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正》仲宣

2、CH2

　　拿着点好的单走到吧台前交给今晚的调酒师，钟聿适应了一下突然变亮的环境就有些懒散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酒吧这时候颇有些知识青年推崇的文艺范儿，安静又有情调。现在是兼职的驻唱团队休息的半小时，光滑的深棕色吧台在酒吧中央蜿蜒而去，同色系的酒柜耸立其后，调酒师已经有些年纪了，晃摇酒器的动作干脆有力又富有美感，简单的黑白制服也被他穿出了有故事的感觉。两人三人的座位星点一样散落在吧台两侧，因为在大学区中心地带故而来的大多都是年轻面孔。他好笑地在角落里找到了正对着学妹胡吹海侃的周靖冥，这厮在寝室对着门口脏兮兮的镜子（他们疏于打扫的结果）梳妆打扮良久，发胶都被用掉了小半瓶才拉着他出门，前几天熬夜在他额头上爆出来的两颗痘应景地消了，配上他那白衬衫破牛仔裤的扮相倒是有些人样了。

　　周靖冥是本地人，一口浓重的京腔骂起人来嘴不用吐脏字，钟聿那年第二个到寝室，恰好迎合了他的东道主心态，周靖冥是殷切地领着他办新生报到手续，陪他到电器城挑新电脑还兼职砍价，第二天一早又带他到深胡同里吃糖火烧配炒肝，周到得不行。几天之后才姗姗来迟的另外两位室友看到他俩那黏糊劲真的牙酸。

　　跟他那文静的名字不同，周靖冥是个玩得很疯的人，开学第一周跟着学长们出去浪的时候就有彻夜未归的不良记录。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唱歌，经常把自己关浴室里嚎几小时不出来，说那里是个宝地，混响效果极佳（便于他沉醉在自己的嗓音里）。下了课一拉寝室门没看到他姿势颓丧地窝在桌边玩手机八成下一秒就能听见浴室里传来类似‘如果天黑之前还来得及！！’的唱腔。这样的他在社团招新季自然去学校所有音乐社团走了一遭，最后周靖冥选了一个高大上的摇滚乐队，名字有范儿，排练的曲子也基本是挺讲究的洋文，那些女孩喜欢的伤感情歌或是爆发式的嘶吼他演绎出来还挺有感觉的——钟聿他们被迫当他的体验观众，这时候只好啧啧啧啧，说天上那个确实公平，给你留了一扇小窗。

　　想到这钟聿又看了一眼那角落，诶哟，跟他们信誓旦旦这次一定能成功、真的把学妹约出来的周靖冥好像正说到兴头上，双手都要飞起来了，坐他对面的新生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神色还有些拘谨的样子，却也眯着眼睛笑开了。这项业务他真的越来越熟练了…钟聿摇摇头，恰好看见老板从工作间走出来就扬手打了个招呼。说起来，这家酒吧的老板还是他们学校毕业的，算是学长，听说曾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最后却选择投身商海还闯出了一番事业，过了知命之年就回到这里开了家酒吧，在喧嚣的闹市区也算是颗坠落的宝石，不是说了吗——安静又有情调。

　　老板还念着旧时情谊一直就保持着和学校的合作关系，新生在学校的第一周并没什么课，那时候学长学姐就喜欢带他们来这里玩，无酒精饮料和果汁想喝多少喝多少，也可以来打打桌游玩点真心话大冒险，一直到十一点差十分才跟南瓜车魔法失效似的一样疯跑回学校。周靖冥他们乐队来这里兼职也是这个原因，想来他这里驻个唱赚点关注度就是老板一句话的事儿。那天他陪周靖冥来商量时间和场次问题（大二时他俨然已经是个社团高管），老板把他手里夹着的兰州按灭了，看了他几秒钟笑着说这位学弟要不要也来做个实习生什么的，工作时间短、环境好、薪水还丰厚需要的只是出卖色相（他总结的中心意思），钟聿想了想同意了，只是时间和乐队作息一致，一周只要来两次。

