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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满城春阳宫墙柳 ...

  •   确定那些人走了以后,弛瑜把袖口沾血的布料撕下来,贴身死死勒住肘窝处止血,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山下小河边,洗了洗沾满血污的脸和伤口周围。
      她蹲在河边思考了一会儿,想清楚了一些,也有些想不清楚,索性便起身往回走。
      于是等到离开城南山坡,弛瑜除了袖口豁了一块,乍一看也还是个人样。
      去城南山坡时她是绕了路的,可如今身上有伤,弛瑜觉得再绕远路自己怕是撑不到皇宫,抬头看了看眼前喧闹的花街柳巷,咽了口唾沫,决定往里面闯。

      弛瑜对宫外的京城并不陌生,但花街这个地方她路过一次就怕了,从此宁可绕路也不接近。
      女子的热情、男人的狂浪仅仅是一方面,而弛瑜最怕的是……
      怕什么来什么。
      尽管她小心翼翼地埋头走路,临近解脱,却还是被一个姑娘瞅见了。
      而来了一个,就会很快围过来一群。
      见弛瑜一声不吭地往墙边缩去,其中一个姑娘拉着她的胳臂就往青楼里拽:“这位小哥长得可真俊!呀,害什么羞,进来玩嘛!”
      弛瑜真不是害羞,而是这姑娘往她伤口上一按,真是疼得她冷汗都下来了:“对不住姑娘好意,小生囊中羞涩,实在……”
      “啊?我说你怎么迟迟不进来呢,没钱也敢往花街上跑!”
      刘子伦以前教她的这句话确实有用,一说没钱,刚刚围在身边的姑娘推了她一把全都散了。
      弛瑜被东一把西一把地直推到墙边去,刚扶墙站稳,有个姑娘又回来在她胳臂上一拍,语气暧昧:“小俊郎,攒够了钱再来姐姐这里玩,姐姐等你。”说罢又去招揽别的客人了。
      可怜弛瑜捂着手臂咬得自己嘴唇发白,血也慢慢渗了出来,一副狼狈模样。
      片刻之后,弛瑜刚缓过劲来想走,耳畔又是一声:“公子。”
      弛瑜赶忙护住胳臂:“姑娘,你放过我吧,我真的没钱。”
      说罢一抬头,却见这姑娘穿着大红的戏服,化着一种极力上挑着眼角的花旦脸谱。
      不似青楼女,倒像是个戏子,正笑得一脸面善:“公子莫慌,我家小姐远远看出公子身上有伤,便差我来瞧瞧。”
      子伦说过,戏子化了妆都长一个样子,看不出美丑,现在弛瑜知道他说错了。
      眼前这姑娘眉骨高耸如山峦,含情脉脉桃花眼,鼻骨挺拔,唇薄如纸。
      哪怕卸了妆,想必也是绝色佳人。
      美艳只是一方面,很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笼罩了弛瑜,呆了一下才应道:“多谢姑娘关照。小生惭愧,平日里不常碰刀剑利器,今日见刀器店内的妆刀好看,把玩之下竟不慎伤了自己。”
      那姑娘抿嘴笑笑:“此处离最近的医馆也有些路程,公子已血流不止,此刻前去恐怕是难。小女子略通医术,若公子信得过,便请随我来我们慕金楼里稍坐,我来替公子看看如何?”

      慕金楼有个很响亮的名号是“皇城脚下第一楼”,是京城格调最高、花费最贵的一家戏楼。
      在这里,爱听戏的可以去大院或者内堂听戏,戏不爱听可以楼上品茶,茶不爱喝可以开单间点几个好菜下酒。
      此楼四合,中心有大院,正建在花街的十字街头,大门却开在另一条满是客栈的街上,也就是说那花街其实只占它一面墙。
      而至于这戏楼背地里做不做青楼的勾当,也是众说纷纭、无人知晓。
      姑娘将弛瑜引进了戏楼,又穿过大院。
      此时大院里正热闹,弛瑜除了宫宴就没听过戏,断然不懂台上人的咿呀唱腔,但看客们似乎听得入神。
      弛瑜跟在这姑娘身后,这才发觉这姑娘似乎太过高大了,弛瑜自己在女子中就算是高的,可这姑娘竟比自己还要高一截。
      弛瑜迷惑了一下,随后才想起刘子伦似乎确实给她科普过,上台的人为了让看客看得清自己的服装和仪态,往往会踩上木屐唱戏。这位姑娘长裙下的木屐不知有多高,走起来想必极累,果真是哪一行都不容易。
      弛瑜正感慨着,便已随着姑娘来到院子另一头的一栋塔楼内。
      塔楼十分偏僻,底层有个房间。姑娘带弛瑜进去后便安排她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三足圆凳上,自己又出去取药箱。
      弛瑜兀自环顾四周,发现这应当是这位姑娘的闺房。室内干干净净,有一张木床,用木架撑起一个青纱帐子,被褥、衣橱上的花样都极为简单,甚至简单得不像姑娘的房间。倒是榆木桌子上放了不少胭脂水粉、凤冠钗头。
      正看着,那姑娘已经拿着药箱进来了:“公子看了半天,可看出什么没有?”
      弛瑜一惊,忙道:“小生冒犯了。”
      姑娘依然眉眼带笑,不显嗔怪。
      她轻轻拉过了弛瑜的手。
      弛瑜常年练武,脸糙手更糙,在师父常年累月的折磨之下,手上的细碎伤痕多了又少、少了又多,暗疤遍布,比男人还男人。
      而姑娘指节瘦长,嫩如白葱,竟衬得手掌很大似的。
      被这样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拉着,弛瑜那失血过多的脸啊,竟也能泛红了。
      姑娘似乎无甚觉察,只小心翼翼地撩起弛瑜的衣袖,而后才敛了笑颜,看着那骇人的伤口眉头一皱。
      许是觉得这伤口可怕吧,姑娘吐了口气,手脚利落地去翻药箱,口中轻声道:“忍着点。”
      就这三个字,弛瑜听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她不知那种异样从何而来,却确实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你说什么?”
      那姑娘一笑:“我说,你忍着点。”
      这时听来却又没有方才那种异样了。

