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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逍遥遗梦之蓝雪梦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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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三十四年十月 西夏西犯边境,大将军荀振扬临危受命,北击西夏。
次年四月,凯旋。帝出城十里亲迎,封“云天侯”。
天禧三十五年五月 西方属国忧离国教逍遥主蓝雪城轼君篡位,幽离易名
“蓝雪”。
天禧三十五年八月 帝崩于洛阳别苑,临终托孤。储君年幼,云天侯遂
为辅政王。然,归京途中遇袭,身负重伤。大总管
常缨勾结四王叛乱,挟蓝雪逼宫。云天侯子荀枫袭
父爵,率武林义士进宫勤王。
逆诛,蓝雪败走。内乱遂息。
储君登基。次年,改元“中兴”。
——《寅书 喜宗本纪》
一、昔颜现
天下烽烟又起。大寅王朝诸侯四方割据。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而易为□□,急则合纵以反抗朝礼。中兴二年,蓝雪国突然发兵吞并邻国“薜荔”,即而迅速率兵北上。易帜的诸侯国越来越多,天下遂乱。
寅中兴六年秋
蓝雪国主蓝雪城亲率“蓝闪”、“银衣”三十万铁骑,所向披靡,攻破了鼎石国都郗州的城门。蓝雪自率兵北扩以来,大寅王朝诸侯十六国已被占去其九,对中原皇城形成包围之势。大寅疆土已大半插遍蓝色雪花图腾的大旗,蓝雪国遂成为诸侯十六国中最大的霸主,帝都对此,无可奈何。
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鼎石国君石铁诚亲登城楼宣布愿意臣服。然,却于当晚怀抱国印于王宫正殿自焚而亡。蓝雪城闻之大怒,破城之后,下令屠城十日。
三十万大军如潮水般涌进王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郗州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蓝雪国第一次血腥的屠杀,把大寅的尊严彻底践于脚下。
天空低沉,寒风肃杀,沉沉死气在郗州上空盘旋弥漫。阴森的风声响在沉寂的城内如近百万冤魂的呻吟般令人毛骨悚然。刚下过一场大雨,泥泞湿漉的大地、长街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交叠的尸身,男尸大睁着惊恐的眼睛,女尸赤裸着身体,死相凄惨。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十日的烧杀洗劫,百姓死伤逃亡,城内早已了无生息。昔日以歌舞升平、繁华热闹闻名中土的郗州如今已成了一座废墟。现在,身穿蓝衣或银衣的铁甲士兵正四处搜罗,有的手执刺枪到处乱插,有的正指挥裸着上身疲惫瘦弱的壮丁们将尸体扔上平板车,拉到郊外就地掩埋。手无寸铁的百姓在他们眼中贱若蝼蚁: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女人就扑上去然后再杀。连续十日,他们的兴奋点已趋饱和。
突然间,空中遥遥传来一串号角的清音。只见他们神情一震,立时动作迅捷地集合到一起,整齐排开,头都未抬,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单膝落地:
“叩见尊主!”
猎猎寒风中,蓝雪大旗肆意飘摇,一队铁骑徐徐而来。当先一人白衣白骑,纤尘不染,出鞘寒锋般冷利——正是蓝雪国的主人蓝雪城。两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一人一马紧随其后。蓝雪城一袭白色华衣,如雪般纯白的云纹披风在风中上下翻飞。俊朗的脸清冷苍白,薄薄的唇隐在白底金纹立领中,邪美中带着一丝残酷。微蹙的剑眉下,那双深蓝阴鸷的眼睛如被千年冰雪封住的海水,和白金额环上的蓝钻一样交相辉映,泛着冰凛的寒光,冷得令人心颤。
马蹄兴奋地踏进混着鲜血腐肉的烂泥里,深至没蹄,泥点飞溅。“起来,继续吧!”轻轻地淡然地吐出几个字,把玩着左手食指上精致的白玉指环,横扫了一下满目的萧索,眼睛里淡漠依然。
“把鼎石的后事按计划安排好,明日班师回逍遥门!”头略微偏向左侧的花蕾道。
“明白!其他州县的百姓已开始迁移,逐浪护法会暂时留下处理善后。淮阳王那边听说要他掌管郗州早就赶来,明日应该到了!”红衣的花蕾明艳地笑道,长发斜分梳着挑心髻,娇艳欲滴,宛如髻心别着的那朵火红的银丝玫瑰,给满眼灰浊的世界添了一抹亮色。
“好,明日一早起程!”蓝雪城单手执缰正欲离开。
这时 ,远处传来一个士兵兴奋的大叫,继而是众人大声的喧哗。
“怎么回事?”好事的花蕾首先趋马上前。
原来,一个士兵无意间将刺枪往草丛中一插,发现那草丛窸窣地动了一下,再插,那草丛竟动得更加厉害。士兵立刻领悟,冷笑着从中拎出了一个披散着头发满身泥泞的人。连续几日的死寂,突然冒出这么个活人,又引发了士兵们嗜血的因子。他们齐齐抬头看向蓝雪城,用眼神征求命令。几日来,杀人已默契到无须用言语来交流。雪城略一点头,十几个士兵挑着枪就扑了上去。其他的士兵也停下工作远远地驻足旁观。那个泥人奋力挣扎,竟然挣脱了十几双铁爪,慌不择路,没命地乱跑。
蓝雪城侧着脸居高临下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人的狼狈样子,竟让他的内心隐隐有种阴暗的快感。那人身法相当轻盈,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竟都无法近得他身,他竟会轻功?嘴角轻扬,两根手指轻轻一动,一把躺在烂泥中的长矛带着风直飞了过去,紧贴着竖直插在了那人的眼前,截住了他的去路。
