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之柳边芙蓉笑》陇首秋云飞

5、大白

　　醒来后，天色已晚。杨不悔一直守在床头，问寒问暖。纪晓芙问：“你爹呢？”

　　“爹去安排了。”杨不悔笑了笑，突然靠在她耳边，轻声问：“柳姑姑，我叫你娘可好？”

　　纪晓芙大惊：“不悔，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不悔道：“爹说的，我以后就把你当娘对待。你对我那么好，我娘在天上知道，也是欢喜的。”

　　纪晓芙心底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喜是忧，杨逍便走了进来：“不悔，爹与柳姑姑说说话。”

　　“哦，好。”杨不悔人小鬼大，笑嘻嘻地做个鬼脸，跑了出去。杨逍亲自将门关好，这才坐到床边，看着纪晓芙，目光里意味深长。

　　纪晓芙往里挪了挪身子，低下头。杨逍道：“那日张无忌说，你生性正直，不愿欺瞒灭绝那臭尼姑，我才知道，是我太过专断。晓芙为我而死，亦是为她而死。我此生，只有她一位妻子。”

　　这话听着有些莫名。纪晓芙想，他明明已经猜出自己是谁，但为何以旁观者语气说出？听他的话，似乎有无限悔意，不禁抬头看他一眼。

　　见杨逍定定地看着自己，纪晓芙心里的情意又浮了上来。她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杨逍又道：“在我心里，知道便好。我承诺过的话，今生今世，定会做到，你放心便是。”

　　纪晓芙心头一暖，眼圈莫名便红了。这男人，是上天恩赐的良人。前生已远，更应把握今生。

　　杨逍站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又顿下步子，回头看她，目中含有千万言。过了许久，杨逍才轻声道了一句：“感谢……上苍。”

　　自那日后，杨逍果然再未提起此事，只做平常模样。杨不悔好生懊悔，时常以言试探，都被纪晓芙带了去。只是，杨逍对纪晓芙的关切多了起来。并非日日嘘寒问暖，而是起居食宿精致起来，一事一物皆见用心。

　　杨逍教授不悔功夫之余，也命纪晓芙学几门功夫。纪晓芙原是不肯，被杨逍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来坐忘峰寻仇的那么多，峨眉派的功夫能抵得住几个？”

　　不悔就是她的命门。纪晓芙咬牙，学了起来。杨逍用心，挑选的功夫与峨眉路子相近。纪晓芙练得也快，三年下来，精进神速。

　　寒来暑往，一眨眼过去了四年多。纪晓芙与杨逍俨然是夫妻一般，连日常来回话的风地天雷四门之人，都称她是夫人。但是，杨逍一直未曾提出什么逾矩的要求。纪晓芙知他心意，她一日不肯承认自己是纪晓芙，他就绝不会强迫自己。

　　杨逍，杨逍。纪晓芙默念。这男人与自己纠葛十来年，早已分不清你我彼此，命中注定要与他共度一生。

　　“想什么？”杨逍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纪晓芙才想起杨逍正手把手教自己学招式，脸上一红，摇头道：“没事，有点累。”

　　杨逍将她拉过，在木椅上坐下，自己则是为纪晓芙倒了一盏热茶。几年下来，两人时常如此面对面，纪晓芙只觉他放低身段，温柔相待，与初见时迥异。最薄的那层纱依旧横在两人之间。

　　“歇一会，不悔也要出来了。”杨逍看着纪晓芙。这副面容，不是他最初认识的纪晓芙，但魂灵不变。他刻骨铭心的，是纪晓芙刚柔的性子，和永不屈服的心灵。

　　纪晓芙接过茶水，正待饮下，地字门门主忽然出现在院外：“禀左使，紧急消息。”

　　杨逍皱眉，纪晓芙却知趣地放下茶杯，往屋内走去。她守着杨不悔练字，不时往窗外看去。哪知，从日头西斜说到繁星满天，杨逍一直未曾从房间里出来。

　　纪晓芙隐隐觉得，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一直未曾入睡。待地字门门主离开后，她才站在门槛边，远远看着杨逍。

