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蝎子兰

8、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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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熬到十一结束，颇有当年暑假终于结束的松快。
　　梁贻彤习惯提早到达，在清澈的晨光中活动手指，弹着曲子等候自己的学生，认认真真地开始新的一天。
　　爱琴中心培训楼不高，只有三层。前苏联的圆顶样式，以前曾经是少年宫。返修，重建，保留了那个风格，刷成搀着奶油的粉红色，像个历久弥新的积木。这样苏联式的建筑走廊都不透光，仿佛穿行幽暗隐秘的海底。走廊两侧都是门，门下面透过轻微的光，一个接一个不怀好意的兔子洞，等待爱丽丝。
　　梁贻彤轻轻用钥匙插进门锁，柔润一转，打开其中一个，一片澄澈的晨光。梁贻彤每天早上最期待的微小的喜悦，从幽暗一步跨进明媚天光。
　　梁贻彤坐在琴凳上，打开钢琴盖，手指在键盘上漂亮地游弋。她没什么天赋，所有的技能都是反复锤炼的熟能生巧。她是信勤能补拙的，但能补到哪个份儿上，谁都不知道。梁贻彤的老师是个亲切的老阿姨，曾经委婉地提过这件事。关于演奏，反复的练习也许可以有不低的成就，但没有天分，真的就是没有。
　　梁贻彤知道自己缺乏灵气，甚至于乐感都要差一点。不过没关系，她从来没气馁。她是普通人，普通人才是多数，普通人构成这个世界。反正她喜欢弹琴，可能不会有多大的突破，她愿意弹一辈子，以此为生。
　　她下定决心，勤勤恳恳地做一名钢琴教师，也许启蒙一位杰出的演奏家，那也就无憾了。
　　不，也不一定，这个目标太高。如果她的学生能和她一样单纯地喜欢弹琴，哪怕只是自娱自乐，自我安抚，她都一样高兴。
　　文娜取笑过梁贻彤，不过梁贻彤不介意，人都得有点梦想和情怀，梁贻彤坚持这一点。
　　只是……学习乐器这条路不好走，坚持下来都是个问题。她身边的学生来了又消失，坚持不下去。要么家长向她炫耀：我拿着棍站在他后面打着他练，不打不成才。
　　梁贻彤不知道接什么话。那个学生低着头，不吭声。家里倾尽所有供他练琴，他低声问梁贻彤：老师，我家这个情况，我练琴有意义么。
　　梁贻彤问他，你喜欢钢琴吗。
　　他漠然。
　　这一整个世界，不是喜欢不喜欢能决定一切的。
　　梁贻彤很喜欢琶音，给自己的手指拉拉筋。她微微蹙眉，才几天没弹琴，手指就感觉有点僵了。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永远都要反复锤炼的指法。随心所欲改变重音，强弱和节奏，整齐划一的气势如排山倒海。
　　梁贻彤闭着眼练习，忽而听到一丝响动。
　　她睁开眼，看到门口站着个小小的男孩儿。戴着毛线帽子，攒着圆圆的小脸儿。可能是隔壁琴室的学生，梁贻彤歪着身子逗他：“你是谁呀？”
　　小男孩儿转身蹭蹭跑了。
　　梁贻彤没放在心上，接着弹。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不轻不重的皮鞋声，走到梁贻彤的琴室门口，似乎一犹豫。梁贻彤又睁开眼，又在半掩的门口看到那个小孩子，笑道：“宝贝儿，你家长呢？”
　　半掩的门被完全推开，高大的年轻男子犹豫地看一眼门上铭牌：“梁老师？”
　　梁贻彤连忙站起：“您好？”
　　年轻男子一手握着小男孩的小手，一只手伸向梁贻彤：“您好您好，我叫管维，您要是梁贻彤老师的话，他们是不是通知您要有个新学生了？”
