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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赤袍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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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有城,又曰石城山。”
建康城西的石头城,坐环清凉山,北缘大江,南抵秦淮。三国时期,诸葛亮途径此处,曾发出“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的感叹,并建议东吴的孙权迁都于当时还名为秣陵的建康。赤壁之战后,孙权迁都于秣陵,改名为建业,次年在清凉山原有地基上修建了石头城。在此后数百年间,这里成为战守的军事重镇,南北之战,往往以争夺石头城决定胜负。
此时已是深夜,石头城内,十分安静,但安静只是表面,内里是更加紧张的巡视和严密的守卫。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刮来,即使到了素来温润的江南,也未有片刻的留情。城墙上站着的士兵感觉手脚已经麻木,忍不住把手放在口中哈气。
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那人的靴子一步步敲打在这石头上,像是和着曲子在打节奏。士兵转身看去,那是是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还不到自己的胸口高,他身上披着一件白裘,里面是赤色长袍,剑眉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高高的鼻梁下,薄唇紧抿。那少年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宦官,垂首跟在少年身后。
“参见皇上!”士兵跪了下来。
“汪公公,你看,这军中还是有人带眼睛带脑子的嘛,知道朕是皇上。”少年转身冲身后的宦官笑着说,他的笑容,三分带着得意,七分带着讽刺。
这个少年正是当今的皇上司马衍。太宁三年,晋明帝司马绍驾崩,明帝年仅五岁的长子司马衍即位,由母亲虞太后辅政。苏峻之乱中,虞太后目睹京城惨状,忧愤成疾,暴病而亡。九岁的司马衍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由舅舅虞亮和大臣王导共同辅政。
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不能像市井儿童那样无忧无虑地嬉闹,也忘记了如何畅怀大笑。海公公不禁有些心疼少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挤出笑容来。
少年又转过身,看向跪着的士兵,说:“你起来吧。”
“谢皇上!”士兵起身。
“你怎么认出来朕的?”小皇上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的见过海公公,海公公是皇上的贴身内侍。能让海公公寸步不离,尽心伺候的,小的想只有皇上了。再者,皇上您自四岁登基,如今也正是八九岁的年纪。因此,小的猜测,您就是当今皇上。”士兵分析道。
“你的分析很准。看来,让你只做一个城墙守卫是屈才了。”小皇上缓缓说道。
“小的认为在哪儿都是一种历练。”士兵目光炯炯地答道。
“说得好,你叫什么名字?”小黄上问道。
“小的陆濛。”士兵答道。
“嗯……陆濛,朕想让你换一个地儿去历练,你可愿意?”小皇上问道。
“一切悉听皇上吩咐。”
“好,朕还需要安排一下。不过在朕没有召你之前,你就当朕什么都没说过,在这儿好好当你的差,不可偷懒。”
“是,皇上!”
司马衍越过陆濛,又向前走了十多步,停下脚步,转身将手放在城墙上,向城下望去。近城的江面上映着城墙上的几点灯火,没有什么动静,而远处宽阔的江面已完全笼罩在了黑漆漆的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到。
司马衍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有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嘶吼,将他推回过往的岁月。他又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狂风呼啸,大雨滂沱,自己被苏峻的手下赶上马车,离开建康的宫殿。
叛军里没有人把他当做小皇帝,他们只把他看做是一个孤儿,一个无父无母、胆小无助的孤儿。到了石头城,他们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车里拎出来,丢进四处透风的仓库里。门外重兵把守,他,终日蜷缩在角落里,望着地面发呆。那时,战事已对苏峻不利,苏峻常常饮酒消愁,带着酒气来到这里对着他骂骂咧咧。他知道他不能反驳,只能坐在阴冷的角落里,沉默不语。
很早,他便学会了示弱,学会了流泪,学会了收敛戾气。他不得不隐忍,即使他是那些平民眼里尊贵无比、说一不二的天子。在经历了父皇、母后的先后离去,在经历了惊世的动乱之后,他的身份、他的处境都逼着他过早的成熟起来。他对舅父表现出十分的信任和亲近,他对大臣王导表现得极为尊敬,他知道,自己必须拉住他们,平衡他们,这样自己的皇位才能稳固,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有时间去慢慢瓦解士族大家的势力,将权力一点点集中在自己手中。
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去世前,躺在榻上拉着他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你感到累了,就不要勉强。”司马衍问自己,现在累了吗?也许累了,可这世间哪一件事情是轻松的呢?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就要一直走下去,不能停。
“咳,咳……”司马衍忽然咳嗽起来
“皇上,夜间风大,回宫吧。”海公公在身后担忧地说道。
“也好,回吧。“司马衍看着远处的江面,缓缓说道。
陆濛看着小皇帝离开的背影,那背影虽然现在还显瘦小,但是只要给他时日,他会变得更加强大。这个十八岁的青年人突然觉得自己在惶惶中找到了一生的信仰,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翌日清晨,建康皇宫。
皇上寝宫中,司马衍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上沁出大颗的汗珠。顾清言正将手搭在他的脉上,认真号脉,过了片刻,他将皇帝的手放入被褥中,然后站了起来,说道:“皇上前几日落水后,身体受寒,还要多加静养。”
“嗯,朕知道了。”
“那微臣就先下去了。”
“令兄现在还跪在外面,顾太医没有什么想跟朕说的吗?”司马衍盯着他问道。
“臣只是一个大夫,只关心治病救人,对其他事,臣并无兴趣。”顾清言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顾太医先下去吧。”司马衍眯起眼睛,不再看他。
顾清言从皇上寝宫出来,就见顾念之跪在外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迈步从顾念之身边走了过去。
“七弟。”顾念之叫他。
顾清言身体微微一顿,停住了脚步。
“你可曾将昨晚之事说与皇上听?”顾念之问道。
“昨晚?我昨晚在家中看书,我想皇上对这个并无兴趣。”顾清言说完这句,大步向前走去。
顾念之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顾大人,皇上请您进去。”海公公不知何时,走到他的面前。
顾念之走进皇上的寝宫,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咳咳……”司马衍正在大口地咳着。
“皇上,微臣有罪啊……微臣教子无方,致使他犯下这等大错,险致皇上于死地……皇上……”顾念之跪在地上,以头碰地,痛苦流涕。
司马衍从床上做起来,倚在那儿,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痛心疾首的顾念之。
顾念之哭了一会儿,仿佛是做了重大决定似的,抬起头说道:“孽子犯下如此重罪,臣请求将其立即斩首!”
司马衍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看向顾念之的眼神中带了几分诧异。立在一旁的海公公也皱起眉来。
“斩首?可是据朕所知,顾大人可只有顾梅陵这一个公子啊。”司马衍说道。
“微臣情愿没有这种不知尊卑、罔顾国法的儿子!臣恳请皇上将其立即斩首!”顾念之眼眶通红地说。
“大司马常说顾大人做事公正,不徇私情,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司马衍看着顾念之说道。
他直起身子,严肃地说道:“不过,至于贵公子该如何受罚,你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还是交由廷尉决定吧。朕现在有些累了,你先去吧。”
“是,皇上。”顾念之揩着鼻涕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司马衍倚在床上,右手握拳,抵着下巴,眉头微皱,似有所思。
“今晚要去一趟城南大牢。”司马衍说道,“见见那个顾梅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