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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边丝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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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奕不屑地撇了撇嘴,歪歪斜斜地跪下。
“放着好端端的绸缎不穿,偏偏穿这一身粗布麻衣,真是和你那姨娘一样……”王氏斥骂的话才到一半,便被许知业拦下,“奕儿还小,总是我这个大哥平素里关照的少了,祖母何必置气呢。祖母宽心,孙儿明日起便去杨家附学,定不辜负祖母殷切之心。”
许知业说着搀起王氏往堂屋里走去,“院子里风凉,祖母,咱们回吧。”
许知奕见大哥搀着祖母走远了,一骨碌跳起来,向自己房中跑去。
许知奕的房间在院中偏僻的一角,房间内只有陈旧的一床一几,靠窗放着一张落了漆的条案,案上一盏缺角油灯。他打了井水草草洗簌完毕,点亮桌上的油灯,小心翼翼地从枕边的藤箱中取出一本手札,就着昏暗的灯光默诵起来。
这手札是父亲许纶的笔记随笔,许多年来积攒了有十余本,连着这小藤箱一起,是许知奕所拥有的,父亲唯一的遗物。
许知奕一目十行的背下一段父亲与同门的论学笔记,见大段的中正小楷之下有一行飘扬欢欣的小字,“奕儿足两岁,携之出入书房,一日忽诵《中庸》,大喜试之,乃背诗文十余篇,几无错处。吾儿聪慧明敏若此,夫复何求!”
他轻轻一怔,伸手拂过那一行小字,想起父亲温和宠纵的笑容,微微失神。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恪在地上,哔啵的灯花声一如曾经无数个父亲给他授课的安静夜晚。
“奕儿,你果然已经回屋了。”大哥许知业的声音令许知奕倏然惊醒,许知奕慌乱地放好手札,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翻身躺在床上。
许知业进屋时便见小弟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斜眼看自己,顿时怒道:“奕儿,你好大的胆子!”
“大哥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小弟我的胆量。”许知奕笑嘻嘻的坐起身,“不知大哥竟有闲情造访我这儿,连茶水也没备下,大哥见谅。”
许知业按捺下怒气,“祖母年纪大了,你也该多加体恤孝顺,成日里这般胡闹,那不是为人子弟的本分。”
许知奕可有可无的应一声。
许知业无奈,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过了今日你便满十三了,好自为之。”
许知奕诧异的扬眉,旋即笑了,“大哥这是何意?”
许知业沉默片刻,沉声道:“家计艰难,祖母也有许多不得已。我是嫡长子,父亲离世,便是长兄为父,哪由得你这般放肆妄为?这要让人看见,作何议论?”
“往日也还罢了,今后你仔细着。这是我自姚记淘来的一方端砚,盼你今后能够诚心向学。”
“待我进学之后,便设法送你去书院。他日重振门庭,还在你我兄弟二人。”
许知业干巴巴的说完这一番话,见小弟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把玩砚台,也自觉无趣,拂袖道:“别以为我不知你想的什么,再敢和那些粗鄙武夫厮混,休怪我这做大哥的无情!”
许知奕阖上盒子,歪头问道:“端砚向来价值不菲,这一方要费不少银两吧?”
“掌柜让价,只要了十一两银子。”许知业顺口答道,又忽而反应过来,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知奕知祖母虽借口家计艰难,百般克扣他,待大哥却是极好的。只以如今的家境,十一两银子纵便是对于大哥,怕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许知奕沉默良久,轻声,“大哥如今在杨家附学,所需费用怕是不少吧?”
“与你何干?”许知业不自在的扭头向屋外走去,“夜深了,你早点休息。”
“大哥。”许知奕唤住大哥,小声解释道:“往日的衣衫都穿小了,我也置办不起新衣,并非有意令祖母大哥难堪,大哥若有以前的旧衣,不妨……”
小弟的解释在许知业听来却是不满怨怼,他不待许知奕说完,便打断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早说?也罢,我回去令小厮翻找便是,若有旧衣便改好了给你送来。家计艰难,你也应多加体谅。”
许知奕目送大哥匆匆离去,自嘲的一笑,抱头靠在床上。
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今日便满十三岁了,傍晚那一碗素面,也勉强算是长寿面了吧?虽然远没有娘亲做得可口,虽然再没有爹爹陪自己一起吃,可是,可是……许知奕猛地一个打挺跳下床,拿起门边木制的长剑挥舞起来,长剑劈风,竟隐隐带了凛冽之意。这是他用做零工换来的铜钱向镇上武师习来的套路,虽然有些粗陋,却难掩少年的蓬勃锐气。
大半年前回乡路上遭遇劫匪时,若他能有一身过人武艺,是否就能护得至亲平安了?
