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小狗，雪人，橙子树》唐小山

12、第十二章

　　秭山在城里住了六年，他只是喜欢这套小院的清静、隐蔽和周围邻居的不闻不问，除此之外，对于这处家园，他再也没有更多感情。等他娶了骊蛟，倘若他们能够离开碧落江，他当然不会把家安置在这里，他另有一处世外桃源可供二人共享仙侣生涯……
　　妩儿依然厌烦的说：“可是池老爷说他想见你，请你去找他。”
　　秭山冷笑一声：“他现在才想起来要见我，又要拿我去争名夺利、邀功请赏吗？好啊，离开奉阳之前我的确打算去见他一面呢。”
　　妩儿见话已捎到，就不再多问，她并不关心大师兄究竟何时、如何去与池老爷会面。
　　“走吧，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那家酒楼，我相信里面有很多菜肴一定都是你喜欢吃的。”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添翼就在府衙一心一意的等着，不但是等候秭山来访，也是在等待第八起凶杀案的消息。正午过后一个半时辰，即使是在城中最偏远的角落里发生的案件，消息也该传到衙门了，然而事实上却没有任何人家前来报案。难道凶手发现自己犯了错误、留下线索，因而就此收手，远走高飞了？
　　除了一个“等”字，添翼别无他法，他甚至不能像自己手下那些小喽罗们一样日夜奔波在外搜集情报，他只能好端端的坐在厅堂里，等着听取别人的劳动成果，以便当任何意外情况发生的时候，他能够及时作出决断和行动。他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虽然每天都有许多人不停的来向他请示、汇报，可是他明白自己从来都没说出过一句有实际用处的指示。
　　添翼知道周秭山才不是那种召之即来，随叫随到的角色，他的出场说不定得多大的阵势呢，添翼也知道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到手，所以他叫罗笑替自己坐镇中军，又吩咐守门的差役，只要有陌生人来找自己，无需请示，务必立刻恭恭敬敬的把他迎请到自己的住处，添翼明白自己跟秭山的交谈只能是私人性质的，决不能显露出一星半点官府的气派来。
　　布置完毕，添翼独自一人向府衙后院走去，他需要冷静的思考一下那块除了他自己和凶手之外无人知晓的碎瓷片，他更需要立刻暂时忘却妩儿留给他的那个无比冷漠的背影。
　　刘大人虽然是读着四书五经考出来的文官，可是他也深知强筋健骨、保重体魄的重要，因此他特意在府衙的后花园中设了一处箭道，上有顶棚，既遮阳又挡雨，大小的靶，长短的道，软硬的弓，轻重的箭，无一不备，十分内行。刘大人公务之余，偶尔和幕僚部属们在此射鹄为乐，那些习武出身的官差更喜欢以酒为赌，较量箭法。添翼虽然并未专攻镖箭，然而每当他头脑混乱、心情烦闷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来到这里，用这种必须全神贯注瞄准目标的消遣来整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
　　添翼手里攥着那个瓷盒，慢慢踱向箭道。他知道妩儿一定毫不知情，否则她不会那样坦然的交出药盒，更不会主动提出叫秭山来衙门见自己。他也愈来愈相信秭山是清白的，所以他渴盼秭山的出现能够解释清楚一切谜团。可是，万一秭山并不无辜，那么他一定已经从妩儿那里察觉到官府的动向，他当然不会来衙门，他想必要溜之大吉了，现在再下令封城是否为时过晚？更何况区区一道城门怎么可能拦得住连续七晚杀人越货而不着蛛丝马迹的奸贼？不过秭山要想跑，前天半夜就应该跑了，他不会留到现在，还给妩儿银子叫她来看望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男孩。妩儿的银子……添翼痛悔的想，自己怎么没有早一点意识到以丁姑娘的穿戴她不可能轻易掏出那么多银两，她被秭山带离千山，住在他家里，花他的钱，还要跟他去见他的未婚妻，她究竟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依赖、顺从？既然她明知道他是一个已经订了亲的男人……
　　来到距离箭道不远处，添翼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影，虽然他常用的最长的那条箭道还空着，可是他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因此他转过身，低着头，慢慢向回踱。突然，只听到脑后传来一股不祥的风声，他下意识的一偏头，一只箭“嗖”的一声紧擦着他的右耳朵飞过，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添翼又惊又怒，转身就要斥责那个用如此不知好歹的恶劣手段开玩笑的人，可是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孔，却立刻将全部怒火强压在心底，只能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低声叫道：“刘小姐。”原来，这个穿了一套便衣，背着一张弯弓，迈着轻巧灵便的步子跑过来的女孩，正是刘大人的亲侄女刘峪峡。
　　峪峡看了看地上的箭，遗憾的叹息一声：“唉，射偏了。”
