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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三十四

      湖边营地的帐篷外,我独自在阴寒的静夜里坐成一个喇嘛诵经的姿势。时间虽然是初春,但人迹稀少的湖边野地,夜里还是冷的入骨。我打发仅剩的几个伙计进帐篷去休息,我独自在这守着。守着小哥和胖子的退路。
      我想起了那年墨脱的经文。甚至我心里从没有这样安静过。这种安静是四面楚歌陷入绝地的寂静,和平日里的安静从容都不一样。当一个将士眼看着周围同伴埋骨如山自己孤军浴血奋战,却终是被敌军无声包围两阵相对时,一方大军压阵,另一方则一人独立。那种寂静,是真正从心底席卷而来的掩没。
      那年在墨脱,我几乎抄写了整个寺庙的经文。在那间小小的经阁中,心里所有的欲望和纷扰都寂而不见。我心底只有经书的声音,还有经书墨字后,小哥那张若隐若现的脸。我在那样的寂静中,手握着不着寸缕的十年后的渺茫希望,那时候十年对我,是有多么不可远望的漫长。
      可我知道,有的事是必须去安静等待的。放空自己的一切,不计代价不计时间,甚至要不计结果去等待。如果没有这种心态,我甚至连十年都走不到,就把自己留在了这一路走来所有可能的地方,墨脱,沙海,还有这十年每一次的暗潮汹涌。如果心底没有这种执念,我相信小哥很有可能走不出那扇青铜门,胖子不会在十年后再次走出巴乃。这十年对我们三个,都是一场耐心与耐力的抗衡。你只有把自己放空,才不会让容器里的水沸腾起来打翻了整个茶壶。你首先要耐的住火烤火炙高温焙烧,直到你容器里的水空了,就变成一点点去焦灼你心底里那点泥巴,最后成为一个从窑火中出炉的珍品。
      在此之前,把心底的一切放空,成为一个真正诵经的喇嘛,你才能真正强大,无欲则刚。

      栋子出来看我几次。有几次他似乎有点想说话,但看着我默然在湖边盘腿安坐的姿势,又都没有出口。剩下来的几个伙计心里也都有点忐忑,我看的出来。他们其实想问我,把大部队的人都打发走了,一半护送伤者去医院,其余的一半,为防止琉璃孙在中途堵截,跟车护送明器回程。此时留守营地的人,加上栋子和瘫软的黎簇,仅剩五六员而已。如果琉璃孙此时带人包抄,我们岂不是毫无还击之力。
      最后一次栋子出来时,已经大概过了凌晨2点多。我闭着眼睛盘坐着,听见随着阴寒的夜风,传来帐篷里若隐若现的哽咽。栋子出来看看我,垂手立在一旁,声音里透着担忧:“爷,黎小爷在哭。”
      比起常在斗中出生入死的盘口蛇头,栋子的心总是有点软。我知道他是想叫我去看看黎簇。他怕黎簇从此一蹶不振。
      我们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寒风带着水汽从湖面上侵袭过来,我淡淡的说道:“让他哭吧。过不了这一关,以后有的是哭的时候。”
      听了这话,栋子似乎有些震恸,低低恳求着叫了一声:“爷……”
      我没有说话。栋子见我也不想让步,就没有再说下去。只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紧握着的双手有点抖,然后终于松开了力道。他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我对黎簇有些太残忍。黎簇还是个孩子,年纪不到二十岁。在沙海时我把他独自扔在汪家,浑身都是硬伤几乎不能保命。现在面临梁子在近距离情况下为救自己死亡,这对他心理冲击过于巨大。当年潘子去时我也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黎簇比我当时几乎要差了近十年。这样的孩子我屡次冷眼旁观,让他自己跌倒,又让他自己爬起来。我就是一个恶棍,十恶不赦该受千夫所指。
      可是,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愿意相信黎簇。我在手臂上划了十七道伤疤才换来一个成功者。为了这个成功,我愿意把我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钱财,人脉,名誉,地位,统统都赔偿给他。但这个前提是他必须要自己站起来。如果当年潘子死后我一蹶不振,我相信不仅我会被张家人当赝品除去,还会被汪家人随手抹掉所有生存过的痕迹。如果黎簇闯不过这一关,他会成为一个废人,一生碌碌无闻,终将掩没在人潮之中。
      我要黎簇,即使摔倒都是站着摔倒的,绝不能以跪着的姿势。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未来某天成为一个王者霸气的男人,一个令众人都甘心归附于他的领袖。
      栋子站着有些抖。我知道栋子和梁子,都是从心眼底爱护着那个孩子的。虽然有朝一日终将成为主仆,终将有上下之分,可是时至今日,他们把他当成崽子一样护着教导着。不然梁子也不会因此就丢了命。不然栋子也从不会有这样的不忍之色来替一个人求情,求我去安慰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可是我最后却一动也没动。眼看着栋子又要叹息着转身回去,我只轻轻的说道:“把我身上的外衣给黎簇拿去披着吧。夜里冷。”

