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天涯》花开七叶

5、（四）

　　四

　　回到家里，本来想放松一下的，无意中打开电话答录机，居然有总编大人的电话留言，问起我下一期稿子的进度，立时惊出我一头冷汗。
　　最近的注意力都放在楚枫那边，稿子的事情早被忘在太平洋彼岸了。
　　糟糕，糟糕，要赶紧应付出来才行，不然又要被他大喷口水了。
　　幸好当初听老妈的装了电话答录机，虽然那时是被她的淫威逼迫的没办法。
　　也幸好以前的功课作的足，手里尚有几篇压箱的采访原稿，不至於手忙脚乱走投无路。
　　好险，好险，要是被老总抓到把柄的话，以後的假期可就泡汤了。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努力，终於完成了一篇虽然不是完美无缺但总算是中规中矩的稿子，足以交差了。
　　为了图省事，直接用email将稿子发给老总，并且留言说要修改一些采访稿，在家工作一天。

　　呼！
　　终於松口气，我一边洗澡一边想，干脆什麽都不做睡上一天好了，就当补眠，反正也没什麽重要的事情。
　　铃！──铃！──铃！
　　电话？
　　看看表，才早上7点多。
　　是谁呢？这麽早！
　　来不及多想，我披上浴衣冲进卧室。
　　“喂，你好？”
　　“请问是胡影先生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啊？”
　　“你好，我叫丁乐，是楚枫的辩护律师。”
　　“！”
　　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关於楚枫的资料我已经烂熟於心了。
　　“啊，你好！找我有什麽事吗？”
　　“嗯，这麽早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我怕找不到你所以才………”
　　“没事，没事，不要紧，我没有在睡。”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采访楚枫，是吗？”
　　“是啊，可你是怎麽知道的呢？我的采访是秘密进行的啊。”
　　“这个嘛，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可以见个面吗？”
　　“啊，可以，什麽时候呢？”
　　“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好！几点？在哪里？”
　　“那麽，下午2点，在西四那边的胡子老爹，行吗？”
　　“好的，我一定按时到！”
　　“那好吧，就这样，明天见了！”
　　“好。”

　　挂了电话，我爬上床准备睡觉。
　　奇怪，他怎麽会找上我的呢？
　　我采访的事，应该没什麽人知道的啊。
　　他找我，会有什麽事呢？一定是关於楚枫的事吧。
　　不知道啊。
　　算了，不想了，明天就知道分晓了。
　　好累了的，睡吧。
　　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这一觉睡的非常踏实。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所以我的心情也跟著很好。
　　一早起来到杂志社报了个道，老总已经审过了稿子，我本月的任务完成。
　　於是中午时分就到了胡子老爹，点了一大杯的珍珠奶茶，开始等我的神秘客人。
　　也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北京也流行起这种新潮饮品了，好像是从台湾那边传过来的吧，看著是真的好看，一颗一颗的珠子晶莹而圆润，煞是美丽，我却并不觉得好喝。有次同事们谈论起来，我说了句一般啊，立刻遭到一众女同事的呵责，说我没品位什麽的。女人真是不好惹的啊。

　　“你就是胡影吧？”
　　我只顾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都没有注意到一个身著休闲装的男人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他戴著一副无框的眼镜，书生气十足，看上去不像个知名律师，倒象是个还未踏出大学校门的学子。
　　“我是，你…就是丁律师？”
　　“是的，看来我没有认错人啊。”
　　他笑了笑，坐到我的对面。
　　“你要喝点什麽吗？”
　　“不用了，我不喜欢这种东西的。”
　　没想到，在这方面，他倒是跟我有共识。