　　添翼不知道她所说的“偏”，指的是从箭靶那头“偏”到自己身上来，还是指的从自己的脑瓜“偏”到地上去，反正他对这个女孩拿人命取乐的行为极为不满。
　　峪峡看出添翼的怒意，她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和蔼的安慰他：“别害怕，我的箭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就算你一动不动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添翼心里可不以为然，嘴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峪峡瞧见添翼手中的瓷盒，她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它抢过来。添翼本想夺回来，却立刻意识到那是十分无礼的行为，他只能软弱的垂下手臂，焦虑无奈的盯着刘小姐的下一步作为。
　　峪峡看了看盒子，赞了一声：“真漂亮的瓷盒！送给我的吗？”然后便掀开盖子，又赞道：“真好闻的香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香味？”
　　添翼越发无言以对，如果说他和妩儿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有种不知所措的慌张，那么当他面对峪峡的时候，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绝望了。
　　峪峡却自顾自的说下去：“……这种香味我已经找了很久了，它比真正的茶花香气还要清淡、幽远……”
　　添翼立刻抓住她的话里的疑窦：“你说……真正的……”
　　“是啊，这种药膏里面并不含有任何茶花原料，只是碰巧有三种能够止血、收敛的药材混在一起，反而无意中形成这种不是茶花、胜似茶花的清香，却比一般的胭脂、香粉雅致多了。”
　　添翼简直对峪峡刮目相看，他顾不得避嫌，焦急的问：“刘小姐，你对这种药膏很了解吗？”
　　峪峡微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其实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三味药材，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具有这种香气的药膏实物。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添翼面露尴尬，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
　　峪峡细心的看了看他的神情，宽容的说：“我明白了，反正不是送给我的。”她便大方的拉过添翼的手，将药盒塞进他手里，然后豁达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添翼忽然感觉自己对这位刘小姐的反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他脱口叫到：“刘小姐，请你等一等，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你。”
　　峪峡转过脸，随和的说：“你可以就叫我峪峡啊，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添翼心想你那些朋友都是什么人，我哪里敢高攀做你的朋友。他把心一横，掏出那块碎瓷片，连同药盒一并递过去：“刘小姐，请你看一看这两样东西。”
　　峪峡接到手中，分别仔细观察过，然后很有把握的说：“是同一种药膏，配方一模一样，只是配成的时间差别很大。这盒子里的不会超过一年，可是这块碎片上粘的，至少是三年之前配成的，到现在，恐怕药效已经不太明显了，虽然气味还是同样芳香。”
　　添翼十分吃惊，他知道倘若刘小姐所言非虚，这倒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什么人、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盒陈年失效的药膏呢？当然不会是药方的主人，因为妩儿手中就有新鲜的药膏。莫非凶手与秭山相逢于三年之前，此后再无联系，而他却对秭山念念不忘，以至于要将他的赠礼片刻不离身的携带，即使它已经派不上多大用处了？倘若他们二人交情如此不凡，那么凶手会不会是为了替秭山鸣不平而行凶？秭山又会不会为隐瞒凶手身份而缄口不言？
　　添翼正在胡思乱想，峪峡好奇的打量着他，冷不防问道：“这个，就是最近这七桩无头命案的证据吗？”
　　这一下，可着实把添翼吓了一大跳，他几乎结巴着问：“你……你怎么知道……”刘大人严颁禁令，要将与凶案有关的一切情况保守秘密，头一个要瞒的，自然就是府衙里头并不参与办案的家眷、仆从。其实，刘大人的家眷虽然就安置在府衙里，可是他们都住在后面单独一处偏静的深院中，绝少往前头走动，更不过问日常公务。无论如何，刘小姐绝对不应该知晓那些命案。
　　峪峡心疼的看着添翼：“你真应该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你愁得脸色都发绿了。其实也没……”
