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摩天轮》澄奈

1、全文

　　我的理想与我的栖息地之间，隔着我的整整一生。

　　高中的时候，林蔚然的家附近有一个公园。公园不大，但有几项颇具规模的游乐设施。碰碰车，海盗船，旋转木马……还有摩天轮。
　　她最喜欢摩天轮，几乎每天都会去坐。几块钱的票价，不到十分钟的环绕。很多年后，当她坐过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轮，她才真正知道，当年属于他们的摩天轮，是那么小，那么小。
　　是在那里遇见的乔熠。
　　一天，蔚然因为值日的缘故晚了半个小时才到那里，远远地，便看见售票停那里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那年他们高一，不过十五六岁吧。她走过去，排在他后面。所有游乐设施的票都是在一个亭子里卖，但她看见他买的，是摩天轮的票。
　　同班近一年，她没有与他说过话。她知道他叫乔熠，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喜欢上课睡觉，经常不交作业。她还在无意中碰见他在教学楼的角落里抽烟。她是有些怕他的。可她没有想到，他也会像她一样，一个人来坐摩天轮。
　　他买完票，转身。低垂的眼帘，凌乱的头发，隐约可以看见的耳钉。她忽然很紧张，怕他认出她。她还是怕他的。但事实证明，蔚然的担心纯属多余。他始终不曾抬起过视线，安静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等他上了摩天轮的一分钟后，才把票交给工作人员。然后，像以往的很多次一般，动作灵敏心情舒畅地钻进车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林蔚然都再没在摩天轮那里看见过乔熠。
　　她想，也许那天，他只是一时兴起。毕竟，像她这样，将坐摩天轮当作习惯和爱好的人，全世界寥寥无几。
　　生活，还在继续。
　　她很努力地学习，为了该死的物理搅尽脑汁。教室后排的那个身影，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掠入视线。上课的大多时候总是在睡觉的乔熠，课间偶尔会站在楼道里与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聊天，很大声很豪爽地笑。她又撞见两次他抽烟，一个人对着楼道尽头的窗户，有莫名的寂寥的味道。
　　他突然回头，像是发现了她。香烟夹在指尖，他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她。一两秒的时间而已，没有什么意义的注视。可她紧张地立刻顺着楼梯跑开，心虚地像做了什么坏事。于是，踩空了楼梯，摔断了左脚。
　　第二天当她裹着石膏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的时候，瞧见了他带点促狭的笑。乔熠认出她，知道她就是昨天慌张逃跑的女孩。他反思自己看起来是否真的那么凶恶可怕，害得人家腿都断了。课间，他走过去，与她说话。
　　“……疼么？”
　　“啊？恩……不疼。”
　　“让我在上面签个名吧。”
　　“啊……恩，好。”

　　敲碎石膏的那一刻，林蔚然看见他龙飞凤舞的名字随着全班其他人的名字瞬间解体，心里很不是滋味。乔熠，乔熠。在那之后，他们渐渐能说几句话了，算认识了。但已近高一尾声，文理分科。他去了文科班，她则继续留在理科班。
　　高一的最后一天，她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坐摩天轮了。于是便去了那个公园。公园的游客依旧稀少，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白色的摩天轮和蓝色的天空，面容安详。
　　“林蔚然，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就这样看见他。“哦，我想坐摩天轮。”
　　他去买了票，请她。两人一起进去车厢后，她觉得曾经对她而言，这舒适广阔的空间，忽然变得那样局促狭小。她看一眼乔熠，不知他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后者只是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侧着头，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经常会来这里吗？”她问他。
　　“没有，偶尔。你呢？”
　　“……这里离我家很近。”
　　没怎么说话，一圈结束。两人像是都有点意犹未尽，于是她提议由她请他再坐一圈。他笑了笑，点头。于是他们又一前一后地钻进车厢。她像他一样，安静地眺望，心中的不自然慢慢消退。她呼吸起清新的空气，心旷神怡。
　　第二圈结束，他们一同走到公园的门口，她向右，他向左。
　　“再见。”他微笑地摆了摆手。她点了点头。
　　走了十几米，蔚然回头看他。为什么充斥在她的记忆里最多的，总是他的背影呢。摇摇头，转过来继续行走。她有种感觉，自己将不会再在这个公园遇见他。他们的摩天轮……她笑自己的矫情。

　　那年的暑假，公园被移除，一片高级的住宅区很快将将其覆盖。林蔚然从家里的阳台上，看见了摩天轮被拆卸运走的全过程。工人们的效率很高，那样庞大的机器，竟消失于转瞬之间。
　　没多久，他们也搬家了。她在车里看见原来公园土地上那正在建设中的楼房，觉得自己那时候的预感，确是应验了。不禁想起他在摩天轮上专注地望向窗外的样子，而他所看的，所想的，是自己不曾有一丝了解的世界。

