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回 少年郎 ...
-
***
骄阳正火。
九月的上汜城鼎沸如酷日未尽的余热。正南门外方圆百二十尺的草场，乡绅陈贵为独女比武招亲搭建的擂台尚不及拆除，又迎来了新主人。
比武，当然是为了比武。有别于花拳绣腿摆弄招式的博女郎巧笑，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比武。武林人的比武。胜即是生，负即是死。出鞘的剑绝不会空空而归，唯有温热尚存的血液方能将之喂饱。
武林的盛事，从来是血与肉的碰撞。
午时未至，剑客无踪。
擂台近前，人丛密密，焦灼等待。空气里都是焦灼的汗湿味。汗珠滚落粗糙、沟陷的脸颊，男人用手胡乱一抹，女人把捐细细擦拭。等待，越等越不甘等，越不甘等越偏偏要等。烦躁的等待总是伴随着同样烦躁的声响:男人窃窃的交谈揣测，女人不知所谓的调笑，孩童奔走腿与腿构成的谷壑嬉笑、打闹……
草场周边是简易的路，路的两端是同样简易的茶楼酒肆。此刻，二楼临街的雅室俱已满座，衣着甚艳的贵家子弟争抢着一睹与之格格不入的粗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简单粗暴，本不是他们该看的把戏。与柔柔捕风的团扇相映成的，当是戏班里的所谓武打。街沿下潦倒半生的老江湖，一口唾沫一口酒地愤愤。最好的位置给了最不懂的人，最懂的人一退再退直至无处可去。
非议之甚，莫过最大最好的伍福茶楼、最大最好的上房里的客人。与上汜湖同色的蚕丝帘一直松松搭在扶栏。身段曼妙的主人，远远坐于挨墙软垫。女郎，又是女郎。摆明了无兴致的女郎占据着最好位置，却连装模做样得当耍猴看都懒得，怎能叫人不气，怎能叫人不恨。
气恨间，午时已过。
不知何处的剑客飞身上台，施展轻功带起的旋流吹乱女客的鬓发，惊呼之后是如春雷的赞叹。比试未始，山呼影动。
对阵的剑客，一老一少，一高一矮。高瘦的老者眼光锋锐不输鹰隼，矮小的少年青涩未尽。老者掌一把三尺六寸长剑，剑脊高峭，剑刃薄利。少年使一柄二尺二寸短剑，剑口平宽，剑体厚重。
但凡武器，讲究一寸短一寸险。这少年既敢以此为用，观其面色又有信心洋溢，想来是不乏些实打实的手段。人群中认得他的不少。当然，他们认得的是他的名号——江岸。你若问起如今江湖里风头最盛的少年郎，答案莫过“江岸”二字。自月余前初涉江湖，历经大小三百一十有一战，无一败绩。非但无一败绩，而且战战制胜——一击制胜。
说起一击制胜，凡有些江湖听闻的，第一反应莫过“快”。快到无影的剑。而江岸的剑不仅不快，甚至还慢得很——敌手一剑刺到，他的剑还未出手。这样的人在江湖里，死千百回都不为过，可每一次死的都是别人。更快的别人。他也因此得来个“徐缓书生”的别名。据说他本人对这四字不甚喜爱。任何一个江湖豪客都不会太希望被人以“书生”相称。
江岸的每一次交战，慕名而来的观客总不在少数。谁都想看看，他的慢里乾坤究竟何处。这一次也不例外，除了与他对阵的老人是赫然有名的快手——“投梭”薛青。无论名声，还是武功，江岸以往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远不能媲美，甚至江岸本人也不能。所以你可以想象，当薛青薛老前辈向江岸下战书的时候，江湖是怎样震惊。
震惊之余，是诟病。仿佛江岸死于薛青之手，天经地义。人们不是不解薛青再回巅峰的渴望，江湖换血之快诚然已少了老辈如他的立足地，只是拿一个不过初出的少年作借，岂非太无道义？
纵然骂声一片，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上汜城大大小小的茶馆、酒家、钱庄，日前便已开设赌局。下注的人，空前之多。一赔十的赔率确实够发财心切的浪子酒香玉软，也足够叫许多人倾家荡产。即便是此时，决战前夕，还依然能听到钱币当啷的响声和商家的吆喝。木板上粗糙简单的账记一目了然，约莫六成押在薛青。
若不是一场狂欢，便是胜过死亡的忧云。
现在，薛青的剑已出鞘。
剑吟掀起的阴风追吹楼畔窗帷，隐约见得同仁酒庄的上房，酒高面红的陈贵父子无声瘫软。没有响声。他们的身子落地前已被托稳、放平。取而代之的，有五人。悄无声息，绝无觉察。除了伍福客栈那女郎有意无意的一瞥。她是不是发觉了什么？视线掠过之时，当席那人黑衣白发，眼转如刀。他是不是也发觉了什么？
“拔出你的剑。”薛青暴喝，浑厚如山寺古钟，叠鸣连环撞错楼阁梁柱，连空气都为之振动。磅礴气势里，其人、期剑不动如松。
江岸的剑仍在背上，他的手还环在胸前，一派气定神闲。全场的肃穆只为等他一句答言，而正如所有轻狂少年他偏不如人愿。唇紧抿，无声，摇头。还有什么挑衅是比无言的蔑视更激人
江湖人越老越不可被撩拨。年纪越大，骄傲也越大。手臂一振，剑侧横，薛青下盘发力蹬出，取江岸肩颈。寒光联翩，游走如蟒穿丛，薛青连人带剑已近江岸。江岸右撤半步，一式夹带三十二变的长剑贴肩掠过。
他避开了。
薛青瞳孔猛缩，满眸犀利为惊骇侵蚀到变了颜色。江岸不该避过，他这一招没有十成把握断不会出手。多少年了，死在薛青自创“长门吐信二十式”下的名侠数不胜数，何况区区童子？
场下惊呼。