湿润的风带了水汽,卷起地上的枯枝杂叶,迎面打在许知奕身上。月亮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零星的雨水落下,没入泥土中,悄无声息。许知奕三两步窜进屋内,才关上窗,雨便落得急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入夜的风雨带了寒意,斜斜飘进屋内,许知奕看着门前檐下的雨幕,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珠,出了好一会儿神,方蜷缩进被窝,片刻便睡得沉了。
天明时分,雨依旧绵绵密密的飘洒,姚记的掌柜才吃完一碗酒酿圆子,带着微醺的醉意坐在店铺临窗一角,眼前是一抹新绿,鼻尖萦绕淡淡墨香,轻柔的细雨催得他几近入眠,任由店内的两三个书生挑选着笔墨,并没有刻意招呼。
这般天气,店中生意也会清淡一些。是以姚掌柜昏昏欲睡中,见许知奕拿着端砚走到身前时,竟迟钝得笑问一句,“许小公子怎么有银子上鄙店来啦?”
许知奕笑嘻嘻的顺势接道:“还是姚伯伯体谅我,我这不正是带了件好东西找你换点零钱么?”
“这是我大哥昨儿送我的端砚,说是伯伯你低价让出的,这么好的东西我留着也是没用,不如姚掌柜行个方便,东西还您,银子给我,如何?”
许知奕说着,轻叩砚身,击出铜瓦之音,玩味地看着姚掌柜笑道:“再者我听闻端砚自来名贵,这老坑更是几度封坑,市面上一石难得。而此砚玉肌腻里,拊不留手,叩之则发木声。白如晴云,吹之欲散;松如团絮,触之欲起,有如澄潭月漾,实为珍品。姚伯伯以十一两低价让出,却叫我得之不安了。”
挑选笔砚的两三个书生听他童声郎朗,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升起两分好奇,欲要查看,被许知奕有意无意地挡住了。
姚掌柜自己卖出的东西自然心知肚明,见许知奕言之凿凿的说着瞎话,知道碰见了行家,当下阴沉着脸挤出一丝笑容,“小公子严重了,这东西也是讲求缘分的,既到了小公子手上,想必是和公子有缘,我又哪敢夺人所爱。”
言下隐有不屑,买卖文玩全凭眼力,眼力不行也就只能认栽,姚掌柜还真没见过这么大咧咧拿着东西要来退的。
许知奕听出他话外之意,略一挑眉,笑道:“姚伯伯既然不喜欢,那我只有去街东头的钱伯伯店中问问了。”
姚掌柜彻底沉下了脸。钱家也是卖文玩笔墨的,新安镇襟江带湖,水陆交通便利,富庶繁华,这店铺自也不止他一家。若叫钱家知晓此事,到底于他不利。虽说各凭眼力,可是许家书香世家,又尚未出丧,一个老妇带着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赚许家这种银子就难免有碍名声了。
姚掌柜微微皱眉,就这么退了他是决计不甘心的,可是眼前这小子又是出了名的刁钻蛮横,正犹豫间便见许知业跟着两个书生走进店铺,顿时如见救星般上前迎道:“杨五爷,许公子。”
许知业一眼便看到自家幼弟,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知奕不意在此遇见大哥,才欲开口,就被姚掌柜抢了先,“令弟是拿端砚来找我换银子呢。”
姚掌柜心中冷笑了先发制人,“许公子,令弟年幼,这十多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他欲言又止的面露为难。许知业却已经气得面色发白,当着同窗的面只觉许家颜面都被幼弟丢尽了,指着许知奕怒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连我赠你的东西都敢来换银子用!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平日里就不学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小小年纪就重财轻义,我许知业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许知奕本是不想大哥受骗,欲将换来的银子还给大哥平素开支的,却没料到大哥不听他解释,当着众人的面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不由气苦,将手中端砚往许知业怀里一塞,冷笑道:“谁稀罕做你兄弟!”
他说完扭头狠狠瞪了姚掌柜一眼,转身向门外奔去。
细密的雨丝迎面打在脸上头上,许知奕却兀自不觉地低头向前跑去,只是才跑出没多远就撞上了一个人,他一个踉跄退后半步,耳边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轻响。
许知奕愣愣抬起头,就见章培言一裘玉色长衫立在微雨中,淡淡看着自己。被雨打湿的花瓣借助轻风,悠然飘落,附在衣襟上,许知奕伸手拂落,那花瓣回旋着贴在细腻的青瓷碎片上,沾着细细的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