　　林蔚然很少有机会看见乔熠。理科班与文科班搁了一层和一个楼道，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回忆不可靠，何况它日渐遥远。一天天，学习看书，她亦慢慢淡忘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高考，她的成绩一向不错，考上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毕业典礼那天，她在人群中看见乔熠。像是长高了一些，穿着制服坐在礼堂的倒数第二排，姿势随意，腿伸到座位的外面。
　　她随着班级的队伍向他靠近，然后停止于他所在位置的前两排。在她收回目光之前，他已看见了她，淡淡的目光，有点像那次撞见他抽烟时的样子。忽然，他扬起眉冲她笑了笑。她的心跳静止了两秒，然后冲他点头，找到座位坐下。
　　林蔚然想，他的笑，还是这样好看。
　　毕业典礼结束，她在教室里待了一会儿，才穿过楼道离开。很多遥远的记忆，轻薄却亲切。空旷的校园，蔚蓝的天。曾经很多时候她看着窗外，会想起摩天轮。现而今，已逐渐远离的摩天轮。
　　她在校门那儿，望见乔熠。他半靠在墙上，懒懒的，看她走近。“林蔚然。”他叫她的名字。她只得淡应一声，不明所以。“你家在哪儿？一起回家吧。”

　　拒绝别人，被别人拒绝。后来的岁月中，林蔚然无数次地体验过。但面对乔熠，她像是永远学不会拒绝，又或者说，从不曾想过拒绝。
　　高三那年的暑假，他们在一起。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坐遍全市一半的摩天轮。他们清晨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傍晚在路灯下看着因光而聚集舞蹈的飞虫聊天。他喜欢边抽烟边含笑地注视着她，她喜欢拉他去看沉闷冗长的艺术电影。他们拥抱，接吻。
　　即使她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要走的。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林蔚然还来不及分辨，究竟乔熠是那个总是在学校角落抽烟的孤独阴沉的少年，还是这个在她旁边有着温暖的沉默与纯粹的微笑，把面孔埋于她手心的男孩。她还来不及分辨，他却已经要飞往大洋彼岸。
　　“大概，我是不会回来了。”他说。
　　“哦。”
　　“……在我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坐摩天轮。她说在那上面，可以看见一个与平常不同的世界。后来她死了。于是我一直都想知道，她眼里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我至今，没有找到。你呢，蔚然，你为什么喜欢摩天轮？”
　　“我喜欢天空。那是最接近天空的方式。”

　　乔熠去了美国之后，他们用Email保持着联系，偶尔也会在msn上遇见，聊上几句。像是很有默契一般，一切都是以朋友的身份，朋友的态度，朋友的语气。
　　然而，空间的距离导致的疏远，却终究是无可避免，无可奈何的事情。纵使，只是朋友。
　　她每天很规矩地上课，上自习，淹没在一群经济术语与数字符号之间。图书馆靠窗的座位，外面的大树枝繁叶茂，秋日的天空明澈却带点黯淡。她并不知道什么叫想念。

　　春夏秋东，永恒的轮回。
　　林蔚然喜欢在晴朗的午后，躺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晒太阳。最接近天空的方式，除去摩天轮，还有很多种。她曾在机场边注视着乔熠所乘的飞机离去，像大鸟一般，展翅高飞。那样的高度，像是她纵使耗尽毕生力气，都无法逾越。
　　他给她发来各种各样的摩天轮，以及从那上面俯瞰的照片，却没有他自己。独有一张不小心照上了他平贴在玻璃上的手指，干净而修长。指间夹着未点燃的香烟。
　　“两年了，蔚然，不知你是否已找到陪伴你坐摩天轮的人。而我仿佛渐渐明白当年我母亲眼中，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孤独，却又充满期望。辛苦，但并不是不幸福。生活于我而言，曾经那么无味，如今，却慢慢变得有趣起来。”
　　她关上电脑，洗漱，睡觉。自他离开，她便再没有坐过摩天轮。与朋友一起去游乐场，她说自己有恐高症，坐在摩天轮旁边，等他们玩完。缓缓的转动，七彩的车厢，朋友在上面冲她招手。她想，也许自己再不会同他以外的人一起坐摩天轮，也再不会一个人坐。
　　那样太孤单。况且她已没有什么可期待。

　　再次见到乔熠，是林蔚然二十二岁生日那天。
　　大学毕业，她在一家外企找到工作。每天穿着套装高跟鞋朝九晚五，坐地铁摇摇晃晃地上下班。她始终觉得地铁肮脏而压抑，然而它是这个拥堵的城市中唯一可以保证速度的交通工具。到站，下车，几个月了，依旧不习惯的高跟鞋，一天下来，脚又疼又胀。
　　手机在包里振动，她无暇顾及。随着人流时快时慢的走出地铁站，清新冰凉的空气迎面扑来，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些许的松弛。时近寒冬，过了六点便已夜色茫茫。上了天桥，她边走边侧头去看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周遭的万家灯火。
　　她在栏杆旁停下脚步。早已停止振动的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蔚然素没有回拨的习惯，便收好手机，仍不想走。就这样痴痴地看着，无数车灯闪烁。为什么她会感到这样的疲惫。
　　直到一个人走到她身旁。天桥上有兜售各种玩具日用品的小摊，还有卖玉米和糖葫芦的车子。但这个人，偏偏站在了她身旁，与她并肩看向远方。她缓缓转过头去，熟悉又带些陌生的面孔，并没有令她太过惊讶。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她知道，他终是会出现自己眼前的。
　　他们终会重逢。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话，却还是要说的。“乔熠？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在地铁站看见你，离得远，打电话你又不接，便跟着到这儿了。”他的笑，十分温和。“吃晚饭了吗？一起吧。”