　　梁贻彤恍然想起，确实是，“管维先生的外甥”，十一时爱琴中心给她打了电话。她发过愁，五岁，找保姆呢。好在这个小孩儿好像挺镇静，不太熊。
　　管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有些早，整个楼只有你这里有声音。”
　　梁贻彤这才打量管维。管维实在年轻，一对眼睛有勃勃的年轻的生机。这样一种人，像是站在南极也能有一身春天。
　　管维似乎跟着外甥上钢琴课也上出经验，指着琴凳笑：“嘟嘟弹一弹，让老师听一听。”
　　嘟嘟很老练小幅度蹦上琴凳，小手放上琴键就开始弹。梁贻彤暗暗吃惊，这小家伙基础真心不错，非常扎实。
　　管维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还没到他的课程，就是……就是我能不能把他在这儿放一放？”
　　梁贻彤一愣，管维举起手保证：“他不会捣乱，跟着上课就行了。我中午就来接他走。”管维弯腰一拍嘟嘟屁股：“是不是嘟嘟。”
　　嘟嘟严肃点头。
　　梁贻彤犯难：“孩子太小了……”
　　管维非常着急，一劲儿看表：“我真的马上就来，太对不起老师了。”
　　嘟嘟似乎是很习惯被自己舅舅到处托孤，低头自顾自弹琴。
　　梁贻彤不知道说什么，
　　梁贻彤莫名其妙地得给人看孩子，她想问问文娜是不是也这么过来的。梁贻彤真的有点生气了，根本没到嘟嘟的课程时间，她刚想反驳，嘟嘟轻轻捏住她的手指：“我很乖。”
　　梁贻彤心里的小火苗噗呲一声就灭了。
　　管维一脑门子汗，对梁贻彤鞠个躬：“多谢梁老师，改天请你吃饭。”
　　嘟嘟抬起小手摇一摇：“舅舅再见。”
　　管维顾不得了，抬脚跑出去，不多一会儿看见一辆吉普车冲出大门。
　　梁贻彤低头看嘟嘟，嘟嘟抬头看梁贻彤。
　　梁贻彤哭笑不得抬手挥一挥：“你好。”
　　嘟嘟也抬手挥一挥：“您好。”
　　时间表上第一个学生过来，十几岁的郁闷少年，还有他的老妈。学生家长一看嘟嘟一愣，再看梁贻彤眼神就有点意味深长。梁贻彤没结婚，又有个孩子？
　　梁贻彤懒得解释，开始上课。她指导少年弹琴，少年的老妈使劲儿看嘟嘟。嘟嘟缩在角落里，就是不吭声。
　　梁贻彤担心嘟嘟会闹，嘟嘟倒是真的乖，一上午没怎么动。按时间他是第三个学生，送走了前两个，梁贻彤松口气，终于轮到嘟嘟了。梁贻彤没怎么照顾过小孩子，课间只能问嘟嘟渴不渴要不要上厕所。嘟嘟不渴，自己去上厕所，上完回来坐着，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梁贻彤趁间隙用手机问在家安胎的文娜：嘟嘟怎么回事？
　　文娜回得挺快的：偶尔帮忙看一看，他舅舅是警察，其实这俩也挺可怜的。
　　梁贻彤迅速捕捉到其中曲折的信息：舅舅带外甥。
　　文娜还调侃：嘟嘟舅舅是不是巨帅，要不是我早结婚了，还想来一段儿呢。
　　梁贻彤头痛：我真的不擅长带孩子，这不开玩笑么？磕着碰着我不是自找麻烦？
　　文娜回他：嘟嘟挺省心的，你不用管。要不然你去跟人事说说，不要嘟嘟，调一调。
　　梁贻彤没再回她，心里还是不痛快。
　　嘟嘟自己摸着钢琴键弹——弹得真的不错。
　　梁贻彤真的惊诧，这么小的孩子，能听出他对钢琴的爱意。这孩子有天赋，梁贻彤甚至有点小小的嫉妒。
　　“嘟嘟喜欢钢琴。”
　　“嗯。”
　　嘟嘟显然要比同龄人成熟，知道自己要在大大的世界里保持小小的冷静，这样才不会讨人嫌。梁贻彤并不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情，嘟嘟应该被舅舅托过不少人，因为没办法。这世上唯有这三个字力重千斤：没办法。
　　人生都能被这三个字碾得灰飞烟灭。
　　梁贻彤捏捏嘟嘟的脸。
　　上午就三个学生，午休时间嘟嘟靠着梁贻彤打盹。梁贻彤问他：“想吃什么？”