      只见那姑娘拿起一枚极细的银针,在烛火上烫了一下,穿了线便对着弛瑜的伤口缝起来,一针一线平稳得不像缝肉,倒像是在做绣活。
      弛瑜另一手抓着自己的大腿,竭力忍住不去乱动乱叫。
      姑娘俯着身子,和弛瑜的伤口贴得极近,弛瑜低下头便看见她后脑处的好看的金钗。
      宫里好看的钗子很多,甚至弛瑜自己也有很多,白绫会盘的好看发髻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弛瑜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自己的头发了,甚至就连女子的衣裙也很少穿了。
      上朝时的朝服被特意制作得偏向男服,练功时穿不得裙子,出门时为了行事方便她也常是男服出行。
      很长一段时间弛瑜都开始不明白为何要有“裙装”这种极不方便的服饰,女子又为何非要将头发盘得那么复杂,戴那么多繁琐又笨重的头饰。
      只是看到这位姑娘时,弛瑜突然觉得她以前觉得不解的这些,都是有意义的。
      弛瑜有些羡慕她,羡慕她纤细的身段能把衣裙穿得这样好看,羡慕她乌云一样的好头发,羡慕她能把这些精致的头饰戴得那么有味道。
      弛瑜忽然很想回宫找件裙子出来穿。
      正想着,那姑娘俯头轻轻咬断了线,呼吸打在弛瑜的伤口上,让弛瑜觉得痒痒的:“伤口应当无碍了,不过公子还是该尽快找个正经郎中看一下。愿公子早日痊愈。”
      弛瑜收起心思,还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多谢姑娘恩情。”
      那姑娘笑出几分潇洒:“公子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要谢便谢我家小姐吧,是她要我救你的。”
      弛瑜想抱拳行礼,却牵扯伤口痛处,只好作罢,低一低头道:“姑娘,有人以为侍女只要不做重活,手就不至于太粗糙。可我有个侍女名唤白绫,我二人十岁相遇,如同好友,我从不让她做粗活累活,但她的手却依旧沟壑横生。姑娘的手修长柔软,甲型规整,一看便知是时常保养、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手。小生多谢小姐屈尊相救。”
      “哦?”那姑娘被拆穿,倒也不慌,只是挑了挑眉头,“可我倒还真以为你是个穷酸书生,想不到竟是个有使唤侍女的大少爷吗?”
      弛瑜身上一僵,莫名有种掉入了什么圈套的感觉。
      那姑娘说着再次拉起弛瑜的手,在她手上细碎的伤疤上摩挲着,直摸得弛瑜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可若是个大少爷,为何公子的手掌却生着老茧,遍布伤痕?方才看公子的手臂,似乎也肌肉紧实,会是没摸过刀剑的人吗?”
      弛瑜心下一惊,猛地把手抽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姑娘跟着也站了起来,笑笑地欠一欠身子:“小女子冒犯了,公子莫怪。小女子慕金楼花旦尹人,公子若真感念我之恩情,日后可要常来啊。”

      弛瑜带着满满的疑惑走出戏楼。
      果然宫中大事在即,种种妖魔鬼怪都要登场了吗?只是不知这尹人姑娘又是何方何派,扮演何种角色。
      虽然弛瑜极少听戏,但也知道那种极尽全力将眼角上挑的狐狸脸谱极为罕见,也极难驾驭。如果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弛瑜年幼时在宫里见过这个奇特的妆容,那很有可能这个尹人与宫里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就目前来说,弛瑜是很感谢这姑娘给她治了伤的。只可惜就连这样的恩人,弛瑜都免不了要猜忌她背后的主人是谁,不能全心全意去感激。
      但不管那主人是谁吧,这姑娘本人也的确不简单。
      沉稳大气,心思缜密,方才那般强烈的压迫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弛瑜感受到了。
      对老师、师父是敬重,对父亲是局促。成辞再阴毒,也总归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威胁。
      但是在今日,弛瑜体会到了些许来自未知的恐惧。