　　林蔚然从十九岁开始嗜辣。而在那之前，她是个碰一点辣椒就会不停地流鼻涕掉眼泪的人。
　　与乔熠在一起的那个夏天，年少的她看他吃辣吃得天翻地覆，激动满足的样子，并不十分理解。而现在，当他们坐在川菜馆，乔熠看着蔚然对着一盆水煮鱼热火朝天地吃着，亦显出困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吃辣？”
　　“天冷。”她不着边际地答，喝一口酸梅汤。
　　他们中间隔了一张桌子，几盘美味的菜；隔了四年，一千四百多天。她问他：“怎么回国了？”他说：“只是回来待一个月，圣诞过了还要走。”差不多从一年前，他们渐渐断了各种形式的联系，将近毕业，谁都忙得自顾不暇，哪还有工夫写邮件上MSN。
　　在美国念完室内设计之后，乔熠进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工作室，前景很好。并且，他父亲在美国的公司也很成功。他根本没有回国发展的理由。这正如他当年所说的那样，自己一走，便不会再回来。即使回国，也是短暂的停留，探亲访友之类。
　　“你呢，蔚然，工作怎么样？”
　　她淡淡地一语带过：“还不错，薪水丰厚，就是累点。”所谓喜欢的工作，她想，乔熠如此幸运的拥有了，而她呢。这份工作磨得她身心俱疲，她甚至觉得，真实鲜活的自己，正逐渐远去。然而这些话，又怎能对他说起呢。
　　“……有男朋友吗？”
　　她停下筷子，笑着摇摇头：“没有……你呢？”
　　“她在美国。”

　　他点起烟，望向窗外。那样英俊的侧面。为什么当年，会与他在一起。即使明知道会分开。然而，当他拉起她的手，她只能顺其自然地跟着他的步伐走下去。仿佛除了这，便再没有路可以走。
　　她亦没有问起过，为什么他会拉起她的手。怯懦还是别的，不得而知。当年不知道的事情，如今，是更不可能知道的了。他抽烟的样子，一如地带些寂寥，灯光昏暗，林蔚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不良少年。会难过。但他已不是他。
　　面前这个温和淡定的男人。她眨眨眼睛，将一块西瓜塞进嘴里。
　　到家，蔚然看见妈妈为自己准备的一碗长寿面，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忘了，他也不知道。一切，只是巧合。

　　乔熠临走的前一天，约了她出来。“去坐摩天轮吧。”
　　他们找到全市最大的摩天轮，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然后买票上去。她像是太久没坐过，四年了吧，竟有些紧张。
　　乔熠闲适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望着外面，若有所思。她知道坐摩天轮时他一向不爱说话，便同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他忽然转过脸来看她。淡淡的目光，那样熟悉。
　　“怎么了？”她有些局促，有些迷惑。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坐摩天轮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高一的最后一天吧。”
　　他说：“不是，那不是第一次。在那之前，我在那里遇见过你。”
　　“是吗？”
　　“你没有印象吧。那是高一大约过了半个学期的时候吧，你在我后面买票，我只觉得你面熟，没有跟你打招呼。”他微笑，“我不常去那里。后来去了几次，都没有看见你，直到高一的最后。”
　　蔚然轻轻地点头，她怎么会没有印象呢。穿白色衬衫的少年。只是她不知道，那时他便会记住她。好吧，既然这样。她股起勇气问道：“乔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高中毕业那天，你为什么会在校门口叫我一起回家？”
　　“……一时兴起吧。”半晌，他这样答道。

　　摩天轮的故事，该彻底结束了。林蔚然想。
　　高跟鞋渐渐不那么难受，也习惯了乏味的工作。最近她在考虑换个喜欢的工作，但一切，还需慢慢摸索。这是所谓成年人的生活。
　　乔熠回到美国的一个星期后，她收到他的邮件。
　　“蔚然，你问我高中毕业那天，为什么叫你一起回家，我的回答是，一时兴起。其实，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你不明白。当我在你的石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当我叫你一起坐摩天轮，你就该明白。又或者，你认为我们是为了什么在一起度过了那个夏天？的确，叫住你是一时兴起，因为当年的我，一直看着你。”
　　原来曾经，在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也看着自己。她一直以为关于摩天轮的回忆，只属于自己，却不知道，那回忆是共同的。那个美好的夏天，最初的与最后的夏天，在一起的原因，不过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这样简单。这样令人怅惘。
　　她轻轻叹息。然而无论如何，摩天轮的故事，是该结束了。乔熠并不知道，这次他离开，她又到了机场边看他所乘的飞机越向蓝天，最终消失不见。冬日的阳光，和煦地洒在她的脸上，她想起他曾经问她：“蔚然，你为什么喜欢摩天轮？”
　　“我喜欢天空。那是最接近天空的方式。”她这样说。
　　也是，最接近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