　　杨逍恰巧也转头看她，见月下的纪晓芙，身修裙长，目光依依，走上前去，忍不住握了她的手道：“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纪晓芙低低地“嗯”了一声。杨逍离她只有半寸不到，低头便是黑鸦鸦的长发。这几年，两人从未有过这般亲昵，在凉风月色的催动下，均有些心驰意动。

　　“晓……”杨逍顿了顿，眼中柔情无限，“近日，光明顶有件大事。我想你带着不悔下山去，过些时日再回来。”

　　纪晓芙顿生疑窦：“事情很麻烦？”

　　“不，”杨逍道，“算不得什么，只是颇费些时日罢了。”

　　纪晓芙心中生疑，不便相问。次日，杨不悔得知这事，扭着身子不肯。杨逍被缠得无奈，便改口道：“那多住几日再下山。”

　　纪晓芙曾见杨逍处理教中事务，鬓边华发点点催生，当真算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此次危险之极，便偷偷叮嘱杨不悔去打听。哪知杨不悔也打听不出消息。

　　眼见进出院落的天地风雷四门之人日渐增多，显然事态严重得很，纪晓芙却半分消息都捞不到。她每日照料杨不悔，亦是忧心杨逍，数日下来，也憔悴了几分。

　　这日，杨逍忽地将她与杨不悔带了出去，随意走着。杨不悔问：“爹，近日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杨逍笑道：“教里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杨不悔不高兴：“那，你把我和柳姑姑叫出来，做什么？”

　　杨逍看了纪晓芙一眼，笑了笑：“不悔，柳姑姑做你的娘，好不好？”

　　纪晓芙如被五雷轰一般，愣了许久，摆手道：“不可不可，我……我怎好做不悔的娘……”

　　“有何不可？”杨逍忽然携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似乎永生永世都不愿放开一般。他转头问杨不悔：“不悔，你说好不好？”

　　“好好。”杨不悔拍着手道，“我早就想叫娘了！”

　　纪晓芙心头大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杨逍：“你……我……不，我不是……”

　　“不管你是谁，”杨逍握着她的手，“你照顾了不悔那么多年，若是晓芙在世，能做到的也都如此。你不做她的娘，谁做？”

　　纪晓芙早将听杨不悔重新唤她一声娘的事，当做今生不可能做到的。如今，杨逍突然提出，她心头一软，一把抱住杨不悔，目中又忍不住滴下泪来。杨不悔欣喜无比，冲二人叫道：“爹，娘！孩儿不悔在此。”

　　杨逍淡笑道：“不悔，记得要孝顺你娘。”

　　纪晓芙猛抬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莫要瞒我。”

　　杨逍冷笑道：“近日，明教仇敌纠结了一帮人上昆仑山找咱们的晦气。明教教众数万，都在抗击鞑子。他们倒好，帮着鞑子打汉人。”

　　“要不要紧？”纪晓芙道，“要不要我留在山上？”

　　杨逍道：“这些人还不在我杨逍的眼里。你把不悔照料好，我便心安了。”

　　这夜，杨逍与纪晓芙都未曾入睡，两人并肩坐在院中，看着月色凄凄。杨逍忽然说起了这院子的来历，明教的过往，年少时的宏图伟志……纪晓芙在一旁只安静听着，一言不发。杨逍说完后，转头看她，眸中深情难以言说。纪晓芙心底柔情密布，又担心他的安危，只说：“若五散人、四大法王来助，你莫要与他们为难，共同抵御外敌为上。”

　　杨逍看她关切的模样，忽然一笑：“你放心便是。我……”停了停，方道：“我做梦没想到，竟有今天这么一天。”

　　纪晓芙心道：是拉，这便是上苍对我的恩赐厚爱。一想到未来数日的隐患，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次日，杨逍亲自送纪晓芙与杨不悔下山，一直送到半山腰，叮嘱两人莫要走岔了路，方才回去。望着他黑纱衣袍消失在林间，纪晓芙真欲转身跟随。只是，杨不悔只有十五岁，若真是有大敌，她的危险更甚。

　　两人骑着马，静静走着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杨不悔忽见山中另有小路，一时玩心大起，纵马冲了过去。纪晓芙心事重重，一时没跟上，只得四下寻找。哪知寻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杨不悔的惊叫便传了来。