　　“你找我，到底想谈什麽呢？”
　　我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毕竟跟他又不认识，没什麽好寒暄的。
　　“好，那我就直说吧，是关於楚枫的事。”
　　果然！
　　“有什麽你尽管说吧。”
　　“我想知道，你打算怎麽处理这份采访？发表？还是有别的想法？”
　　“有什麽问题？”
　　“我现在不是律师，只是以我个人的身份，作为楚枫的朋友，希望你不要把他的故事公之於众。”
　　原来是这个。我本来就已经不想发表了的，不过，这要在我问清缘由之後再告诉他。
　　“楚枫到今天为止已经吃了很多苦，遭受了很多不幸了，如果你将他的故事发表了，他就会暴露於大众之中，到时候各方面的压力是你我很难估计的，我不希望，他再受到什麽伤害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不希望大家再把这件事情重新当成茶余饭後的话题，再用语言来伤害楚枫了。”
　　他说到後面，稍微有点激动。
　　“你为什麽这般保护他呢？”
　　我一定要问到底。
　　“我开始接楚枫的案子的时候，确实有些头痛，因为他的性取向，还有他的不合作，我从来都没有接过这样的案子。不过，随著渐渐的我开始了解他，了解他这个人，了解他的经历，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敏感的性格，他慢慢的不再只是我的当事人了，我是真的很想要帮助他。我的人生是很平顺的，所以不能够完全体会到他的坎坷，但是，我觉得对於他来说，人生的路实在是太崎岖了些，所以我想尽我所能的帮他一点。我……甚至有点心疼他的感觉，就想对自己的弟弟一样。”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的话。
　　我相信他是真的对楚枫好。他给我的感觉很真诚，没有一般那种律师专有的油滑之感。
　　“丁律师，请你放心好了。”
　　“怎麽？”
　　“我不会把他的故事公开的。”
　　“你能保证吗？”
　　“可以。开始我去采访楚枫，是总编给我的工作，我也不知道他为什麽会突然想要作一期楚枫的专访稿。不过到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他的故事，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不想他再受到伤害了。你放心吧，总编那里我也已经托词混过了，他应该不会再执著了。”
　　他看著我，一本正经的神情稍微有了笑意。
　　“谢谢你。”
　　他的声音诚恳。我喜欢这个大律师，他保有了善良和真挚的特质。
　　“你不用谢我，我本来就打算这麽做的。楚枫也是我的朋友。”
　　我冲他笑了笑。
　　“嗯。”
　　他终於笑了，松了口气的样子。

　　之後他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毕竟是名律师嘛，想必是很忙的。
　　我有种预感，我一定会再见到他的，一定会的。
　　不为别的，因为他也关心楚枫。
　　我看著杯中大颗的珍珠，心中有种宽慰的感觉，不只是我在惦记著那个人啊。

　　再见到楚枫，我心里有点激动。仿佛已经有好久没见的感觉。
　　虽然跟他认识和接触的时间都不长，但他在我的心里已占据了不一般的位置。
　　这样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
　　只得顺其自然，任其发展。
　　是不是生活都是这般呢？

　　“你在想什麽？”
　　原来我不知不觉的发起呆来：“啊，没什麽……只是……突然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你了似的。”
　　“啊！？”
　　“啊……没什麽的……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而已啦。”
　　“哦。”楚枫的眼神带著疑惑。
　　我感到脸上一阵热。
　　我在说些什麽啊！？这样子就好像是很想见他。
　　他是个敏感的人，这次他会不会能够感觉到什麽呢！？

　　“楚枫！”
　　“嗯？”
　　“我一直都想问你……”
　　“什麽？你说。”
　　“你对於我这个人，怎麽看？”
　　“嗯……”
　　他思索著。
　　我突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好像一个正在等待法官判刑的囚犯一般等待著他的回答。

　　“你是个好人。”
　　他一本正经的看著我。
　　“啊？……就这样！？”
　　“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什麽感觉，你就是个想把我的故事写成书的记者而已。後来我答应讲给你听，也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宣泄情绪。但是现在我知道，你跟那些只想写出骇人听闻的故事来出名的记者不一样。你会关心我的感受，会在乎我的想法。所以我曾经问过你对於同性恋的看法，你答的也很坦白。……我想……”
　　他忽然有些犹豫。
　　“什麽？”
　　“……我想……我们这样……算不算是朋友？”
　　他说的很踌躇，好像没什麽把握似的。
　　他看著我，眼睛里有著期待，有著害怕，有著忧郁。那是他此时的心境。
　　让我移不开目光的眼睛。

　　“当然！”
　　我说的斩钉截铁。
　　果然对面的眼睛里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感动和喜悦。
　　“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除非你嫌弃我？”
　　“怎麽会呢！”他笑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我的心不禁有点蠢蠢欲动了，就如同有只蚂蚁在心里爬，痒痒的，却又抓不到。又好像心上被滴了一点的蜜汁，甜甜的，有种满足的感觉。

　　胡影啊，胡影，你都在想些什麽啊！？
　　我赶紧调整一下心情，抛开那些个杂念，进入正题。
　　“我们继续吧，该是你和耿旭的故事了。”
　　“嗯，好的。”
　　“上次你说，你们根本就不是情侣？”
　　“是的，我们从来就不曾是过。我跟他属於……嗯……怎麽说呢？……朋友以上，恋人未满吧。我们比朋友要好，但是又不是恋人的关系。”
　　“怎麽会？”
　　“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同性恋。”
　　“！？”

