能耐去布那个千古奇阵。”
没有人想迷路,所以所有的人都紧紧跟着连寻七拐八拐,穿过一段又一段看似毫无差别的石区。他们最终停在一片空地。
说是空地,也不恰当。只不过他们立着的这块地方不像先前的每一处都布满了矮石,这里更像是一处归结的终点,聚集着四方石路。他们眼前立着一座石屋,石屋外守着两名弟子,皆是红衣窄袖。
连寻指着石屋道:“我们建立这片矮石群,虽也有供门下弟子练功的目的,但更主要的是保护这栋石屋。因为住在石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消声已久的本门祖师鹤唳真人的居所。
高渐离等失了颜色,赶忙躬身向着石屋行了一礼。
“连大侠,我有一事不解。你们这位祖师爷既然还活着,为什么突然像死一般地消失?”盗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许多人都在想这件事,唯有他问了出来。
连寻叹声道:“你们有所不知,真人虽是活着,却像死了一般。只因他一身武功全已废除,而今剩下的徒只一具空壳。”
“是什么人怎样歹毒,竟敢废了鹤唳真人的武功!”
“哎……不是别人,是真人自己。”连寻的眼眶有些红了。
谁能想到昔年叱咤江湖的一门砥柱,竟会自废武功、蜗居在这一间孤陋的石室?这样伤心的往事,每每回想,又有多少人能不落泪?
连寻强笑道:“祖师爷虽然一个人住在这里,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却也没有刻意避开尘世。他见人,只见有缘人。各位可以解下身上最有特色、最有代表的物件,交给两位守门弟子,他们会向祖师爷呈上。若祖师爷对某一样物品产生兴趣,便会见带来物品的那个人。”
天明取下玉佩,少羽取下额式……每个人都绞尽脑汁选出一件自己认为最有代表、最能打动人的物件,放到守门弟子不知从拿取出的托盘中。
谢清也从尾指上取下一枚青竹丝编成的指环,做工算不上多精致,将青竹丝弯成凰鸟的创意也算不上多别致。
只是以前从没有见谢清带过这枚指环,印象里的她从不佩戴首饰。这枚指环是什么时候买来,又是什么时候带上去的?
九人中唯有盖聂不动如山。谁都看见,谁都不觉得奇怪。作为当世顶尖的剑客,他的心性早已磨平,没有见鹤唳的理由,也没有必要。
立在他身边的谢清却问了一句有似多余的话。她说:“你不去见一见吗?”
他的回答,更是意味难测:“不是还有你吗?”
谢清无声而笑,笑意未达眼底。
守门弟子匆匆去又匆匆来,来去之间的托盘了无变化,而两位弟子的脸上却写满了惊诧。
每个人都取回了随身物件,莫不有些遗憾。这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听着鹤唳真人的名号长大,而今就在咫尺,却不得当面拜见,那种心情旁人大概是不懂的。
就在谢清将指环戴回手上之时,较年长的守门人躬身对她道:“姑娘请随我来。”
而后在一众面面相觑的喜妒参半中,谢清清清淡淡地迈开步子,脸上没有一点喜悦或者激动,仿佛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盖聂凝注着她清幽的背影,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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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将谢清带入石屋,关上石门,旋即离开。
这是一座从墙壁到家具全由石砖、石块、石子各种石料堆成的屋子。这样一间本该阴冷冰寒的屋子里,却意外地感觉不到三月的冷峭。南面的石壁上有火炉,火炉正烧着。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背对着火炉端坐着。背有些佝偻,大抵是洞穿琵琶骨的关系。谢清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坐下,不行礼也不问好。
这样的态度对待武林前辈,可以说不只是不懂规矩,简直就是嚣张狂妄目中无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前辈并不生气,神情还是一般的和蔼。
谢清又取下指环,放在石桌上,推到老人面前,不言不语。
老人望着指环,无波的神情猛烈颤动。他闭上了眼,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叹从咽喉里滑出。几息过后,老人才道:“物是人非,今日这指环在姑娘手中便是姑娘的了。前程往事,何必再提。”
“真人想忘,而我忘不了。你我从未谋面,我却不忍眼看真人为莫须有的罪名自暴自弃。想当年,一招‘飞凰九天’何其耀眼,何其震慑。”
