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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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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废俱兴,万事已毕。
如果要张良再去回忆这几十年前间发生的事,只觉弹指一瞬,竟无可言。如今他隐居在骊山下的石榴山庄,不再过问朝政,更多的是安静的听着刘邦派遣下来的人传达问候,闭上眼不再多言,通常是点头挥手便打发了去,久而久之,便听得外头传留侯越发的淡薄了——再久而久之,刘邦也懒得派人来打扰他了。
这些年,他无心朝政倒时常游走山水,旁人只知宁远却不知——有些轻易放弃的东西终是人无法释怀的芥蒂——
只是,你在原地,而我,却要终年奔波。
芥蒂——就像刺一样,深入人心,深入骨髓,那么想要忘却却总舍不得忘却——于是年复一年的,在每每好像要离开去时,扎的人痛彻心扉。
这些东西,不能说,不可说,总有一分淡如倾华的水色,是静,是寂,是归宿,是——一早就刻入骨中的胜券在握——
你知道,张良此生都在赢,却只输一人。
少年人,少年事;
少年事,少年毕。
那些东西不叫遗憾……而是,遗恨。
他睁开眼,目光早不似年轻时的明亮锐利,只有自己知道,他不是淡薄了,而是懒得计较了,这时候才要承认,自己真的老了,老得只想去想一些曾经想过的日子……也仅仅止于想罢了。
屋外种了许多的花,但是靠窗最近一眼就能看见的,永远是兰花——
君子有德当如兰——
只有这句话印在了脑中。
他起身,身下的椅子“嘎吱”了声,脑中微微晕眩却立刻稳住了身子,外头的仆人慌忙进来听候着吩咐。
桑海。
是他这么多年唯一没有回来的地方,有着曾经书声琅琅、亭台水榭。
没有重建,而是选择让那片废墟继续的荒芜下去,有些事情需要见证,有些感情更需要纪念,待自己也忘记的那一日,总有人还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是第一次,他需要拄着拐杖踏上曾经雕栏玉砌的石阶,跨过曾经朱红映染的门槛——
儒家之礼,正门一道迎贵客,二道迎大夫,三道迎君王——这些话多年后依然记得,只是陪着他的只有身边的一截支木,那眉目如春浅笑温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楼破败的废墟,是多少年前曾经住过的屋舍,一眼望去纷纷扬扬满目疮痍,这个时节有花絮飞扬,竟惹得满眼看不真切,身旁的树虽被大火焚过,如今也已枯木逢春,郁郁葱葱。
他记得这是自己的屋子,花白的眉头皱了又皱,那个夜里,谁哭的不能自己,谁又握着自己冰凉的手,那样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爱”字——那个人的声音仿佛破碎的浮冰漾在夜凉如水的空气中,凉薄却不刺骨:“爱者,心之重;爱者,心之藏。父子之情,是为爱;兄弟之情,是为爱……”他想,也许那时候那个人忘记告诉自己,夫妻之情,是为爱——并不是他不懂,而是,希望从那个人口中听到,哪怕仅此一次。
只是,从来没有。
那样难以放纵的夜,是某种感情的释怀吧……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早已分辨不清,却还能清楚的记得,唇角触到额头时的柔软和心悸。
他艰难的蹲下身去,有些不支却还执意的做,树下是自己亲手堆砌的兰花冢,似乎比原来的略大了些,大火不至将它摧毁,逢春枯木,也渐长出两棵小草迎风飘摇,他伸手拂去表面的泥土,也不嫌弃脏了手,渐渐露出里面的东西,张良一愣——除了那些已经腐烂破败的花叶外,下面还埋了许多……他不曾知道的小东西——
该怎么说,泥人竹片总有些眼熟,他瞬间有些难以压抑——这才恍然发现这些是他的东西,不对,确切的说……是年幼时候随师兄们出门回来时自己买来送给二师兄的礼物,一件一件,都是很小也并不值钱的东西——却不想那些玩意,竟然也陪着自己的兰花被埋在这不能见日的坟冢中——
一如,从不曾见日的感情一般。
他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这些东西是在当年就此埋下的亦或是被焚毁后,他不想知道,只如今在回头去看去想,那样日日月月年复一年,谁总隔着那道不曾跨出的门槛笑着看自己远走,当时的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问君离去,何日是归期……
何日归期,总是那么渺茫不着边际
他的指尖刻画在泥土上,描着着曾经的笔画。
“爷爷……”身后的稚子不明所以却识得那写了一半的字,正是夫子前几日教过的“爱”字,爱又是什么,稚子歪着脑袋天真烂漫便是不偏不倚一句:“爷爷,爱过什么人?”他嬉笑着,将爱当作玩笑——就如同自己当年,嬉笑着,同样将爱,当作玩笑。
他伸手摸了摸稚子的头,不言不语。
爱过什么人?
爱过……什么人?好像连自己也模糊了那些记忆,有人、有事、有情、有义——
子房——
是很遥远的声音,是空洞画面中的水声模糊,很久很久没再听人唤起。
却不想,这几十年来,自己从不提的,是最不愿想也不敢想的——
无非,一个爱字。
爱者,心之重;爱者,心之藏。
就连手指忍不住的颤栗,一撇一那,终是停留在了那一撇一那上。
他的心早就不在任何人身上,无非是天是地,是时局势力——
水滴“啪嗒”溅开了尘土,氤氲一层。
总是经年后,才发现,曾经清澈如水的眼泪也是会浑浊的——为没有说的话,没有做的事——来不及追不到的感情。
他想,大概,是上半生他让那个人等了太多也太久,所以这一次,他才罚自己也等上一回,也许是后半生,也许是整整一辈子……也许会久到连他的名字他的样子也记不清的时候……
他抬头微微闭上眼,阳光轻触上早已感觉不清的脸庞,似当年触碰的手心,温柔又缠绵——
犹记当时尚年少。
你不言老,我不言死。
而今只言不如初。
我已苍老,你已无音。
生死无常,聚散离合,终是人参透不了的玄机,更何况这不明不白无法于世的感情。
终于,至今才知,真正伤人心肺绝人思念枯骨如镐的,不是断去了的“爱”,而是那销魂噬骨求而不得的……“等”。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依旧在这里。
既然守不住那个“爱”字,至少,让他守住了“等”字。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依旧笑,只是那双眼里浑浊了的不单是逝去的岁月,还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