　　“可是你……”
　　“我喜欢他。”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和，目光坦然。不知道他的喜欢是否如我所想的呢？

　　“真的，我是喜欢他的。此时此刻，我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这种喜欢决不只是单纯的对好友。虽然又不像对林杨的感觉那麽强烈，可确实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可能，也不到爱情那麽深刻吧。所以，我说我喜欢他，而不是爱。但是现在的我经历了很多事了。有些问题，当你掺涉其中时或许看不透彻，但是等到一切结束後，再回首，却是历历在目的清晰。”

　　“当时我并不能够分得很清的。我能够确定的，只有我是真的喜欢他，无论这是一种怎样的喜欢。我不敢想，也不能想，我变得怯懦了，害怕失去。我就好像一只缩在壳子里面的乌龟，只求安於现状就满足了。”

　　“我跟耿旭，每天一起出出进进，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有很多同学都在羡慕，我们俩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的至交好友。因为，在国内想找个朋友很容易，找个人一起吃喝玩乐嘛，当然容易。但是在那边不一样的，我曾有个朋友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在乌克兰，一个人过是一个人对著墙无聊，两个人过是两个人face to face的无聊。那边的生活就是这般的空虚和寂寞。现在的人，同甘容易共苦难，朋友又怎样？”

　　“其实後来我也一直在想，我那时到底想要什麽呢？是因为太寂寞想找个人相陪吗？那我找到的岂不是另一个林杨。还是对以往不甘心想找个真正的恋人吗？可我知道，耿旭不是同性恋，我不该找上他的。又或者只是需要一个单纯的朋友吗？那我心底的这一点点的悸动又是什麽？”

　　“当问题深入了，我便又开始退缩，自欺欺人的满足於眼前的平静生活，任由我跟他的关系就这麽暧昧不明，任由我对他的感情就这麽混沌不清，而不去考虑和处理。关於他是怎麽看我的，我更加的不敢想也不敢问。相处就好像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悬挂在细细的头发丝上，如果不小心的擦拭，很容易就会打破原本的美丽和谐。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尚未入门，不敢轻举妄动，索性静静的远观而不去亵玩。”

　　“6月预科毕业考试，如我所想的顺利，全5分通过。那边不是像国内似的答卷子，而是口试，课本会不会学得好不好一目了然，做不了假的。当然，也有给老师送礼塞钱的，但是大部分的老师还是要看成绩的，你要是一点都不会给了美金也过不了。”

　　“暑假我没有回国，爸妈很想我回去，天天打电话问。我说想念KPI，那里的宿舍很紧，人多怕申请不到，所以不回去了，假期去挤宿舍，要不然开学後还要租房子到外面住，贵了很多又不是很安全。他们见是这样，也就同意了。耿旭6月底就走了，宿舍的事就都由我来弄，我给他写了好多东西让他帮我带，也没让他轻松。”

　　“折腾了将近一个月，7月底我终於搞定了宿舍的问题，搬好了东西，了却一桩心事。於是和同学商量了一下，决定一块去旅游。五六个人去雅尔塔玩了10天，很尽兴。”

　　“乌克兰的夏天不是很热，气温适中，很适合出行。雅尔塔是著名的观光胜地，风景很美。我喜欢大海，因为大海有著包容一切的广阔胸怀，还因为有著别样的风情。我每天都去看海。早上是清澈的浅蓝，映著白色的沙，仿佛能够洗涤一切污秽的纯净。中午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晶莹的翠绿，如同一块上等的碧玉，几乎可以媚惑所有生灵的美丽。有时候，我觉得大海就像女人，清晨时是纯洁天真的少女，晌午是成熟迷人的少妇，到了晚上，则又摇身一变成了已近中年的太太，阴暗晦涩，变化难测的。深的近乎黑色的幽蓝，神秘的，诡异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却也是那麽美丽。我被迷住了。”

　　“旅行结束的时候，我几乎都不想走了。我第一次发现了乌克兰的魅力。我第一次觉得，到这里来也还不错的。”

　　他描述大海的神情，我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喜爱？向往？怀念？眷恋？难忘？………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够准确的修饰。那是一种混合了太多的情绪在其中的神态。
　　我也被迷住了！
　　我迷上了眼前的这个尚保留著孩子般的纯真心灵的男人！
　　真真切切！