　　纪晓芙忙拐出山路，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了——满地满路的死尸，几乎将各色衣裳都有。纪晓芙忙下马查看，一半是明教五行旗人马，另外的竟然是江湖上数得出名字的几个门派，华山崆峒等。她目光一转，峨眉派弟子赫然其中，还有一两个是她叫得出名字的师姐妹。

　　“娘。”杨不悔惊道，“是江湖上六大门派来围攻光明顶！”

　　纪晓芙蓦地明白杨逍的意图。他先是故意拖着她，若事态危急了，再送她们母女送下山，还特意选了一条无人知道的小路，避开六大派。她知道杨逍，若不是真是生死攸关，绝不会直接送他们下山。

　　杨逍，杨逍，你当真要我后悔一辈子吗？

　　纪晓芙一咬牙，对对杨不悔道：“不悔，你先下山，我……娘要去救你爹。”

　　杨不悔更是倔强，当下调转马头向光明顶奔去：“要去一起去！灭绝那个老贼尼也来了，我要杀了她给娘报仇！”纪晓芙连忙催马赶上。

　　离着明教大厅还有一射之地，便听见喊杀声震天。杨不悔一马当先，抢了不知是谁手中的剑，冲将进去。纪晓芙飞身赶在身边，护着女儿。人头激战中，纪晓芙一面小心地只伤人身体，并不收割对方性命，一面焦急地寻找杨逍的身影。

　　“娘，爹在那！”杨不悔叫道。纪晓芙转头看去，见杨逍正赤手空拳与两人相搏。对方竟然是灭绝师太与殷梨亭。

　　顾不得多想，纪晓芙先将杨不悔往前推到安全之地，再飞身赶上。正见着杨逍被殷梨亭死死缠住，分心不得，那边灭绝师太剑法凌厉，化作千万点芒星，笼罩住杨逍全身。眼见杨逍不死也得受重伤，纪晓芙拼尽全身力气，挥剑格去。只听当啷几声，纪晓芙手中的剑短成几截。

　　灭绝师太惊讶。这个女人陌生得很，一出手竟然是峨眉派的功夫，当下厉声喝问：“你是何人？敢偷学峨眉派功夫？”

　　纪晓芙看着亲手打死自己的恩师，亦不知如何回答。杨逍摆脱殷梨亭的攻势，一把抓着她往后退进大厅中心，低声喝道：“你……你来做什么？”

　　纪晓芙抬眸看杨逍，抖声质问：“杨逍，你好狠的心！难道把我母女骗下山，你就安心了？”若是他因此遭难，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你们母女？”杨逍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你终于承认，你是不悔的娘了？你要不要承认，你是我杨逍的妻子？”

　　他身后是来往斗争的人群，场面大乱，杨逍竟然为这点子事，做袖手旁观状，纪晓芙脸上，七分怒气中带三分恼意：“你……”

　　灭绝师太一声大喝：“偷学峨眉功夫，该死！”手腕一抖，倚天剑直直冲纪晓芙刺来。杨逍正欲上前抵挡，从盯上突然跃下一位少年，双掌齐挥，直直挡下灭绝师太：“休伤柳姑姑！”

　　这位少年突然出现，场中顿时一静，两边人马旋即分开，僵持不已。杨不悔连忙赶到二人身边，抓着杨逍问：“爹，娘，你们没事吧？”

　　纪晓芙定睛一看，那少年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张无忌。方才那一手功夫，内力充沛，没个几十年修为是达不到的。不知这五年来他有什么境遇？

　　张无忌是为和解六大派与明教的矛盾而来，身旁还有个陌生的女孩子。只见他在大厅中侃侃而谈，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纪晓芙只关心杨逍安危。杨逍自是省得，对她微微一笑，表示不碍事。

　　一旁响起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难怪杨逍这龟儿子不跟我们吵架，原来娶了老婆，性情也变了。”

　　纪晓芙脸一红，还未开口，杨逍道：“周颠，你想打架老子奉陪到底。现在先把六大派赶出光明顶！”