　　嘟嘟很小心地摇摇头，小肚子咕叽一响。梁贻彤噗嗤乐了：“我请你吃饭。走吧。”
　　嘟嘟一犹豫：“等舅舅。”
　　梁贻彤问：“你知道你舅舅的电话号码吗？”
　　嘟嘟记得很清楚，一边报梁贻彤一边拨号，那边关机。
　　“我会通知你舅舅的。咱们先吃饭。”
　　爱琴中心紧邻商业中心，下楼抄近道左拐就是梁贻彤常去的餐厅。梁贻彤握着嘟嘟的小手，忍不住捏了捏。小孩子的小手，骨头都是软的。
　　“嘟嘟以后想干什么？弹钢琴吗？”
　　嘟嘟点点头。
　　梁贻彤感慨，她这么大的时候，还真的没想过。那时候感觉长大是几百年之后的事儿。
　　谁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成大人了。
　　嘟嘟不挑食，也不需要别人帮助，只是流连菜单上的小蛋糕图片。梁贻彤点了小蛋糕给他，他很开心地用小叉子一挖一挖，小脸蛋上都是奶油，很开心晃晃小腿儿。
　　吃完饭梁贻彤领着嘟嘟回琴室。嘟嘟靠着梁贻彤打瞌睡，梁贻彤拨管维的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她心想不是把孩子扔给我了吧。难道报警？管维就是警察……
　　过了午休，下午的学生到达准备上课。嘟嘟醒来，很歉意：“对不起哦，我舅舅经常找不到。”
　　梁贻彤心里一酸，也不能跟五岁的小屁孩计较。
　　下午的课时倒是不多，只有一个学生，梁贻彤按课时赚钱，倒不用特别卡班卡点，但总不能把嘟嘟一个人扔在这儿，只好跟嘟嘟接着弹琴。
　　“你舅舅得给我加钱。”
　　嘟嘟很严肃，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件事情。
　　梁贻彤被他的小模样逗笑：“老师开玩笑。”
　　嘟嘟小小松口气。
　　小孩子的小小手练琴其实有限制，全张开跨八度都困难。嘟嘟弹急了就掰自己的手指，梁贻彤连忙握住：“不着急，你会长大的，手就很大了，想你舅舅那样。”
　　夕阳浓墨重彩地往下沉，琴室里的光线渐渐暗淡。嘟嘟小小的身影泡在傍晚的阴影中，突然带哭腔：“那我能不能马上长大。”
　　梁贻彤完全没有伺候幼儿的经验，她对孩子都是避而远之，这种幼小的生物简直让人捉摸不透。可是嘟嘟含着眼泪问她，能不能快点长大。
　　梁贻彤的心被指甲嗤啦一刮。
　　“不要着急，很……很快的。老师长到真么大，想变小都不可能了。”
　　嘟嘟小小抽泣一声。
　　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梁贻彤只会教钢琴，从来没琢磨过心理学。她决定起码今天好好呵护一棵有天赋的小幼苗，于是她搂着嘟嘟，拍他小小的背。
　　管维急匆匆冲进爱琴中心的琴室，正撞上梁贻彤搂着嘟嘟微微摇晃。管维一愣，梁贻彤看见他，板着脸往外一指：“管警官，我们一般叫这个时间段什么？”
　　管维尴尬：“傍……傍晚。”
　　“那您说什么时候来接孩子？”
　　“……中午。”
　　梁贻彤非常生气：“所以您什么结论？”
　　管维忽然冒一句：“梁老师弹琴的时候，好像在发光。”
　　梁贻彤眉头一跳，不，奉承我不是结论。
　　嘟嘟攥着梁贻彤的衣襟：“老师不要生气，舅舅很辛苦。”
　　管维一顿，似乎是嗓子紧，努力吞咽一下。
　　梁贻彤叹气：“那……那就这样吧。孩子中午跟我一起吃了饭，下午一直练钢琴，很听话，也很努力。”
　　管维终于笑一笑：“对不起，对不起。”
　　嘟嘟跳下琴凳，跟梁贻彤道别：“梁老师再见。”

　　梁贻彤有预感这个嘟嘟应该有点儿什么麻烦，要不然这个一对一怎么就塞给她了。她不太会拒绝。梁贻彤握一下手，小孩子温暖的肉乎乎的小手的触感还在手心里。
　　其实，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