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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别时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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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凤在次日午间前后回谷。
谢清见到他是在第一日的厅堂。领路的蜜合一直战战兢兢,替谢清忧心,说是卫庄大人吩咐她的时候,脸色极其阴郁,周身气压极其低迷。
谢清浑不在意,打发走了连手都发颤的蜜合,自己进了屋。白凤这一次没有表演轻功,来来回回赶了这么多路也该是累了。衣服上的羽翎粘了些灰,看上去半白不白。
屋里还是只有三人,三个人也远没有初见时客气。话说回来,一般人最客气的一次,总是第一回见面不是吗?
门打开的瞬间,三个人的视线立马盯到了谢清身上,狠狠牢牢,紧抓不放。就是在刀锋一样的视线里,谢清平平静静地坐下,平平静静地喝茶,安静做一件摆设。
她的意思很明白:你们若不开口,我绝不会说半句话。
于是,最沉不住气的赤练开口了。语气要多毒辣就有多毒辣。她喝道:“你不是说,只要轻功够好、意志够强,我们就能找到给你寄信的人。现在,人呢?”
“他跟丢了。”谢清的视线淡淡从白凤身上扫过,无比肯定的语气听得人手痒痒,“这显然是他轻功的问题,你和我说有什么用。”
“轻功问题?”白凤冷哼,“你倒是说说看,好端端飞着的鹰为什么会突然叫起来?为什么它一叫,就有人七七八八从不该出现的角落一拥而上?”
其实他不用问也知道,夜鹰突然叫起来当然是因为发现了跟踪的他。早不叫晚不叫,当然是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有可以对付他的人。七七八八的人从看似不该藏人的地方涌现,当然是因为早就设计好的以防万一。
然而谢清却说:“你大概运气不好,正巧这只鹰肚子饿了,又正巧有人想抓这只饿了肚子、动作迟缓的鹰。毕竟夜鹰并不多。”
“你……”白凤揉开眉梢,想好的千万套劫难全无用武之地。
天大的道理碰上一个不讲理的人,能有用吗?
无计可施的下属向卫庄投去求救的目光。
卫庄身子前倾,双手交握,眸色更沉。本就低哑的嗓音被他刻意压低之后,压迫之感倒灌而来。他轻轻然道:“我想你大概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或者误以为我们没有办法治你。”
轻然的语气,浓厚的威胁。
谢清又喝了一口茶,“你想怎样?杀了我吗?”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话音落下的瞬间,卫庄抬掌,平稳放在桌上的鲨齿不知怎的到了他手里,带着一股劲气直逼谢清。剑尖离谢清的咽喉只有一寸。她浑身上下的空门全笼罩在他剑气中。
谢清低头看了一眼剑尖,又抬头与卫庄目光相对,“我并不怀疑你会杀我。只是像我这样凭几分小聪明,在江湖中混些饭吃的人,被剑这样指着的次数,会少吗?”
她是真的不在乎生死。被卫庄这样霸道的剑势一指,强劲的剑气一罩,莫说普通人,连习武者都很少有能不吓破胆的,更别提似她般举止如常。
赤练和白凤的眼神微微变了,就是卫庄的眼底都有惊诧之色一闪而过。
“阿清妹妹,你是个有胆色的。只是卫庄大人不会这么快杀了你,他会让你生不如死,直到你乖乖说实话。”
卫庄翻掌,收回剑,淡淡道:“不急于一时。你准备下,我们带她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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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换上裤装软靴、被逼束发的谢清,跟着卫庄三人,从赤练最喜欢的康庄大道离开山谷。
没有人告诉她要去哪里干什么,她也不在乎。
一程好吃好住,有时轻功带飞的轻松旅途,只消好好享受,别的事情何须瞎操心。
夜来时,他们已到了武安和永陵的交界处,投宿在一家吉祥客栈。
这家客栈的主人是一对慈祥的老夫妻,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去“吉祥”之意,祝福往来两地的奔波者旅途平安,万事如意。
晚食叫了三样冷盘,三样热炒。说不上丰盛,也不算简单。只是谢清本以为卫庄这样的人,对吃会更讲究一些排场。
谢清猜得也不全错,卫庄虽不讲究吃,可到底也是过惯宽裕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出行有一个好处,就是他绝不会和别人挤一间房,也不会让别人睡得不舒服。
谢清睡在一间不算差的单间,推开窗,便有鹰闯进入来。
奇奇怪怪的人寄出的这份帛书,是针对她昨日的“家常叨唠”。回信里自然提到了谍翅,也告诉了她白凤的异禀天赋。他还说,那个书生和屠夫已经回到了长离。
长离城是快意堂的总舵所在,下设三阁之一的百晓阁主情报收集,阁中弟子长年在外活动,捕获情报经雁授阁就近派往分舵,是以鲜少回本部报道。快意堂三阁的另外一阁为赤刃阁,主刑杀。
百晓阁的首席弟子不去四处打探,却稳扎在那长离城,对于武林帮派而言,难道还有比收集情报更重要的事?这江湖中可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如果说第一日的旅行还能算是旅行,那第二日便是真真切切的赶路。
大抵是缴获了什么重要讯息,三人全程轻功狂奔,卫庄、白凤轮流负责谢清。白凤稍好些,勉勉强强给她公主抱,卫庄则直接像扛沙袋般的将她往肩头一扔,全速运功。
这一日夜落,他们便到了长离境内。
从城门经过,被扛在肩头的谢清脸上有笑容一闪而过,仿佛早料到他们会到此地,又仿佛发现了极好玩的事。
可惜,谁都没有看见。如果当时看见了她的笑容,他们是不是能早些推论出背后的种种?