直到血迹的冰凉印透粗布衫，薛青才意识到惊呼的不是江岸的避开，而是他的即将殒命。薛青回头的时候，江岸的剑刚刚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剑体上喂满了他的血。薛青终于与江岸平视，此刻他的身体已不能站直，然后他在江岸尚含笑意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错愕。
他没能避开。
***
比薛青更错愕的是台下观客。
这样的慢剑居然真杀死了那样的快剑。
江岸的运剑之慢，即便两眼昏花的老者都能清楚看见。可是薛青没能看到。不仅没看到，更没听到。剑过有风，而江岸的剑太慢，风太缓，加之他当时本是一剑未中、后招未续的中空期，神思、精气俱不够集中。
力气开始抽空，脚下一点点松动，薛青终于支持不住，倒地。而直到这一刻，他都坚信江岸的赢靠得是运气和耍诈。很多人也都这样以为。看过这场比剑的人，十个里面八个会告诉你，薛青无义，江岸更卑鄙。
江岸轻蔑的视线在脚边已动弹不得薛青身上点过，转身，离开。他的确不值得再费江岸的心神，至于周边的议论纷纷更不值得牵记。因为他，问心无愧。好在知道他问心无愧的，也不只有他自己。
同仁酒庄里的黑衣男子正与对坐人品评，说江岸一退一刺，拿捏刚好。这不是单单运气二字可概括。他首先得知道剑何时刺出、往什么方向刺出，才能正确的避让；他得把握好薛青换招的空挡，才能顺利一击要害。这背后，是稳扎稳打的基本功，绝不是什么幸运。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薛青竟连半生名望都罔顾，出手暗算江岸。唯有眼力最好的围观者方能告诉你，他支在地上的右手是怎样旋动、利光是怎样从指缝中蹦出。然而前提是，他得盯着薛青的手看。可惜的是，当时没有人在注意观察他。谁会去观察一个已经惨败的人有人发现的时候，暗器已到了半空，足够要江岸的命了。
江岸把腰猛地一拧，股肱同时发力，整个人就地腾起，赫然一式“倒悬乾坤”轻功身法。然而他也只是险险躲过，皂帛绑腿齐膝削断。暗器上斜掠入正对擂台的伍福雅房，薄帷闻风而碎，入墙三分。观客已不顾得台上泄愤的江岸和血肉狼藉的薛青，本就是他罪有应得。纷纷探头，去看那无辜女郎可枉遭灾厄，却见得一般难忘容颜。
屏息仰颈，竟是看痴了。
薛青死了。江岸看着女郎。赌局里一片恼恨叹息也暂时被外奔的脚步，冲淡。
被所有人看着的女郎没有看任何人。不过从容起身，从容取起矮几上的青玉壶，喝尽最后一滴茶汁。墨灰广袖拢一柄青玉，露一截皓腕，不饰玉器甚有玉器。更美是那一头乌发为一段同是墨灰的宽带挽起，松松垮垮，落得一两缕垂盖脸颊，掩黑眸半转，犹似名家写意情怀。
然后，她便走了。
“女郎，留步。”话音落下的时候，江岸已到了擂台边缘，唯有脚尖勾着外沿。这并不是多深奥的轻功，却倒是最直白的卖弄。
女郎依言转过了身。半转身。
江岸用两指从衣襟里拈出一张凭据。从女郎的角度能否看清，除了女郎本人，无可作答，然而看到的人俱是惊叹。白银五千两。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凑集的钱财，在他做来竟不过随随便便。输钱的赌客更是气恼无言，可他有真凭实才，你又能如何？
目光聚焦，而后是他漫不经心一句，“误扰女郎受惊，心下甚亏，以此为赔，但望笑纳。”他的眼里俱是自信。膝头半曲正卯力，仿若只需女郎答应，他便立作那飞身献意的郎君，千金博笑。
起哄声推，如浪叠起。
女郎脚尖转开，终于面对向他，却还是一言不发。他也不多惊讶，只道：“女郎手段，江某皆知，只请三思：固非翩翩君子文采洋溢，只若此时荣光俱获岂非远胜闺房尔尔、欢苦独尝？”
话里话外都将她作了艳女，本是对女郎最大的侮辱，却奇怪周围反响平平。想来亦是。如此风姿，唯有秦淮之上饱读诗书的女子方养成的气质；更别提于及笄年后不做髻的发，如此随性，哪是世家所容。
回答他的是女郎一笑。
没有魅意，也非银铃的笑。只是笑。清清漠漠，疏疏寡寡，无甚情感，一如她淡起的嗓音。她说：“我以为，你的人和你一样，不近女色。”并不是想象中的文绉绉，却自有一种独特。江岸挑眉，大抵是觉得如此女子才合他意。
刚想回答，却又突然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发现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理当是说:人如其剑，不近女色。什么叫“和你一样”？正准备揶揄，却听别有作答，江岸才知原来此话非与他说。
“谁说我不近女色？”
忽觉阳光一暗，再望起时，女郎清妙姿影已罩进猎猎黑袍。是同仁酒庄的白发客。他们莫非认识？可眼看绝无可能相干的他们是以何种方式于何处相识？她又为何选于此时此刻与他相认？
江岸低咒一声。他看不见的地方，女郎嘴角提起尽是讽刺。她莫非听得到他的声音？
声音收尾之时，楼上扶栏前再无人踪，连同对楼房内的四人，皆是消失。
唯有远处的轻风，断断续续见证一句意味不明的：
“好久不见。谢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 少年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