“是我自愿废了这一身武功。你口中的罪名也绝不是莫需要。老朽并非不自爱的人,只是,哎……”老人连连摇头,像是不愿回忆,像是不忍回忆。
终归不忍,哪怕自觉罪孽深重。当年凭着一招“飞凰九天”闯遍天下无敌手的他,而今只能在这一间孤陋大石屋中终老,怎么会没有遗憾?他不是圣贤,就算是圣贤,也会深感遗憾。
“你自认有罪,不过是觉得你任凰师妹死在你手下。你自然也想过深知你作息规律的任凰为什么偏偏在你练功的时候闯来,可你很快说服了自己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而你甚至没能听到她要说的话,便送她上了西天。于是愧疚之感压面而来。”
当年的鹤唳才刚刚练成自创的“飞凰于天”,不论年纪、精力、武艺都是最巅峰的时期。这样的一段时期里,像鹤唳这样极具天分的人,当然会拼命练武。
那时鹤唳在快意堂中还没有职务,虽没有职务,却也是人人敬他三分。因他是当时堂主郝木真人的关门大弟子,郝木对他偏爱有加,传他一身衣钵。纵然未曾言明,谁也能看出,下一代的堂主无疑就是鹤唳。
任凰是鹤唳的师妹,郝木真人唯一的女徒。上至真人下至师兄弟无不对她关爱有加。那时任凰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连寻也只是过二十来岁的帅小伙。两人年龄相当、学识相仿,十分谈得来,可以说是情投意合。
郝木选了个良辰吉日,为任凰作媒,把她嫁给了连寻。婚嫁后的任凰越发得到师兄弟的关照,也变得越发温顺,鹤唳和几个师弟常常打趣她说,生来就是做人妻的。
就是这样温顺的郝木竟然有一天慌慌张张闯入了鹤唳练功的禁地。之所以称之为“禁地”,只因那处的危险堂中上下无人不知。
“飞凰于天”是典型的内家招式,运气御剑,以气克敌。江湖人都说鹤唳是武学奇才,因为他十分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飞凰于天”配合他极浑厚的内力,几乎当得上“天衣无缝”四字。
任凰在鹤唳气息浑圆,生生不息的周转之中闯入,又怎会不丧命。
任凰死后,鹤唳也从江湖中绝迹。他痛恨自己的武艺,痛恨自己害死了可爱的小师妹,便亲手洞穿了自己的琵琶骨,逼迫自己远离江湖。
众多师兄弟中,任凰唯独与鹤唳最亲近,是故任凰的过世对鹤唳的打击,比对谁都大。而谢清带来的指环,正是任凰婚嫁之时,鹤唳亲手给她编的。
“你既然知道本门尘封的往事,也一定知道任凰师妹与我最亲。若门派里有了什么变故,她定会在第一时间找我商量。”
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门派中鲜为人知的秘密,为这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孩深知,不怒也不惊。只是平静地与她继续这个话题,就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从‘千年劫’剧毒莫名流入内院,到青城百生搦生死之战,任凰的确无事不与你说,更要事事得你意见之前不作定论。只是这大大小小千百件事里,有哪一件哪一次她不是等你练武归来才与你说?有哪一次硬闯过禁地?”
“她……”老人蓦然直视谢清,已有些混浊的眼睛再一次爆发出不亚于当年的精光。带着接近真相的恐惧的精光。
“你一定知道,能让她闯禁地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你。”
“难道说,有人骗她我快死了。所以她才不顾一切的……她怎么那么傻……我怎么会……但她也并不是轻听轻信的人,除非……”老人忽然抬手痛苦地捂住眼睛,身子止不住地震颤,“除非是最亲近的人。”
鹤唳之外与任凰最亲近的人,除了与她结发同心的夫君,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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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从怀里取出一竹笼,笼中有一条黑体多足的虫在蠕动。
“此虫名为‘重生蛊’,是昔年魏国‘蛊母’虫姬故去后世间仅剩的一条。服用后,一夜内连通奇经八脉,武功内力堪比顶峰时期。只是废除武功之人,因琵琶骨的重伤而使内气受损,体质羸弱。若然全力运功,全力一击,必会引得真气倒灌、经脉断绝而死。击杀别人之时,也是自杀之时。”
她留下蛊虫,也将利弊说清,剩下的只是鹤唳自己的决断。
谢清从容离去,再不看他一眼。从前的武林至圣,而今却像是她眼中的蝼蚁。
只有蝼蚁才得不到珍视。
鹤唳呆呆坐着,呆呆盯着竹环与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