      凌晨的时候,天还仅有一点雾蒙蒙的灰白色,有伙计来回我,琉璃孙的人到了。
      我说我知道了。然后还是闭着眼没有声音。
      当一个人把心底放空绝对安静的时候,他就能听的见外界很多声音。我比伙计们更早知道琉璃孙的人来了,而且不少。琉璃孙应该是急红了眼睛,手底下的人倾巢出动,过来围剿我,从湖边野地周围包抄过来,悄无声息,三面临立,只剩一条水路是我们的退路。
      仅剩的三个伙计都有些急,见我不说话,又去附耳栋子。栋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的形势,然后近到我身边来,低声道:“爷,琉璃孙的人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现在摸不清我们的形势。若一会发现我们这边在唱空城计,恐怕我们就坐以待毙了。”
      我仍闭着眼睛:“没事。他不敢。”
      栋子看了看我安然的神色,到底他是曾跟过几代老九门的人,把话都咽了回去,叫几个伙计都回去安静等着。
      我听着声音。如果我猜的没错,琉璃孙本人亲自来了。琉璃孙这十年虽则成长之速,在古玩界也称得上一方翘楚,可在道儿上混盘口混土夫子,到底欠了些火候。他这次能孤注一掷开了琉璃饭店跟我叫板,不过是受了龚偿的唆使。为了扳倒我一雪耻辱,把宝都压在龚偿身上。龚偿一定向他承诺了什么,如果我猜的没错,估计是从族长密室带出来的宝贝都归琉璃孙,叫琉璃孙在外边替他荡清后路,接应他出来。
      我慢慢含笑。龚偿一算再算,却算错了一点。他觉得琉璃孙财大势大又心高气盛,好唆使,大好的一只冲锋枪稳稳握在在手里,甘愿替他冲锋陷阵。可是他算错了琉璃孙到底不是土夫子出身,像上次来新月饭店包抄一样,他要的是出气,要的是明器,要的是我一败涂地。至于杀人,他还得再想想。纵然龚偿认为兔子急了会跳墙,我这边人多势众,琉璃孙也不差什么,在张家古楼外相遇,两边气焰焦灼高涨必定厮杀起来,我一定会遭到重创。纵然小哥活着出来,我若半死不活,小哥也无心族内之事了。但是,龚偿绝对想不到,我把伙计都赶走,只剩下五六人在这里。即使琉璃孙来了,我这一则没人二则没明器,双方杠不起来,他是没理由下手的,毕竟他不是□□土匪要夺我项上人头,他只是想扫我威风出气而已。
      果然过了一会儿,琉璃孙的身影慢慢从一众对方伙计中显露了身影。似乎应该是往这边看了看,观察观察情况,他下边伙计应该会跟他说我这边没有人,他应该还会将信将疑观望一下。
      我吩咐栋子,请琉璃孙过来说话。
      栋子答了声是,站在营地边缘向琉璃孙喊话,说小佛爷请他过来一叙。对方没有回话,估计在商量我这边唱的什么戏搞的什么鬼,小佛爷在道儿上的精灵诡谲,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当心着了我的道儿。十分钟后我又吩咐栋子喊话,栋子站在营地高处喊话道:“小佛爷以诚相待,琉璃饭店一方却人多势众,难道怕了不成?!”
      这话不是我教的。是栋子自己做了主。喊话的气概豪情,颇有梁子的味道。我微微的叹息着,心里有些隐痛。不过这激将法对琉璃孙百分百好用,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见我这边实在没反击能力,带着两个贴身全副武装的伙计走过来,离着有一点距离,停驻站在营地边上。
      我还是盘腿坐着,呈一个喇嘛的姿势,扭头看他,尽力施展了一个庙里佛爷般普渡众生的慈笑。
      明明我是要缓解气氛的,这样的慈悲不会让双方剑拔弩张,可是琉璃孙心中有鬼,一时勃然变了脸色:“吴邪,你到底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叹口气。佛有心度人,人却无心自度。这人毫无禅意,活该被龚偿利用。我放缓了语气,慢慢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龚偿会愿意如此帮衬你?”
      他的脸色有点白,白了又有点着恼的红晕,毫不示弱向我高声说道:“利用我又怎么样?他答应给我明器,只要我把明器拿到手就没他什么事了!”
      呵呵。琉璃孙确实是成长了,知道龚偿利用他,现在却还会将计就计,反其道行之。真是尔虞我诈,不堪忍赌。
      我又微笑道:“他承诺给你明器是么,从族长密室里带出来的东西都给你,你替他除去我。”
      他的脸色又变了变,片刻又冷静下来。既然双方交锋已久,彼此知根知底都不是不可能的。他日夜关注着我的动态,我知道他和龚偿的交易很正常。趁他的脸色还在恢复的功夫,我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笑意吟吟的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出来?”