　　不过老板身上有个秘密，钟聿说不准是不是这里的员工都知道，可周靖冥是绝对不知道的。钟聿在这里就是端端盘子点点单偶尔做杯咖啡，他调出来的酒真的需要强大的勇气和健康的胃才能喝得下，他自己也不乐意喝，就拿基酒晃一晃骗骗小女生能成。

　　有天他在擦桌子，玻璃杯里的冰水渗出的水雾在浅棕的桌面上留下两个不完整的圆，在热气里蒸发得很快，他正盯着瞧呢就听见调酒师喊了声老板，他也想跟着喊却看到一个相貌不太熟悉的男青年笑着挥手回应。他纳闷这酒吧还有两个老板不成，他熟的那个跟着他身后进门一看他疑惑的样子就笑了，烟灰纷扬地掉下来断成一小截。他神秘地走过来，小声告诉他，“其实那是老板娘，好好认认。”

　　钟聿猜想那一定是自己露出过最傻的表情之一，因为老板笑得更欢了，最后把叼着的烟都取下来夹在指间笑了个痛快。笑够了喘完了才把烟在钟聿拿着的长玻璃杯里弹两下抖掉烧完的烟灰，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吧，”憋了半天跩文道，“Homosexual”。

　　自诩聪明伶俐的钟聿那时真的屁话都没放得出，从没想过在那种时间那种地点被一个不算熟的陌生人点破他“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在躁动的青春期他还想过在母亲面前出柜的种种情形，皆大欢喜互相理解的happy ending理所当然被列成了最不可能的一种。他捏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无言地移开了视线，几滴脏水被挤出来顺着他紧绷的手指滴在桌子上，几乎没声响。

　　老板叹了口气，说你这种小年轻我见得太多了。他眯了眯眼看着不知哪里的风景，沉默一会说这条路真的不像你以为的这么好走。然后他深深吸了口烟，燃尽了最后一条烟丝的烟蒂被他走几步潇洒地投进垃圾桶。他的脸色钟聿已经看不太清，而那阵沉默太久了，久得让钟聿脑子里崩断了的弦勉强打了个结重新接在一起，也让钟聿原谅了他的唐突。

　　好久老板才转过身，笑了，钟聿才看清楚他的鬓发真的开始泛白了，眼底嘴角和额头都有了浅浅的皱纹。抱歉，多嘴了，别放在心上，老板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转身走了。钟聿勉强笑笑，还无法把这当成一个忠告。它更像一个挑衅，一根刺。

　　那天回去以后他突然想和范峥说说话，却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毕竟他们从来不是不论何时都可以随意发简讯打电话的关系。他盯着手机屏幕，光屏暗下去他又立刻操纵手指解锁，反复几次之后他都在想他是什么毛病。

　　他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后脑勺开始疼的时候他才说服自己他和范峥也是有浪漫的时刻的。那是刚进大一没多久的时候，钟聿生日在十一月，正好入学的兴奋还没过，他们寝室很是奢侈了一把在外面吃了一顿好的。过零点时他还没睡，看着时间一跳他有些满足地笑了，觉得他也是19岁的人了。范峥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了，钟聿的大脑字面意思上地一片空白了，按个接听键手指都是抖的，一接通就‘跟个猴一样从床上一溜烟蹿下来跳到阳台上’（徐长材的原话），“喂？”钟聿真的祈祷范峥不要听出来他声音在打颤，那样就太丢脸了。

　　“生日快乐！”范峥笑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停了两秒他问，“阿聿，我是第一个吗？”钟聿手心出汗了，他想笑鼻子眼睛却同时一酸，“是。”他把母亲和寝室里兄弟提前的祝贺都忽略了，老天，那时他只想要范峥再笑一次。范峥果然像他想的一般笑了，钟聿都能在眼前看到那个表情，还有他右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我本来想定个闹钟可是怕把其他人吵醒，就干脆没睡。不是第一个就没劲了是不，嘿嘿。”