相比于武安、永陵,长离这座城很小,非常小。
这样小的城市里,上一些档次、精致些的客栈往往仅有一家。那些谈不上很讲究生活,却也不是对生活质量毫无要求的人,都会聚集在这样绝无仅有的店家里。尤其是日暮时分,你总能在店堂里看见几张熟脸。
卫庄就在这样一家店里,看见了盖聂。和盖聂在一起的,还有一群形形色色、样貌不合的人。
卫庄挑眉,说说笑笑的赤练和白凤绷紧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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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也只有这样两伙人,坐着的站着的打闹着的,现在都簇成两堆,插蜡烛似的站着。
当谢清淡淡幽幽拣了个角落坐下,招呼小二上冷菜,小二看着她的表情就像是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三五遍,小二才小心翼翼地劝道:“客官,现在……不合适吧……”
两拨人虽是冷眼对瞅着,空气里的压抑是个人都能感觉到。这氛围,用剑拔弩张形容,都不为过啊。
小二真真搞不懂,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姑娘,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有什么不合适。他们吵他们的,我吃我的。”谢清淡寡的语气在这莫名紧张之中,好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小二也被她的平静感染,声音不再是颤颤巍巍的,“行,姑娘,我给你备去。只是本店有个习惯,一直是先收银两,再上菜的。你看……”
谢清随手指了指卫庄:“找白头发的要。”
白头发的……
卫庄眼皮一跳,若不是他定力好,大概就翻脸了。然而对阵早爆发出了几声嘹亮粗犷的笑。
谢清平平看去,笑作一团的竟是一个大汉和一个孩子。大汉精赤上身,交叉的布带缚着一把铁锤在右背。孩子穿一身黄布衣,带一块月牙形玉佩,一双眼睛骨碌骨碌,不是个机灵鬼,就是个捣蛋鬼。只是这样的组合,倒真叫人有些意外。
小二好容易找来的信心又已荡然无存,他自然不敢靠近浑身散发低气压的卫庄,又不能再找别人要钱,况且他也不知道该找谁要,只好一溜烟进了厨房。
菜端上的时候,卫庄三人也坐下了。坐到谢清旁边。
谢清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虽然淡极,那其中“你们怎么也来了”的味道,却是谁都能读懂。
赤练正是气极,冷笑着对她道:“阿清妹妹你怎么和他们一样,越发不识好歹。你拿着我们的银子上馆子,却不许我们吃?”
“赤练姐姐多心了。我不过看了你一眼罢了。”这样的话,清清淡淡说出,远比极尽讽刺的语气,更显讽刺。
“坏女人,没话说了吧!整天只知道欺负小姑娘,现在看你还怎么嚣张。”那个孩子朝赤练扮了个鬼脸,就差没在脸上写“幸灾乐祸”四字。
赤练恨恨道:“阿清妹妹,我看你气色不错,这菜不多,你也甭吃了。左右卫庄大人会好好折磨自己,你不如把自己弄得憔悴些,他说不定会手软。”
“那就更要吃饱了。连肚子都没塞饱,哪有气力给他折磨。这折磨了一半就死了,也怪没劲的,你说是吧。”
“你……”
谢清不让她说话,“况且,好像比起折磨我,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
比如吵架,比如快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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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人太甚!”谢清故意拖长的语调,被这人一声怒喝掩盖。
虽说江湖之人最重侠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乱管闲事的火爆脾气,好像还真不多。如果旨在故意寻事,那该另当别论。
只听他继续道:“我高渐离最见不得你这种欺负女孩的人。她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折磨她?我告诉你,她的事,今天我管定了!”
谢清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不懂他为什么要帮她,又仿佛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哟,高先生,你这样,雪女妹妹可是会吃醋的。”赤练最拿手的调笑,不得不说是离间的好手段。
“小高,别理她。”只是被离间的二人,若早已情深意笃,赤练的这招也无用武之处。
“班大师,盖先生,请恕我今天一定要带走这个姑娘。看人险水深火热,却无动于衷,高某实在做不出。”
盖先生。盖聂。
卫庄同门师兄,修习合纵之剑。不同于卫庄霸道凌厉锋芒毕露的剑法,盖聂的剑技雍容沉稳从容不迫。尤其是一身白袍蓝纹,乌发轻束,更有当代剑客超然远寂的味道。
谢清回首,凝注着端坐的那人,心道,果然此人便是剑圣盖聂。
有一些人你虽不认识他,可他浑身上下悠游的气质,无不在告诉你,你应该认识他。
盖聂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卫庄嗤笑:“你若要带走她,请便。”
高渐离厌恶地剜了卫庄一眼,果断地抓住谢清的手腕,将她带向自己。恰如其分的力道并不会让人感觉到疼,谢清淡淡瞥着他,空幽邃远的眼神莫名让高渐离心沉。
她难道不高兴?
谢清没有搭理高渐离,没有道谢,没有排斥,一句话都没有。她只是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三锭银子,平举,摊开。
“毕竟叨扰了好些时日,这么点银子便算是补偿吧。”
卫庄、白凤、赤练当然都记得,这三锭银子是托她转交那口又沉又旧的箱子的人,给的报酬。
白凤问:“他们付你的报酬,你肯这样轻轻松松地让给我们?”
“我的差事,你们并不满意。既然不能让下家满意,我怎么好意思拿下上家的报酬。况且,现在有人给我包吃包住,我也落得做个好人。”
“看看看,这就是所谓的以德报怨。”又是那个孩子,变着花样地夸谢清好。
说了一声“走吧”,高渐离拉着谢清和众人离开。都已经半只脚跨出门槛的谢清,忽然道:“赤练姐姐,替我对蜜合妹妹说,她穿蜜合,很好看。”
赤练无声勾起嘴角。
是不是人们只有到了分别之昔,才能体会到彼此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