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姬小痴

1、第 1 章

　　扶渊八年，我入宫，封宝林，居朝华殿。
　　扶渊五年，李君歌入宫，封嫔，居朝华殿。
　　扶渊六年，李君歌封贵妃，瑾帝为其重兴宫宇，以昔日阿房图造千觅宫，取自“良辰美景君不负，千寻千觅终遇汝”之意。
　　是年，皇后冯氏薨，瑾帝追封其为敬元皇后，李君歌代掌凤印，位同副后。
　　从那时起，我李家便成了炙手可热之臣，李家有女百家求，来我李家提亲者数不胜数，但他并没有将我嫁出去的意思，只是更加严厉地对待我，对待我身边仅剩的几个人。当我听到京城中有传言兴起李家女必为皇家妇时，我便懂了，他想让我和李君歌走一条一样的路。
　　当时薄太妃还没有清修，佑王也没有出京，我以为他打算将我塞给佑王，可后来佑王回到封地，他依然无动于衷，直到扶渊八年，大选秀女，我入宫。我仍在想，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李君歌活得比我更像个嫡女。那我呢？连个庶女都算不上吧。即使我娘的的确确是侯门千金，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即使李君歌的娘只是江湖风尘女子，诸多姨娘中的一人。可从小她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渴求而永远得不到的亲情。她步步顺心，她是后宫第一宠妃，纵然她比萧玄这个皇帝还大了三岁，可她依旧无人可比。李贵妃，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我与她大概不会有可比性了。
　　从八年前起，我便没有娘亲的呵护。我与少央，花因相依为命，在李府的水生火热里步步为营。从八年前，我存在的目的便是能活下去，然后更好的活下去。从八年前，我苦苦周旋，与府里形形色色的人，瞧不起我的人、欺辱我的人、暗中加害我的人每日追逐。我想，他是明白我的处境的，一个娘亲不知去向的孩子，偏偏又是嫡女，年幼没有自保能力，可不是任人欺凌吗？那些本应我娘承受的怒火，都一把把烧在我的身上。而他不管不问，他似乎和我一般，只要让我能活下去就好了，好像那些委屈我应该忍着，受着。他让我苦练各种技艺，我每日从噩梦中惊醒后摆在我面前的就是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甚至于天文地理，医药武功。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没有让我变得一无是处，至少我还是有几分价值的。我知道，大概是我和我娘长得太像了吧！当年镇江侯府能将我娘的美貌与才华卖个好价钱，今时今日，他也可以。
　　朝华殿，夜色如水，星光成海。我散了花因少央，一个人默默站在长风台上。明月朱栏，星移斗转，风轻轻地从我耳边吹过，没有咆哮，却遍生哀凉。这里的一切都是李君歌用旧了的，如果我不想活在她的影子下，不想让众人对我的评价是只是李贵妃的妹妹，那我就要认真思量，好好度过自己的年华。她李君歌有的我李常安更有资格有。
　　我吃了多少苦，他日便要上天换我多少锦绣！
　　三日后，新进宫妃嫔同去千觅宫请安。萧玄说她位如副后，可后宫里的人、前朝里的人都是把她当做皇后一样的存在。
　　铜镜前，我看着自己有点模糊的脸，和李君歌并不像姐妹。还好，我不是一个模仿品。
　　少央在一侧轻轻说道：“小姐，我这几天认真打听，宫中妃嫔宫娥都说李常安风华绝代，连李贵妃都弗如她。”
　　花因的眉梢轻挑，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改变不了喜怒易形于色的毛病，也或许只是在我们面前让她心安所以才会放下戒备吧。“想必又是她们在作声势，这般的伎俩。我们小姐自然比她容颜无双，可她到底是贵妃，这么做生生挑她的怒气。”
　　我微笑不语。依我对她俩的了解，下一句话少央自有分辨。
　　果然，少央仍是平静的模样，“她在府里有多么精明，在宫中自然更甚，如此这般只会让她欢喜，毕竟她从来没对小姐在明面上出过手。”
　　这些年，李君歌永远高高在上，对我十分地冷淡忽视，也可并没有加害于我这个碍眼的嫡妹。或许是假借他人之手我们未尝得知，但明着，她果真是个端庄大度而与世无争的贵妃。
　　我说：“是这样，她是我的长姐，这样的话她听了不过一笑置之，这手段虽然低劣了些，但是流言者的心计倒是颇深。嫡庶有别，想让我们姐妹自相残杀么？”我颇有些想笑。
　　花因抿了抿嘴没说话，有点生气的感觉。
　　少央低敛了眉睫，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但是这个消息已经流传很久了。我谨记小姐的话，只是教训了我们宫的宫人安分守己，并没有向外面布置势力。但这话传得沸沸扬扬六宫皆知，看来那人的势力不小，对宫中的情况也颇为熟稔。”
　　我过了一遍会是谁呢？其实再苦思冥想也是没有作用的，能刚刚入宫就有心思的必然不会让人轻易发现，但这群新嫔倒是很有意思，其中还有几个人颇负盛名。
　　比如傅豫光，左丞的嫡幼女，早有冰美人之名，出尘脱俗，又颇具才干。若我和她一样不沾世故，那我会有一点高兴的。可是真正的快乐，从前的我得不到。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得到，未来么，还是别抱有对快乐的奢望了。那太奢侈，我能拥有么？
　　唐兰卿，右丞的庶出长女，听说模样实在不错，可惜有些单纯的过分。但这话我绝对不会信，倘若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大概能误以为她胸无城府。但这么多是是非非打磨过我，一个庶女偏偏生得极好，如果她的单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那么还能活着入宫，我倒是很佩服她万中无一的好运。
　　还有白嫣然，穆易川等人，个个年轻貌美才华横溢，大概够李君歌头疼一阵子的吧。
　　我并不想做一个乘人之危的人，可如果这样就能够改变我的痛苦，大概我更愿意让别人痛苦吧。我很小的时候就看懂了，这世上，不踩着别人，你永远都爬不上去。就好像当初那个芝姨娘，她打扮成肖似母亲的模样，想博得他的宠爱。那个他，我一向不愿叫父亲的。他果真对她很好很好。这足以证明，一架梯子真是太有用了。
　　可芝姨娘终究是个蠢女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情况下妄图一步登天，她以为人人都是李君歌么？她的下场颇为凄凄惨惨。
　　我静默地想着，少央花因手艺极巧妙地给我梳理好了流云发髻，穿上了青色宫裳。

