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四章、医乃仁术 ...
-
嘴唇干涩,宿醉后的脑袋还有些晕眩,宋卿颜揉了揉惺忪睡眼,半倚着身子靠在床头,轻轻按压太阳穴。
“睡醒了?还好么?”王芸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见宋卿颜醒了便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谢。”宋卿颜接过水杯轻抿一口,蹙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昨晚我好像不小心喝醉了,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王芸姐,没给你添麻烦吧?”
“你呀,昨晚的确是喝多了,回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我倒还好,要谢就谢若一吧,是他送你回来的。”
宋卿颜微赧:“第一次喝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少,不知不觉脑袋就晕乎乎了。”
王芸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有些晃眼,下了一夜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到处都是银白的一片。“雪停了,卿颜,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王芸对宋卿颜浅浅一笑,侧头询问,“J市的月河古街好像就在这附近,反正我们下午才回H城,上午正好出去转转。”
月河水弯抱城如月,白墙黛瓦依水而建,古街深巷寂静,迂回曲折,纵横交错,偶有几滴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滴落,啪嗒,啪嗒,河畔石桥旁的梅花开得正盛,枝头坠着几颗冰晶,傲雪红梅,幽幽绽放。
“早上出来散个步呼吸下新鲜空气果然还是蛮舒服的。”宋卿颜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空气微凉沁人心脾,本来略有些昏沉的脑袋竟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对了,王芸姐,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其实,宋卿颜跟王芸并没有很熟,关于王芸的事,大多也都是听姚遥说的,依她的性格,本不应该会去关心过问的。然而,看着王芸,宋卿颜的眼前却总是浮现王芸出事那晚,姚遥的眼神,黑夜里的他,孤寂而悲哀。
“现在啊,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个小职员,朝九晚五,事情不多,倒也清闲。”王芸原本明朗的神色略黯了黯,是啊,真的很清闲,不用每天换药,不用每天抽血化验,不用值夜班,不用应付没完没了各种难缠的患者,更不用因不知何时会被打骂而提心吊胆,可是为什么,心,却是空落落的。她曾以为,她对那个地方剩下的只有厌恶和怨恨,只要远远逃离,一切就都会好了,因此,离开得果断而决绝,可是现在,她竟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剩下的一生都要湮没在这寂寂“清闲”之中。可是,不这样,又还能怎么样呢?从她被自己的患者扇了第一个巴掌开始,从她白色的护士服上被踹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开始,从她永远地失去成为一个母亲的资格开始,她的未来,就已经暗淡成灰了。
看着王芸若有所思的侧脸,宋卿颜蹙眉,或许,她真的是多事了。“王芸姐,对不起,我……”
“救命啊!”还未等宋卿颜说完,一声凄厉的哭喊穿透微凉的空气从远处传来。互相对望一眼,条件反射般地,王芸和宋卿颜拔腿就朝着呼救的方向跑去。
月河水畔,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蜷缩在雪地里,身体不停地抽搐,右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胸口,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牙齿紧咬下唇,面色青紫,双目紧闭。
“刘洋!刘洋!你怎么了?别吓我,你别吓我啊!”身旁的女人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男子突如其来的痛苦吓得她不知所措,只能拼命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附近的人们纷纷闻声赶来,等王芸和宋卿颜赶到的时候,男子的周围已经不多不少地围了一小圈人。
“我……我老公……本来还好好的,突……突然就这样了,救救他,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女人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双唇都开始打颤。
路人甲:“打120,赶紧打120啊,赶紧找医生!”
路人乙:“我们帮你打120,你先别急,先别急!”
路人丙忙掏出手机拨通120急救电话:“喂?120吗?我这里有个病人需要急救,突然就倒地上了,看起来很严重,我这里是月河街XXXX,麻烦快点!”
“救救他!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女人跪坐在雪地里,双目泛红,抱着男人不住地哭喊。
“王芸姐……”宋卿颜急急望向身旁的王芸。作为曾经的护士,王芸必定是知道当下应该如何进行急救的。
“我们走。”王芸淡淡看了哭坐在雪地里的女人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王芸姐!”宋卿颜诧异,反手便抓住正要离去的王芸,“王芸姐?”左手抓着王芸的右手腕,宋卿颜眉心微蹙,王芸她,竟然在发抖。
“他们已经打了120,很快就会有医生过来救他的,不用我们担心。”王芸没有回头,手腕微一用力,挣脱了宋卿颜的钳制便往前走。更何况,她不是护士,她不是护士,她已经不是护士了。无论是患者的哭喊还是眼泪,都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也都没有必要,再去理会了。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在医院里的时候,当她还是一名护士的时候,也曾因为自己身上这一袭白衣感到骄傲,也曾满腔热情、尽心竭力地去救治每一个病患,可是,结果却是什么呢?治好了是你职责所在,治不好就是你庸医害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谩骂中,曾经的热情逐渐冷却,曾经的理想被现实击溃。最后的最后,没了理想,没了尊严,没了孩子。如果说患者以前的小打小骂王芸还能用信仰来说服自己继续坚持,那么最后永远地失去做母亲的资格,则是让王芸彻底认清,苦苦坚守着这得不到尊重的信仰简直就是个笑话!什么白衣天使,都是道德绑架,什么医者仁心,都TM是狗屁!医护,只不过是一群凭借医术养家糊口的普通人,凭什么被冠以那么多的道德枷锁?她从来就没有办法去拯救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甚至于,王芸开始怨恨,恨别人,更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会一意孤行,那么坚定地想要成为一名护士。
余谨以至诚,
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
终身纯洁,忠贞职守。
勿为有损之事,
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
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
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
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
务谋病者之福利。
谨誓!