　　怎麽办？
　　虽然能够很轻易的明了自己的心，却很难明确接下去该要如何自处。
　　我陷入了泥沼之中。
　　一方面难以自拔，因为那种甜蜜的吸引力会瓦解所有的挣扎。另一方面更是找不到其他脱困的方法，因为已经陶醉於这个陷阱本身的甘美。
　　怎麽办呢？

　　“8月底的时候耿旭回来了，我和他都入了KPI的计算机专业，一起住在那边的宿舍里，我在假期里已经全部搞定了。其实除了换间屋子之外，日常生活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变化。因为6舍装有网线，於是我们合买了一台电脑，可以随时上网，有时也打打游戏看看电影。”

　　“我以前也曾经说过的，在出国之前，认为留学是一件很刺激很新鲜的事。但等真的在那边生活了，却体会到了有多无聊。唉，现在我真的觉得，哪里都没有北京好，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不过，感觉上日子过得很快，可能是因为没什麽新意的关系吧，半个学期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寒假不长不短，前後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决定回国过年，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家了的，正好可以回去过年。耿旭寒假没有回国。”

　　“对於我的归来爸妈很是高兴，他们俩整天都围著我转悠，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只要是我想要的喜欢的，都尽量满足我。他们没有再提起以前的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家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般的景象，我们之间似乎毫无芥蒂了。但是我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有些话语说了就再也收不回的，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没的回头了。所以，就算每个人都不说不提，并不代表我们能够忘记。没人能够忘记的。”

　　他停下，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并非因为悲哀，而只是无奈罢了。

　　人们总是妄图掩盖记忆中的伤痛，却不知扎在心脏上的倒刺，即使拔除了，伤口还在，即使伤口有一天愈合了，疤痕还在。那伤疤就如同镜子，永远提醒著你当初发生过什麽。
　　记忆无法消除，伤痛又怎能遗忘！？
　　所谓的破镜重圆，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而已。

　　“哔”的一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的录音笔没电了。奇怪，我记得明明是新换不久的电池啊。
　　唉，这样的话，今天的故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怎麽了？”见我有点沮丧的表情，楚枫问道。
　　“录音笔没电了，唉。”
　　“那………”
　　“就是说，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每次都是到时间我依依不舍，没想到今次居然会这样收场。
　　我只能暗自苦笑。
　　这还是头一次不用人家赶我吧。

　　“那……你就要走了？”
　　？？？
　　他的语气中可是有著一丝的不舍？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麽。
　　“你……能不能再跟我聊一会儿？”看我没有反应，他怯怯的问，眼睛里带著显而易见的期待。
　　“好啊……我还没打算要走呢，还没到时间的嘛。”
　　我的心里，突然有那麽一点点的窃喜，为著他的一点点不舍。
　　“嗯。”
　　他露出放松满意的微笑。
　　！！！
　　我心中一动。

　　片刻的沈默相对，空气中似乎飘动著暧昧的气味。
　　我静了静心神：“聊点什麽呢？”
　　“……什麽都好……胡影，你有没有爱过什麽人？”
　　“怎麽问这个？”
　　“我一直都想知道，到底爱一个人是什麽样的感觉和心境呢？”
　　“………”
　　他的眼神迷茫。
　　我一时无语。这个男人是不是一生都在追寻一份纯正的爱呢？
　　此时此地，他竟然还想爱！
　　“我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吧。”
　　“你的呢？”
　　“其实，喜欢和爱到底有什麽分别呢？我想，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吧。喜欢累积的多了，便是爱了。我一直都不明白的是，所谓的一见锺情究竟是什麽呢？是爱吗？我不懂。”
　　“………”
　　“而我呢？……我觉得，要是我爱上一个人，应该会甘愿为对方而死吧。要是有个人，在我的心里比我的生命还要珍贵，那一定是我的真爱了。”
　　“……你的爱，好像有点沈重啊。”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是啊……哎，没办法啊，谁叫我是金牛座的啊！”
　　“啊？你还信星座的啊？哈哈！”
　　看著对面一脸正直的男人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楚枫禁不住爆笑。
　　我顿时愕然。
　　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爆笑，跟他的沈静气质一点都不搭。
　　究竟他还有多少我没见过的样子呢？

　　於是，会面就在关於星座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中结束了。
　　原来他也是个很信星座的人。他是敏感的天蝎座。
　　我决定回家就上网查查天蝎座的特性。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