远处旁观的士兵也一拥而上,将他凌空抓起又重重抛了回来。那人在烂泥里艰难挣扎着复又爬起,但此时已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士兵们狞笑着将他推来推去,拉扯间,他肮脏的破布衣被扯开,露出了白玉般的肩膀。哈,原来是个女人!卫士们更加兴奋,有人已经压上去开始更强劲地撕扯她的衣服,空气中响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那个女子奋力挣扎,喉咙里终于发出了绝望低沉的叫喊……
一直沉默着的思月看着这一幕,心中不忍,颤抖着双手抓紧马缰,“尊主……”,她怯怯地叫了一声,“放过她吧……”
虽然细若蚊吟,蓝雪城还是转头看了她一眼,足见其说话的分量。“回营!”向正在兴头上满脸得意笑容的花蕾命令道:“叫他们放人!”
“再等等嘛,回去着实无聊!”她撒娇似的嗲声道,策马而过,一把拉住了蓝雪城的衣袖。立刻遭遇了他冷厉微愠的目光,如遭电击,悻悻然地忙将手撒开。
与此同时,那个女人被卫兵们抓住了手脚,她的头被强行摁进混合着鲜血泥泞的积水里。水花飞溅,她挣扎着抬起头,甩开了披散的乱发,展露出来的脸居然莹润如玉,闪着华光。扼着她的手居然都陆续松开了。
“哟,是个美人儿呢……”蓦地,花蕾因优越感而泛起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闻言,正低头抚着雪白马鬃的蓝雪城不经意地微一挑眉。蓦地,抬起了头。一瞬间,那幽蓝空洞的眼睛倏然泛起了夺目慑人的光芒。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捧过她的脸,那淌着污水的脸上,眼角下荧白的小小月牙反射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清绝……”
她闪着无力的眼睛看着他,青白的嘴唇不住地颤动,显然是经历了极大的惊吓。她拳打脚踢着挣脱了他,仓惶奔跑中一跤跌进泥水中蜷缩着再也爬不起来。
蓝雪城见状,急忙上前,俯身屈膝跪在了她身旁的泥水中,解下身上宽厚的披风将浑身痉挛颤抖的她紧紧裹住,然后,用力将她抱进了怀里。轻柔地抚着他脸下她肮脏的乱发,阴蓝的眼睛如春风拂过,漾起温柔的涟漪。那个镌刻于灵魂深处的名字,那个午夜梦回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名字,终于再次脱口而出:
“清绝……”
二、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
天色渐晚,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风在空中低吼,打着旋吹着湿漉漉的野草,一派凄凉败落的景象。蓝雪城负手在雨中的原野徘徊了许久,冷雨打在脸上,冰凉。但他的心里一团火焰在不停地燃烧,纵是再大的雨也无法浇熄。他的心许久没有跳动得如此剧烈,抓着羊皮酒袋的手指犹在颤抖。不远处的帐内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失却的梦,清绝!清绝!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当年的那幕不停地在脑海闪现,让他莫名地烦躁:
帝都,封禅台,身上火药即将爆炸前的她,脸上依然是淡然的表情,却带着麻木的绝望,冰雪般的寒冷。心疾复发痛得跪在地上的他,不顾一切地爬着要去救她。随着一声巨响,他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抓到,她的容颜已然永远地消失。事过境迁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可世上独独少了她。世上最眷顾的那个人去了,亲生的母亲对他绝情至斯,心里除了绝望和仇恨还能剩下什么?所以,他不断地吞食中原的土地,他要让荀家付出代价,让他们世代守护的大寅王朝偿还血债……
远处的古城上空阴云密布,一片死气沉沉,不然,现在应该是万家灯火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曾经他的命运被别人控制,如今,他却主宰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六年来他也痛恨自己,惩罚着自己,若非当年因为嫉恨而不择手段,陷她于不义,又怎会让她如此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
“她怎样了?”思月刚一脸疲惫地从帐里出来就被久候在外的雪城一把拉住。
“没有大碍,只是受了刺激和惊吓,导致她脑伤复发……”
“脑伤复发?”思月定睛看着匆忙打断自己话的雪城,他短短的头发湿漉漉的,不停地往下滴着水珠。苍白冷峻的的脸上蒙着水雾,更加地难以触摸。思月狠狠压抑住心里的失落,那急切痛楚的神情已是自己太久太久没有看到了,也只有她才能让他如此本真。
“是,我已施针稳住了她的神智,刚刚服了药,现在还未醒。”思月低下头轻声回道。
“那——我可否进去看她?”松开了抓她的手,雪城的眼神已伸进了帐内。
“当然可以!”思月强笑着点头。
雪城缓步走了进去,睡榻上的她已梳洗一新,露出了原本绝美的面容。轻轻坐在她榻边的地毯上,她那样安静地躺在身边,可以真实地看到她睫毛的颤动,胸部美好地起伏着。是她!真的是她!六年了,她居然还活着,让他能够从六年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中解脱出来,上天待他毕竟还是不薄!看着她,雪城脸上浮起了哀伤的笑意。
手指轻轻滑过她眼角下的月牙儿,雪城转过脸来:“她脑伤是怎么回事?”