　　添翼坚持追问：“到底是谁告诉你关于命案的事情！”他已经镇定下来，语气几乎有些凶狠。
　　峪峡却不慌不忙的说：“你有你的线人，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密探。”
　　“你们？密探？”添翼心里更加疑惑、焦急，语气也愈发残酷。
　　峪峡粲然一笑，反而问他：“你知道亭亭她娘是怎么死的吗？”
　　添翼当时就懵了，他想你还嫌我手头的死人还不够多吗？怎么又搬出来一个？我哪里还有工夫帮你调查你的丫鬟家里的案子？
　　峪峡并不要添翼回答，她平平淡淡的悠然道来：“是被烧死的，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的。人家去找她娘，付她钱，向她提问，她就告诉人家答案，自然也有些人要问病情，她娘治好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是她用的方法却和医书药典里写的大不相同。后来，有人说她娘会耍弄巫术妖法，就把她抓走了。本来他们也想把亭亭一起烧死，虽然那时候她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碰巧我和爹路过那里，我爹把亭亭救下来，她就一直跟着我。亭亭说其实她娘没死，在火里化成灰的只是一具空皮囊，她娘早就借着火遁跑到别处逍遥快活去了。”
　　峪峡说得轻松自在，添翼却听得后背直冒凉气，他不知道刘小姐究竟是愚蠢到会真的相信这些连篇鬼话，还是冷酷到不把旁人的生死放在眼里。他更不明白这件事跟眼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跟刘小姐呆在一起，自己只能彻底打消控制谈话内容的企图，他有点后悔不该对她提到这两份药膏的事情。
　　峪峡的笑容不再那样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她顽皮的说：“所以，不管亭亭对我说什么，我都相信，而且我从来不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我已经发现了，其实亭亭根本不会什么妖术。你们这些大男人肯定想不到，各府各宅里的丫鬟、婆子、老仆、小厮们知道多少主人家不许他们知道的事情，你们也从来不会去查一查，自家下人们的兄弟姐妹、姑婶姨婆又在哪户别家做事，他们家里的叔伯爷舅是不是正好走街串巷的卖馄饨、枣糕、糖人、绒花。不过你可别想让我告诉你跟亭亭要好的姐妹是谁家小姐的丫鬟，或者她最爱买哪家的豆沙糕。”
　　添翼当然知道那些小道消息在老百姓中间流传得有多快，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府上下合力死守的秘密竟然如此不露声色的从大街上又传回府衙深处。他更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只得严肃的说：“刘小姐，关于这些命案，还有这两份药膏的事，请你一定不要再对别人提起。这是很……”他实在无法在刘小姐面前摆起官架子，说这是极为重要的公事。
　　峪峡乐滋滋的看着添翼，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添翼被她看得更加手足无措。
　　正当添翼以为刘小姐不会再开口而打算告辞离去的时候，峪峡却忽然道：“这些药膏就是你在命案现场捡到的吧？我猜应该是凶手故意留下来的，虽然它们看上去好像是窃贼的东西。”
　　添翼听得稀里糊涂：“凶手？窃贼？”
　　“是啊，你也认为这些案子是两个人做的吧，一个偷东西，另一个杀人。”
　　添翼当然考虑过团伙犯案的可能性，可是不管凶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无论他们内部之间怎么分工合作，他至少得先逮住其中一个，搞清楚他的身份和动机。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和刘小姐继续讨论这件事情了，他再一次企图告辞。
　　峪峡又突然开口，神情却多了几分哀伤：“唉，真可怜，我想他一定还是个小男孩，只顾着贪玩，却料不到自己的玩笑会给自己、给别人惹来多大祸端。”
　　添翼感到自己本来已经负荷过重的头脑就要被刘小姐搅得崩溃了，他一半出于困惑，一半出于礼貌，勉强问：“你……你说谁？”
　　“就是那个偷了那七样宝物的窃贼啊。”
　　添翼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意，甚至顾不得礼节：“你可怜他？如果被奸污、被杀害的是你的姐妹，甚至只是你的丫鬟，你就不会再觉得凶手可怜了！”
　　峪峡似乎终于恍然大悟，她不满意的看着添翼：“你错了，偷东西的人和杀人的人是两个人。我当然痛恨那个惨无人道的凶手，但是我也很同情那个茫然无知的窃贼。”她不等添翼发问，一口气说下去：“你想，案件发生在哪里？大部分事主不是有权有势，就是家财万贯，都是咱们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可是蒋秀才只不过是个家徒四壁、一事无成的读书人，彭老爷虽是前朝遗老，到如今家道却已经衰败了。这些人家丢了什么？虽然也有金银珠玉，却不是利于脱手变卖的凡俗财宝，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蒋秀才丢的那幅字贴原本是一套，其余四幅藏在前朝的皇宫里，可惜那个昏君还没凑齐全就亡国了，世间绝少有人知道最后一幅原本落在这么一个落魄潦倒的书呆子手里，其实就连知道这套字帖共有五幅的人都很少。”