      说过的,要尽快找个正经大夫看一下,所以弛瑜回宫后立刻便去了沈太医那里。
      沈太医是太医院里最年长的大夫,因为面相苍老丑陋,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怕他。
      弛瑜小时候其实也怕,她当时比起其它孩子,也就只多了几分礼貌罢了。而沈太医这个人,偏就喜爱安静有礼貌的孩子,第一次看见弛瑜以为是哪位大臣家的千金小姐,觉着挺喜欢,就给弛瑜塞了好几块冰糖让她边玩边吃。
      后来得知她是大南最受宠的二殿下,还慌了好久,生怕她吃冰糖吃出什么事儿来。
      一回生二回熟,敢于和沈太医讲话最初是其他孩子不敢接近弛瑜的唯一缘由,只是弛瑜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码事。
      而后来的这些年,弛瑜不管是生病还是磕磕碰碰,都只来沈太医这里。沈太医看着她长大,她也看着沈太医变得越来越老,有时弛瑜也会想如果沈太医不在了,这深宫大院对她来说也就更加死气沉沉了。

      弛瑜走进太医院时,沈太医正煎着药。
      他现在太老了,老得只有一只耳朵听得清人讲话,老得整个人缩成一团。
      但是就算再老他也无处可去,也不绝愿意闲着。或许只有等到他老得不能动,才会愿意离开这煎药的灶台吧。
      弛瑜快步走过去,趴在他左耳边用常人说话大小的声音叫道:“沈老太医。”
      沈太医闻声忙放下蒲扇应道:“二殿下?”
      弛瑜扶住他想带他坐下,老人家却先去抓了把冰糖塞到她手里,这才愿意被弛瑜扶着落座。
      “沈老太医这是忙着煎什么药?”
      “哦,这是,四殿下的药。”
      “四弟的药哪里需要您来煎,叫徒弟来不就好了。”
      “不不,老臣这一天天的,无趣得很,自己找事情做。”
      弛瑜静了静。
      放在以前,沈老太医负责的都是母皇的病,如今也以年事过高为由换了旁人。
      换了成辞皇后的人。
      沈老太医摇着煎药的小扇子,老神在在:“二殿下,老臣一看你到现在都没行你们习武之人的那套抱拳之礼,便知这次你定是伤手上。”
      弛瑜闻言便也撸起袖子来,凑在沈太医耳边道:“沈老太医,方才弛瑜在宫外不小心伤了自己,这是一个过路人缝的针,弛瑜怕有何不妥,再来给您瞧瞧。”
      沈太医看着弛瑜的伤口,心疼地“嘶——”了一声,继而眯起眼睛来,又用手轻轻按了按,捋着胡须道:“这人胆子也是大,针脚倒是平稳,缝得也细致,只不过不像是常替人缝针的手艺。这人要么是个新手,要么根本就不是个郎中,只是看过几本医术,又悟性通透罢了。胆大心细,不错,不错,若是还能找得到这人,老臣倒挺想收了来做徒弟——行,就先这样吧,殿下记得日后每日来老臣这里一趟处理伤口即可。不过老臣记得殿下应当是使刀的人,这手臂上的伤却是开了双刃的剑伤……”
      弛瑜立刻把袖子放下,收起手来:“确是剑伤,弛瑜就是不擅用剑,这才伤了自己。”
      沈太医叹了口气,用干枯如柴火般的手拍拍她的肩膀:“老臣见过的伤口太多了,殿下你骗不了我。这伤口深能见骨,哪里是自己搞出来的。不过殿下担心的事老臣也并非不懂,只是哑巴吃黄连,苦了殿下了。”
      弛瑜难得笑笑,又凑到他耳边去:“弛瑜不觉得苦。”
      沈太医眼有浊泪,巴巴地看着她道:“您可是大南的二殿下啊,您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女啊。”
      但是沈老太医,我不能活着,这也是个事实啊。
      弛瑜未应他,只道:“沈老太医,弛瑜不便在此处久留,今日就此告辞了。”
      “走吧,走吧,”沈太医冲弛瑜摆了摆手,“其实殿下在乎老臣什么呢?老臣无儿无女、无兄无妻,早就活够了,除了每日煎着药等二殿下来说说话,哪里有别的事情可做。”
      弛瑜咬咬牙,忍痛冲沈太医一抱拳:“沈老太医之恩,弛瑜来生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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