　　钟聿这次笑了，鼻子边却热热的，他伸手一摸手指上都是水，“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走廊的公共浴室里站着呢。”钟聿仔细一听他那边确实安静得不像话。

　　“你不冷？”迎面就是吹来的冷风，钟聿下意识地问。“没事，我穿了外套，”范峥的呼吸声这时他也能听见了，“再说我也不怕冷。”

　　“倒是你注意别感冒了，一到冬天就穿得跟个熊似的。”好像想起了钟聿在冬天时窘迫的姿态，范峥嘲笑道。钟聿嗯了一声，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那边训练怎么样？紧张吗？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儿，训练挺紧张的，下个月有一场国青队的选拔赛，竞争也激烈。”范峥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感觉，钟聿却知道他在紧张，左手摸着冰冷的铁栏杆，他情不自禁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骄傲和甜蜜兼有的笑，“你是最好的。”他说。

　　“哇噢，”范峥可能睁大了眼睛，“对我这么有自信？”

　　半晌他才又开口，“谢谢你，阿聿。”

　　挂了之后钟聿就‘以打破纪录时刘翔冲过终点线的姿势冲了回来’（仍然是徐长材的原话，精辟），钟聿那天晚上真的没怎么睡着，严宽晚上还在预习第二天的实验，一点的时候他准备睡了，就看到隔壁床的钟聿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吓了一大跳严宽压低声音“你怎么还没睡？”钟聿看了他好久，露出一个有点迷幻的表情，羞怯地笑了。他的心跳就像诚实的伙伴一样一下一下响在他耳边，他面颊发烫、鼻尖出汗、手指发麻，他怕吵到室友就按捺着不在床上滚来滚去，嘴唇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咧开，眼睛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在接电话的时候他看到下弦月的轮廓在云层后半遮半掩的格外漂亮，即使晕黄的光只有小小的一团在他眼里也是美的，而他现在却想着范峥那时也看到了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一刻他觉得他和张若虚有了跨时代的共鸣。

　　当时真是想到范峥两个字都想笑，在实验的草稿纸背面写满了他的名字。

　　然后三个月之后的寒假高中同学聚会时范峥被灌了几杯酒之后笑着坦白说他有女朋友了。大家都疯狂起哄，又是拍桌子砸易拉罐又是吹口哨大喊大叫的，直到下一个不服气地也表示早已经脱团的男孩出头大家才转移火力。

　　钟聿就站在他旁边，看着范峥脸上那个熟悉的笑容，还有一个熟悉的暗示他正不好意思的酒窝，手里拿着一瓶冰啤酒。起哄的声音渐渐地就不在他的注意范围内了，他甚至觉得周围挺安静的，他的世界里只剩一个安静笑着的范峥。钟聿并没有话本儿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当时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范峥隔着玻璃抚摸他的时候他就靠他幻想出来的温度自欺欺人，看到范峥在水外面的世界和人亲昵才意识到，他只是一条鱼，没有灵魂也没有爱情。更多的时候，他年轻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所有愤怒毫不留情地碾压他，一遍一遍的，他想揪着范峥的领子把他按在门上亲吻，也想冲到那个女孩面前强硬地宣布他对这个男孩的所有权。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他甚至还每天都去找范峥，在他晨跑的公园里制造偶遇，和他结伴回学校逛逛。在操场边范峥边回忆边嘲笑说没有他帮忙特训，钟聿的体育肯定拿不到优秀。钟聿不会告诉他，他看到范峥在终点挥舞着双臂给他加油还做手势说在这里等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为了心爱的人奔赴战场的勇士。晚上回去他看着他和范峥唯一一张合影，自己的表情，不就是腼腆地红着脸还咧着嘴乐得不行吗。真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