　　添翼心想，我就不知道，那个臭秀才也没告诉过我，我还以为就是写得歪歪扭扭的一张字纸呢。
　　峪峡继续道：“彭老爷遗失的乃是前朝皇帝御笔亲批的圣旨，如今，除了他这样忠心耿耿的遗臣，恐怕也没有别人拿这张破布当回事，可是那个昏君十余年不理朝政，他亲手写的批文堪称凤毛麟角，更何况批的还是兴修龙腾水坝这样福泽千秋的好事，再过百十年，这份圣旨想必也是史家眼中千金难求的珍宝。至于其余失物，比如整块羊脂玉雕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西洋机械自鸣钟之类，不但价值昂贵，难以估量，若论来源稀罕、工艺高超、匠心别致，都是世间数一数二的货色，而且有的被主人深藏多年，无人知晓。我以前真没有想到像奉阳这样山平水静的小地方也能搜出七样惊世骇俗的宝贝。”
　　峪峡越说越兴致勃勃，添翼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想，你爹在朝廷做官，你的眼界里见的当然都是大世面，咱们自然不敢跟你攀比，可是我也知道丢的这些东西都很值钱啊，就算没出人命，光凭这些窃案，也足够把我愁得脸色发绿了，你还在这里没心没肺的炫耀才学呢。
　　峪峡流露出既惋惜又向往的神情：“这个窃贼动手之前，想必狠下了一番苦功夫调查琢磨，然而他的见识广博、眼光独到却远非普通毛贼甚至正人君子所能及。唉——我倒是真的很希望有机会能够会一会他呢。”
　　添翼立刻想到了周秭山，经过刘小姐这么内行的一分析，他坚信她描述的这个人根本就是秭山。他不由得恶毒的想，像你这么喜欢单思独恋的女人，若是亲眼见到周秭山，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姑娘排着队呢，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
　　峪峡却并没有更暧昧的表示，她话锋一转，严肃的说：“你再想一想，被奸杀的都是什么人？有两位主人家里未出阁的千金，两位新婚的少夫人，而蒋秀才家被害的是一位中年仆妇，因为蒋秀才既没有姐妹，也没有娶亲，家中更没有年轻丫鬟。谭老爷家也有一对未出阁的姐妹，花容月貌，姿容绝世，城里的年轻男子都想求娶为妇，可是偏偏谭家被害的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位丫鬟。何老爷的独生千金半个月前远嫁千里，满城皆知，而何家被害的是来做客的亲戚小姐，只因随来的男童吃坏了肚子回不去家，那位小姐才临时决定在何家住一晚。”峪峡意味深长的看着添翼：“若说这位淫贼为了图色，那么他的口味未免也太不挑剔了吧？简直是信手拈起，来者不拒。”
　　听见一位大姑娘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种话来，添翼都替她感到害臊，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刘小姐说得很有道理。
　　“窃贼选择行窃的人家，是因为那家里有他想要的东西，而他挑东西的品味高雅不俗，事先也进行过周密的策划。可是这个凶手奸杀妇女倒好像既不挑剔所害的女子，对事主家里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他仅仅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仅仅要在那些丢过东西的人家里杀人！”刘小姐的语气愤恨不平，她显出难得的义正词严的神态。
　　添翼对峪峡这个人和她说的这番话都感到惊愕万分。他没想到刘小姐不仅仅是“知道”这些凶杀，她简直是对每一桩案子的细节全都了如指掌，那么大街上的老百姓对这些事又知道多少呢？添翼以前的确分析过，以案犯的身手，他选择作案地点的时候，根本不必在乎那户人家是否戒备森严，人口众多，他偷的东西都是非同凡响，引人注目的宝贝，极难转手变卖，而他杀的女子确实有些不够“精挑细选”。不过添翼认为，那是因为案犯刻意制造这一系列罪行，仅仅是为了向某个人示威、报复，添翼从来没有想过，奸杀和盗窃，完全是两套不同的行事风格。他忽然相信，就算周秭山真的决定去杀害女子，他也一定会挑选那些风华绝代、优雅睿智的清白少女，而且他会让她们死得比她们活着的时候更优美动人……添翼打了一个冷颤，他想自己准是受刘小姐的影响太大了，也开始幻想起这种荒诞诡异的故事来。他坚信无论老少丑俊，每一个女子都有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权利，而夺去她们的生命就是穷凶极恶、天不可恕的罪行，这个凶手必须被绳之以法！
　　眼下，添翼需要时间按照刘小姐提示的思路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重新思考一遍。他怀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对这位时常语出惊人的刘小姐不知应该是敬，是惧，是亲，是厌。他只是冷静而有礼貌的说：“刘小姐，刚才这些话你还对什么人说起过？”
