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莲花》达瓦卓玛

2、2、邦达草原

　　白玛仁青似乎已经被诈骗电话吓得不轻，他看了看程赫楠，并没有要拿回手机接电话的意思。程赫楠示意学生不要说话，然后按下了接听键。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声音已经从电话里突兀地冲了出来：“钱打到卡上没有？再不打就要开始动手了！”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大，不仅程赫楠，就是一边的白玛仁青也听得清清楚楚。仁青有些畏缩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程赫楠看到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样子的年轻康巴这幅难得一见的瑟缩表情，一股要保护学生的万丈豪情突然莫名其妙地升腾而起。

　　“骗钱骗到纯真的学生头上，就不感到愧疚吗？”程赫楠听出对方似乎是江浙一带的口音，于是也用带着南京味道的普通话义正言辞地回复了一句。对方甩出了几个语气词，似乎还想说什么，程赫楠却没有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你没有当过学生吗？你上学的时候被骗了生活费你是什么感受？你以后不会有孩子吗？你的孩子正常生活被骗子打乱你会不会心疼？”

　　对着手机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了一番，程赫楠甚至连对方是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都不知道。当他注意到手机另一端传来忙音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或许是容貌过于白净清秀，程赫楠平时在同学们眼中的形象更偏向于婉约。至于如此正气凌然的一面，白玛仁青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程赫楠，仿佛刚刚才第一次认识了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汉族班主任。

　　直到程赫楠将手机递还给神情有些呆滞的白玛仁青，年轻的藏族学生才回过神来。他接过手机，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程老师看得太久，便连忙移开目光，低下头，脸上浮起隐约可见的红晕。程赫楠没有注意到仁青的表情，只是温和地告诉他：“没关系，不用怕，有事的话尽管来找我。”

　　一边说话的时候，程赫楠举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安抚地拍拍白玛仁青的肩膀，突然又想起他来援藏前特地恶补过的藏族民俗知识里面说藏族男子肩上的战神不容亵渎。于是那只手中途又换了方向，在仁青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而白玛仁青似乎的确感觉到了其中安慰的味道，一直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了下来。

　　白玛仁青抬起头，盯着程赫楠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汉语低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转身跑开了。仁青转身的一瞬间，程赫楠怀疑自己似乎听到这个来自康区的藏族学生嘀咕了一句藏语，只是因为声音太小，所以在程赫楠听来更像是他自己的幻觉。

　　一学期剩下的日子就在平静中悄然而逝。白玛仁青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始终安分地上课、自习、写作业，而且出乎程赫楠的意料，在期末考试当中白玛仁青的成绩还不错，虽然没有排在前面，但是比起仁青从前挂科的业绩，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

　　对这样的状况程赫楠不能说不高兴。正因如此，当白玛仁青邀请他寒假和他一起回家到昌都做客的时候，程赫楠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毕竟过了这个假期再过一个学期，白玛仁青就将进入毕业班离开学校去实习，而程赫楠也将结束援藏工作回到内地。

　　冬季的邦达草原不像夏季一样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青翠，而是覆盖着苍茫的雪毯，在阳光下闪耀银光。眼前的壮阔景象令程赫楠有些激动，甚至忘记了高原反应。他一边因为缺氧而气喘吁吁，一边手中却不停地按下相机的快门。而白玛仁青只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打断他对雪域高原美景的陶醉。

　　青藏高原是雪山神庇佑的土地，山的乳汁化为雪水，哺育了一代代黑头藏人。在雄浑壮阔的藏地，哪里有牧场，哪里就一定有雪山。在程赫楠的请求下，休息了几天之后，白玛仁青便带着程赫楠到了雪山脚下。

　　在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藏东，即使是在夏季尚且透着几分凉意，在冰雪覆盖的冬天，就更加寒意刺骨。程赫楠尽管在羽绒服外面还裹着白玛仁青拿给他的羊毛藏袍，站在雪山的脚下，寒风卷起雪片刮在他的脸上，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相比之下，白玛仁青的状态就要好很多。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单薄，但因为喝过足够的酥油茶，吃了风干牦牛肉，加上从小生长在这片草原上，他并不十分感到冷。仁青侧过头看了看冻得缩起脖子却依旧专注地看着雪山的程老师，忍不住摇了摇头。在拉萨的一学期并没有使程赫楠适应了酥油茶的味道，生牛肉制成的风干肉，他的胃更加无法接受。

　　太阳从雪山后升起，镀在山巅的金色如同为雪山加冕，而云的影子则在山腰变幻飘动。程赫楠高高举着相机，贪婪地拍着眼前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却完全没有留意因为缺氧和寒冷的双重袭击，他的嘴唇已经乌紫得有些发黑。

　　挟裹着雪粒的冷风从雪山脚下呼啸而过。白玛仁青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程赫楠，他觉得或许应该先请老师回到帐篷中暖和一下。然而看着程赫楠专注的神情和注视着雪山与朝阳时眼中充溢的神彩，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最终白玛仁青只是向程赫楠靠近了几步，换了个位置，试图用身体替老师挡住一部分寒风。而那个专注凝神的程赫楠，不知为何，白玛仁青觉得仿佛和周围的世界已经浑然一体，甚至不容丝毫外界的打扰。