      琉璃孙此时已经被我的反应弄的云山雾罩,先是空城计毫无反击迹象,又慈祥和顺请他过来叙话,之后我又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一句接一句问话,他的思路不得不跟着我走。顿了顿,琉璃孙回答我道:“他说他到了下面,只要有跟哑巴张进了那个密室,他自然有办法叫哑巴张葬身此处。”
      我微笑了。这么有把握么?我笑着望他:“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进入那个族长密室呢?张家族长的镇魂铃铛可在我这里。”我慢慢撩起外衣,大气蓬勃的指了指腰间。
      琉璃孙的脸色彻底白了,惨败的卫生纸差不多。琉璃孙毕竟不是废物,龚偿要夺得琉璃孙的信任,肯定要把所有计划的详细细节都讲给他听。琉璃孙肯定是知道这个族长信物意味着什么,没有它,龚偿是走不完那个通道进入密室的。
      琉璃孙惨着脸,不敢相信的叫道:“哑巴张把它给了你!你居然明知哑巴张没有族长信物,还让他去下斗!”
      他的叫声甚至有些凄厉,好像有什么一直期待着的东西突然断了念想。我玩味着他声音里的绝望,同时也玩味着我心里的苦涩,脸上却仍然微笑着对他说:“因为我相信哑巴张一定会出来。而你,就要重新衡量一下,你是不是要继续相信龚偿。我在道儿上可不是什么好声望,杀了我也不见得是好事,搞不好你还要日夜躲避我兄弟的追杀。龚偿究竟是不是值得让你孤注一掷的人。”
      琉璃孙的眼睛有些着恼和怒意。我看着他情绪急剧起伏的眼睛,他此刻内心一定在左右拉锯,若一举进攻拿下我,又恐怕琉璃孙出不来,反而得罪道儿上的人,得不偿失。可如此退兵而返,又显得窝囊,这一口气没出来又憋了一口气。若有心等下去吧,看看最后出来的是龚偿还是哑巴张,又恐怕为时已晚,错过最佳时机。正在左右为难,脸色瞬息变换之时,他身后原地留守的一个伙计,突然接了个电话,走过来,把电话凑到琉璃孙耳朵边:“老板,琉璃饭店出事了。”
      我离着琉璃孙还有些距离,那个伙计的声音极轻,电话里说什么我也听不到。然而我却心里有数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过了几秒琉璃孙把电话挂了,眼睛血红像要吃了我一样,咬牙切齿的愤恨:“吴邪!你好样的!”说完想要把我碎尸万段般看着我,但终久是拿我没什么办法,想要吃了我可终久怕龚偿出不来又惹上祸端,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在原地用目光枪毙了我几分钟,最后还是愤恨的一甩手,跟他来的伙计又悄无声息的慢慢退去。
      琉璃孙对我的第二次围剿,再次半途而废。我猜他这辈子这口恶气都出不来了。

      琉璃孙走了,栋子慢慢蹲到身边问我:“爷,您来时就有安排?”
      我此时又恢复了喇嘛静坐的姿势,闭着眼说:“是我二叔。”
      来之前我手下可用干将不多,有什么计划但没有可堪大任手脚利落的人,终久是不保万无一失的。但在家中见过二叔,只寥寥几句讲了一下我的计划,二叔二话没说,道:“你去吧,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于是,我上飞机之后,二叔眼觑着琉璃孙动作的时间,看着琉璃孙召集了大批人手赶往巴乃。然后就按照我说的时间和要点,在琉璃饭店放了一把火。
      就像二叔曾说,只为你将来若有不测,只记得你还有个二叔能随时捞你一把就罢了。没别的,还有一把老骨头肯为你去下大狱顶罪。下大狱之事他都肯做,何况放把火。更何况放火之事,绝壁没人比我二叔更在行。只不过是重操旧业,像十年前他放火烧了闷油瓶故居一样果断。言必行,行必果。
      当然按照我说的要点,这把火并没有烧光琉璃饭店,更没有烧到什么主要位置。这把火要烧的狠准稳,烧的火势冲天,烧的气冲霄汉。但是却烧的不那么重点,让琉璃孙和龚偿都不在北京的时候,惊动雷子去调查起火的原因和损失,去查账,去看到库房大量的明器,再去过滤明器的来源。干我们这行的,有人脉时不怕,没有人脉最怕雷子。查着查着,饭店的走账和经营来源就露了马脚。盗墓,那是重罪。原先琉璃饭店起家的时候,是靠着龚偿身为老九门上三门的官路铺道,现在龚偿人在张家古楼,怕是也出不来了,这次琉璃孙总要在狱里呆几年,慢慢舒缓他对我的那口恶气。
      他大概会后悔。不如一朝在湖边营地做掉我,怎么都是下大狱,不如先杀为快。不过后悔也晚了。像他那种做事心不放空水沸则溢的人,早晚会自己把自己的容器打翻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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