　　峪峡不无落寞的说：“没有了，你是第一个。还有谁愿意听我说呢？亭亭只对那些从街头巷尾东搜西捡来的传闻感兴趣，可是她根本不愿意动脑子去想一想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总说这些问题应该留给老天爷去想，时辰一到每个人都会领到自己应得的报应。可是我总想把我见到的一切事情都搞清楚啊，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峪峡叹了一口气：“就连你也总是那么忙，没有时间陪我说话。”
　　添翼脸一红，立刻悄悄在心底声色俱厉的反驳，就算我再不忙，就算我整日无所事事闲得难受，我也决不会去找你说话，我有什么责任帮你打发穷极无聊的小姐日子？晓犀也一个人在家，读书写字，做做针线，帮爹娘操持家务，我看她过得很充实，很快乐，一点也不无聊。
　　添翼还是客客气气的说：“刘小姐，你对我说的这些事情有可能很重要，请你暂时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这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添翼最后那句话本来是对他查问过的每一个证人都会说一遍的套话，可是峪峡听了似乎分外感动，她认真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明白你们做事的规矩，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她垂下眼睑，低声说：“我还是很希望那个男孩最后能够平安无事……”
　　添翼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刘小姐竟然用这么乖巧的字眼形容那个冷漠、傲慢的周秭山，他在心里偷偷觉得好笑。
　　添翼和峪峡互相施礼告辞，添翼慢慢踱回前厅。他想，即使偷窃和奸杀是两个不同的人做的，他们依然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共同策划、结盟，彼此分工的同伙。看上去，周秭山既有动机，也有能力，更有吻合的性格成为那个偷窃的人，那么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同伙，当然是不会来衙门了，更不可能如实交待自己的罪行。可是凭添翼对秭山的了解，他确信秭山绝不是那种做事情要找一个同伙的人，他始终独来独往，无陪无伴，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决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陪他一起撑着，他更不会找那么一个污秽下流，没有品味的同伙。添翼也不知道自己对周秭山这个人究竟是欣赏还是嫌恶，反正他刁钻古怪、莫名其妙，跟刘小姐倒是志趣相投的一对怪物……添翼想不通非平的妹妹怎么会看上秭山，他也想不通刘小姐怎么会看上自己，只有丁姑娘，她是一个多么平凡朴实、安分守己的好姑娘啊，可是……
　　添翼也意识到，刘小姐似乎认定周秭山，或者说那个窃贼，原本是独自行事，他始终没有察觉另外有人跟随在自己身后犯下一系列奸杀凶行，而这位真正的凶手杀害女子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这些谋杀都是那位盗窃财宝的贼人一同犯下的，他对那些女子本身倒未必有兴趣。那么这个凶手必须确保官府能够及时准确的揪出这名窃贼，所以……所以他在现场留下了一块粘有药膏的碎瓷片，一件明显是周秭山独家专有的东西，一份已经失效的药膏，因为它根本就不是被用来医治伤口的，它仅仅被用于指明身份，栽赃陷害。如果不是刘小姐判断出这两份药膏的配制年份有疑点，甚至如果刘小姐没有提示出盗窃和奸杀出自性情、行事风格大相径庭的两个人之手，那么……酷热沉闷的盛夏午后，添翼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浸在冰水中，早先，他认定这一系列罪行是自己的某个仇人为了向自己示威、复仇而策划实施，那时他也有过这种愤怒、惊恐的感觉。如今，他想象不出周秭山究竟得罪了什么样的仇家，才会陷入如此阴险、恶毒的冤案中，而他自己想必还洋洋得意、一无所知呢。添翼有点明白刘小姐为什么会觉得秭山是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他后悔自己处事过于畏缩，没有狠下决心跟踪丁姑娘前往秭山的住处，他从来没有满怀如此迫切的心情想要见到一个人，可是他只能等待。
　　添翼返回前厅，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秭山没有前来拜访，也没有人家来报告第八起凶杀案，外出的手下陆续返回，却没有人带回一条有用处的线索。
　　衙门里的人都在为连环凶案终于终止而略微感到欣慰，至少不会再有更多无辜受害者了。惟有添翼心底愈发惊恐，窃案和凶案都结束了，秭山还在城里，而凶手又在哪里？他有点恼火的想，像秭山这么傲慢清高的性情，会招惹仇家真是一点也不稀奇。添翼只祈祷秭山不要傲慢到无视自己的邀请，只要他肯到衙门来见自己一面，给他看看那枚碎瓷片，真凶的名字就会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