　　周颠被冷谦拉了去。张无忌已为了维护明教，与华山、崆峒四位高手对打起来。纪晓芙见灭绝的目光冷冷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莫怕。”杨逍握住她的手，“你已经是你自己，不是峨眉派的谁。天底下，谁也不可能动我的女人。”

　　说话间，情势又是一变。张无忌被峨眉派周芷若刺了一剑，重伤倒地。纪晓芙大惊，连忙抢上前帮着止血。哪知脖子上突然一凉，抬头看去，殷梨亭手持长剑，冷冷地看着张无忌：“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艰难道：“殷六叔，你杀了我吧。”纪晓芙大惊，脱口叫道：“无忌！”

　　殷梨亭听她唤出张无忌的名字，当即认了出来。武当派宋远桥等人忙围上来为张无忌疗伤。哪知殷梨亭一心报仇，长剑又指向杨逍心口：“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 我……”

　　纪晓芙对殷梨亭本就有愧，想拦却不知以何种身份拦下。却见杨不悔持剑挡在父亲面前：“休伤我爹爹！”

　　听着杨不悔将当年之事一一说出，纪晓芙仿佛又回到蝴蝶谷，想着自己头顶剧痛、浑身冰冷的模样。当年年幼的不悔扑在自己身上哭泣时的悲伤，转醒时不悔差点被人吃掉的恐惧，一一浮现，心痛难忍。

　　纪晓芙回身，听灭绝师太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梨亭忍受不住真相，狂叫着奔了出去。

　　无耻？是啦，在师父眼里，与邪魔外道混在一起的，都是无耻之人。纪晓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杨逍走来，欲将她拉回去，却听灭绝师太厉声质问：“那位女子，你为何与杨逍这魔头混在一起，又会我峨眉的功夫？”

　　纪晓芙咬着下唇不答，却听杨逍朗声道：“她是我的妻子柳无蓉。她与你峨眉，没半分关系！臭老尼你有什么不服，都冲我来！”

　　灭绝师太定定地看着纪晓芙，目光陈杂百味，又有少许惊疑。纪晓芙想了许久，终是上前，执弟子礼：“师父，弟子的命，早已偿给峨眉。今生今世，也不再……”一言未终，想起年少时灭绝师太尊尊教诲，严中有柔，已是泪如雨下。

　　“好，好，好。”灭绝师太连说三声好，一咬牙，转头带着徒弟离去。纪晓芙抬头看着曾经熟悉的姐妹们模糊的背影，泣不成声。

　　待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明教众人也躲入了密道里，纪晓芙却依旧没回过神来，成日里呆坐着想心事。

　　待丐帮等小帮派被杨逍等人联手赶下山，纪晓芙才从杨不悔嘴里得知，杨逍当日在光明顶上，面对周颠等的责难，并没大肆反击。少林寺的圆真和尚偷袭，杨逍等带了少许伤。六大派接连攻来时，殷天正又带着天鹰教众人赶到，拼杀一番。

　　“你怎么这么傻？”杨逍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我杨逍料不中的事？当日我送你母女下山，为的便是无后顾之忧”

　　此时，两人正站在光明顶一处山崖边。张无忌已经被推立为教主，正欲带着众人迎接金毛狮王谢逊，以及到各大门派处修好。杨逍自然是辅佐张无忌，要跟去的。杨不悔缠着一起去，而纪晓芙却一直未曾说话。她在山上过了那么多年，早不愿涉足江湖事务。只是，她看着杨逍鬓边华发，想起他曾说过的伟岸抱负，要他陪自己在山间度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晓芙。”杨逍突然唤她。纪晓芙心头微颤。她早习惯了自己便是柳无蓉，杨逍如此一唤，还以为是在唤旁的什么人。

　　“晓芙，与我出去走走罢。”杨逍道，“天下之大，总该四下看看。我答应你，待驱除鞑子，我定会带着你，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隐居。我杨逍的承诺，你总该信吧？”

　　我自是信你。纪晓芙抬眼，看着天边红日，几要隐没在滔滔云海间。她微叹一声，靠在杨逍怀里。

　　前生已如梦一场，不碍今世消时光。江湖儿女自多情，天亦解我相思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