　　千觅宫，桂殿兰宫，飞阁流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不过我有些懂了以昔日阿房图造意味着什么，萧玄对李君歌的确是很上心。大概这皇宫里除了皇帝的三殿再也没有比千觅宫更豪奢的地方了。如果我是冯后，被活活气死也不好说。
　　只是…萧玄就不怕李君歌背负上祸水红颜的骂名么？
　　我有些疑惑。
　　当我再次看到李君歌的时候，已经时隔三年。这年，萧玄十七岁，李君歌二十岁，青春正盛。她三千墨发，朱钗斜插，穿着大红的衣裙，微微倚在凤椅上，那时的她，妖艳妩媚，京华耀眼，绝世无双。可惜隔得太远，中间还有一道不算密的珠帘，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她一直是没有悲喜的模样吧。
　　我有些可怜她了，我总觉得我得不到快乐，那她呢？她从来都不知道快乐是什么吧。
　　她入宫时封嫔，我入宫时封宝林。宝林这个位分，委实算不得高。我觉得我与这个姐姐之间朦朦胧胧地隔着千山万水，她不愿过来，我也过不去。就像是现在，她在凤椅上睥睨这一切，我只能隔着珠帘遥望她，猜想她的表情。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和她并肩，我想告诉别人，我是李家的嫡女。我并非如他们所愿般像草芥般失去，我须好好的，我有自己的人生。
　　辰时未至，所有人大概都到了。从前萧玄的后宫死死伤伤，也许是李君歌的手笔，萧玄的默许，这后宫本只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个还平凡到极致。如今新人又填，也有二十来个了。
　　我坐在红木的椅子上，避开那些人看我的灼热的，打量的目光。也是，她们见不清李君歌的样貌，自然要从我这个妹妹身上找补找补，想象想象，顺带着编排一些李家深宅大院里的故事。我尽量不去看她们，因为她们也没什么好看的。真正的几个名门闺秀，都端坐在座位上，剩下的，也竟是些歪瓜裂枣，兴许有几分颜色，但在这宫墙内，就太不值得一提了。
　　可就在我以为的歪瓜裂枣里，我看到了薛未央。
　　花因说她是三州提督家的女儿，以往我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时今日，我熬了这么些年多多少少也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我断定她的内心并不真的如她无波澜的眼一样平静。甚至我觉得她有点挣扎、痛苦。更奇特的是，我竟觉得她的容颜似曾相识，好像记忆深处被掩藏起来很久，现在找不到了。她说不上国色天香，但也担得起名花不凡了。薛未央…不简单呢。
　　最后一个人也惶恐地来了。
　　偌大空旷的主殿，锦绣万千。旁边公公的声音分外亮堂，余音绕梁。那一声嫔妃请安生生在我心头割出一条口子。是啊，我们充其量是嫔妃，她已是贵妃了。
　　我同这里所有人一样，三跪九叩，行大礼。并不悲凉，却有些空落。直到礼成，上头红衣黑发的女子若有若无地勾起两分笑意，可那在笑的声音又不像是在笑。
　　“起吧。”李君歌的嗓音很清冽很好听。
　　我看着身旁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女子，有些好笑，一个李君歌已经让她这般，若是皇上呢？若是后宫女子都要在李家家规下生活呢？那这日子，不过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