　　晚上回到帐篷，程赫楠便发了烧。白玛仁青将厚厚的羊皮裹在老师身上，又煮了热茶，然而收效甚微。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发烧，下一步便极有可能迅速发展为肺水肿，进而危及生命。然而风雪交加的夜幕之下，白玛仁青除了不停地用凉水浸湿毛巾敷在程赫楠额头或者用热水为程赫楠热敷冰凉的双手外，什么都做不了。

　　草原上长大的年轻人明白牧区的卫生所处理不了程赫楠的状况。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草原尽头的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金色的微光，白玛仁青便骑上马，抱着已经有些恍惚的程赫楠，催马飞奔向最近的公路。只有到了昌都地区上，才可能找到有条件的大医院。

　　高原的阳光，为凛冽的严冬注入一丝温暖。白玛仁青感到阳光照在他的背上，透过他身上的黑色藏袍融入他的体温。然而太阳的温度，却不如他怀里程赫楠的体温更加灼热。程赫楠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藏袍，然而即使如此，仁青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他高得不正常的体温正迅速消耗着程赫楠的生命。

　　年轻的康巴一边踢动马腹，一边低头看了看依旧发着烧的程赫楠。程赫楠的脸上浸透了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滚烫得就像一块木炭。即使在颠簸的马背上，程赫楠依旧合着眼仿佛在沉睡，完全没有被惊醒。不知为何，白玛仁青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毫无来由的恐慌，他突然开始恐惧程赫楠也许会再也不能醒过来。

　　莫名的恐惧感在仁青心中积聚起来，愈发浓厚。他有些慌神，便不由自主地将手臂收得紧了些。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想起可能会更加影响程赫楠的呼吸，于是将手臂微微松开几分，然而程赫楠依旧紧闭着双眼，对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当白玛仁青终于搭了到昌都地区的车将程赫楠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程赫楠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推进高压氧舱，而白玛仁青却觉得自己也快要窒息了。他等待程赫楠的消息就像是在等待某种判决，尽管不是对他自己，却仿佛比对自己的审判更加揪心。

　　等待的过程太过于煎熬，以至于显得仿佛比古老象雄王朝的历史更加久远、比喜马拉雅山存在的时间更加漫长。而当医生终于将最坏的消息告诉了白玛仁青的时候，这个康巴青年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程赫楠最后的愿望，是想要永远地留在青藏高原。然而根据他远在南京的父母的请求，程赫楠并没有像藏族人一样天葬，而是按照汉族的传统火葬后，将一部分骨灰交给了他的父母，剩下的一部分，白玛仁青主动请求要将骨灰带到雪山上，完成老师的遗愿。

　　白玛仁青将程赫楠的骨灰带回了他在昌都邦达草原的故乡，又带着骨灰和经幡一起沿着已经几乎完全被大雪封住的山路，一步步走进了故乡的雪山。

　　半山腰的凛冽寒风，如锋利的刀刃般割着白玛仁青露在外面的脸颊和双手，年轻康巴却仿佛全无感觉。他双手捧着用经幡和哈达裹起的、程赫楠的骨灰盒，在及膝深的雪地上跋涉，脸上的表情却复杂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当仁青终于到了他想要挂上经幡的目的地时，滚烫的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划过他的脸颊。带着体温的泪水在肃杀的寒风中冷却又风干，残留的泪痕将他的表情分割得支离破碎。事实上，白玛仁青并不十分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噎在心里，唯有流出的泪水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

　　空中飘舞起鹅毛般的雪片，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被风卷起了地上的雪，仿佛将天地都掩在了白茫茫的帷幕之下。白玛仁青神情肃穆地将经幡挂在了山上，又跪在经幡旁为程赫楠垒起了一座小小的玛尼石堆。随后，他带着虔诚的表情，将骨灰盒裹在哈达里，又连洁白的哈达一起轻轻放在了玛尼堆前。没有被压住的哈达一角在风中飘飞跳跃，又仿佛融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白玛仁青跪在雪地之中，为程赫楠念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大雪落满了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仁青却依旧神情专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渐平息，露出了一丝青藏高原特有的湛蓝天空。白玛仁青的经文念完了，他便站起身来，脸上释然的表情仿佛明白了什么。仁青捧起一抔白雪，在脸上擦了擦，随后便唱起一首歌来。歌是用他家乡的康巴藏语方言唱的，旋律悠扬婉转，蓝天和雪山都陷入寂静，如同在聆听仁青的歌声。

　　一曲唱完，白玛仁青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最后用力地看了裹着哈达的骨灰盒一眼，仿佛要将程赫楠最后的归宿牢牢记住。随后，康巴藏族的年轻人突然向着一边的山崖纵身一跃，如同坠落的流星划过山崖，坠入另一个世界。

　　五色经幡依旧在山上，随着风微微飘动。被高原的风舞起的白色哈达一角，在玛尼堆前摇曳，如同袅袅的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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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高原反应如果严重的话会有生命危险，而如果在高原地区感冒发烧没有及时处理的话，很有可能发展为肺水肿，如果不能及时进入高压氧舱进行专门治疗，就有可能会危及生命。

藏文化的观念认为，如果一个人自杀的话，这个人就会在未来的许多次轮回当中不断地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