南丁格尔誓词,护士授帽那天,她发过誓的。风吹枝桠,白雪轻颤,过往历历,不断在眼前闪现,有笑,有泪,有爱,有恨,一幕,一幕,恍如隔世。时光荏苒,往事如烟。她以为,她早就已经忘记了的。曾经的热情,曾经的理想,曾经的信仰,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失淡忘,却原来,就这样静静地潜藏在心底,字字句句,未染一尘。医路坎坷,有怨,却无悔。王芸轻扯了扯嘴角,凄凉一笑,原来,事实,竟是这样么?
“刘洋!刘洋!没反应了!他怎么没反应了!救护车呢?救护车呢?救护车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女人双目赤红,泪水早已挂满脸庞,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朝着人群张望。
“让开!让开!我是护士!让我进去,我是护士!”王芸回身快走了几步,奋力拨开层层围观人群,挤到了男子身侧,“把他放平!赶紧,把他放平!人群散开!都散开!不要围在这里!保持空气流通!”
王芸伸手探了探男子的鼻息,愁眉深锁,面色凝重。患者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生命体征消失。利落地拉开男子的外套拉链,王芸紧抿着双唇,双手交叠在男子胸口,用力地按压,一下,一下,试图让胸腔里已经停止的心脏重新跳动。能行的!能行的!你能行的!一遍一遍地默念,一遍一遍地祈祷,手掌心下的身体,却在一分一分地冷却。跳啊!跳啊!你倒是跳啊!细密的汗珠渐渐布满额头,沿着鼻尖低落在王芸的手背上,男人胸腔里的心脏,却依然安静。醒过来吧,求求你,醒过来吧,还有人,在等你醒来……听不到风声,听不到落雪声,听不到人群中的私语声,听不到女人的抽泣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砰砰,砰砰,格外分明。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遍,一遍,时间,从指缝溜走,生命,在手中逝去,一点,一点,如沙漏。王芸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久的CPR。直到120急救中心的医护终于赶到,将她拉开,王芸的双腿,却早已瘫软地无法站立。而那名男子,却因为急性心脏衰竭,最终也没能救回来。
女人凄厉的哭喊穿透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耳膜。王芸呆呆地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空洞。她能感觉到的,她能感觉到的,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感觉到他的生命就这样在她指尖慢慢流逝,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挫败,惶惑,无能为力,肩膀无助地垂下,这果然,还是她的错,如果她能不纠结于过往,如果她能早点想明白,如果她能一开始就站出来,也许,也许这个男人,就不会死了。
2015年的冬日清晨,月河水畔,伴着幽幽梅花清香,女人心爱的男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走了。撕心裂肺地哭喊过后稍稍平静,女人用衣袖抹了抹脸颊,泪水,却仍止不住地从眼角滑下。手掌支撑着膝盖,女人缓缓站起身来,许是蹲的太久有些晕眩,刚刚站定的身体微晃了晃,在这冬日的冷风中愈显单薄。女人回头朝着人群张望了几眼,然后颤颤巍巍地向王芸走去。一步,一步,一步,女人越走越近。
来了,来了,又来了。王芸僵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下意识地微微后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声声谩骂仿佛就在耳边,脸上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拳头落下的痛楚,尊严被践踏,信仰被蹂躏,王芸仿佛听到了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也别想活!”。不愿回想的过去汹涌如潮水袭来,王芸张大了嘴巴,却依然喘不过气,几近窒息。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她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只是,这一次,她依然没能挽救任何人。“对不……”
“谢谢!”轻轻软语,雪海花香。
紧攥的心口顿了顿,王芸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刚刚说了什么?她在对她说,谢谢?她不怪她吗?不怪她没有早点站出来吗?不怪她医术不精吗?不怪她最终也没能帮她把丈夫救回来吗?她的眼睛明明在哭,为什么,还能那么努力地对着她笑?
“谢谢!”女人轻握住王芸的右手,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梗咽沙哑。
风儿扇动了长睫,模糊视线,高高垒起的城墙在这语带梗咽的声声道谢中一点一点崩塌,泪水噙在眼角,王芸紧攥成拳的双手慢慢松开,轻轻回握住女人,双唇轻颤:“谢谢!”
救护车缓缓开走,原本拥挤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王芸微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经由鼻腔、气管充盈肺部,竟带了丝丝甘甜。曾经的不甘,曾经的怨恨,竟也在这呼吸吐纳间烟消云散。
“王芸姐……” 宋卿颜穿过人流走到王芸身边,轻拍了拍王芸的肩膀。
王芸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澈,唇角微扬,对着宋卿颜浅浅一笑。
医乃仁术,大医有魂。白大褂上沾染的,不应是血,是泪,是憎恶,是怨恨,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遥,此刻的你,是否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