把立在后面正失神的思月从回忆中惊醒,连忙失声道:“清姑娘曾受过青薏焚穴之刑,加之她后脑之后又遭到重创。虽已被人开颅释血但一直未能痊愈,大悲大喜皆在禁忌之列。”
“开颅释血?”轻轻抱过她的头,拨开发丝,一条两寸来长淡淡的疤痕赫然在目。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幻月宫的轻功妙绝天下,水红泠在为她施香的时候留了余地!她定是在生死关头,冲破窒碍,趁着火药爆开逃了出去!而我,却断定她已离开人世!六年来,令她饱受颠沛之苦!”念及此,捧着她的脸,痛苦在他久已麻木的心里如水纹般荡开。
“思月——”转身刚欲离开的思月听到叫声忙止住了脚步,回身低头:“尊主有何吩咐?”
雪城霍然站起转过身来,思月心头一震,他的眼神复又变得阴鸷寒冷:
“传令四护法,今日在场所有的士兵,全部处死!”
……
三日后清晨主帅帐内
“什么?大寅派人去西夏提亲了?”雪城端着玉杯斜倚在白虎皮座椅上,斜睨着立于帐中央的花蕾。
“没错!迎亲使已经至居延海。西夏乃西域霸主,大寅若与之结盟对蓝雪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威胁。”
“哦?如今天下大乱,四方割据,除了争取外援,恐怕无别路可走……”,抿了一口酒,雪城微微一笑:“蔓弥瑞等了荀枫这么多年,算是苦尽甘来了!”
“但——若为大局着想,势必要阻止他们吧!”花蕾没好气地道。
“人家办喜事你去煞什么风景?西夏与大寅战战和和这么多年,如今竟结了秦晋之盟,当真佩服千羽凤的斡旋能力了!”,雪城复又淡然地笑了笑,“想的倒是简单!可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西夏储君李晟勋终日枕戈待旦,怎么可能朝夕之间放下开拓疆土的野心!”悠悠然地坐起来挑起酒壶倒酒,摇头道:“真是妇人见识!”
“那您呢?尊主,这弟弟都要成亲了,做哥哥怎可甘于人后啊?”花蕾眨着眼睛笑道。
“你不说我倒忘了,荀枫也是你的心上人。怎么,要不让姑姑做主,把你也嫁过去?”
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的久违的光芒,花蕾冷哼一声,冷笑道:“尊主今日话真是多了!到底人逢喜事!忘记恭喜尊主了,魂牵梦萦的美人儿居然还活着!”雪城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花蕾忽然变了一张柔媚的笑脸,徐徐走到座上,偎着他坐下,从背后环抱住雪城,雪白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摩挲着:“现在,您心上的伤才好了吧!不时便有莫名的激动涌上来吧?——只是,以前她的心里只有一个荀枫,如今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是个叫云声的。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您呀……”
雪城放下手中的玉杯,眼睛里乍现的柔和的光突然变得冷厉,侧身拽过花蕾的身子,将她的头摁到面前的案几上,捏住她的下巴,声音冰冷如刀:“以前她的心里装的是谁我不在乎,只是从今往后,她的心里只有我,只能是我。你记住,当今天下,再没有我蓝雪城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我警告你,以后少去招惹她。否则,不要怪我不念同门之谊。听,懂,了,没,有?”
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听,听懂了。您要怎样,娶她吗?”
雪城不为所动,抬起眼睛遥想着远方,眼神悠远而宁定:“这你不用管。我会带她回去,逍遥门从此名副其实……”
……
三、 逍遥门
逍遥门依山而建,山脚下两座峭拔的小峰拔地而起,彼此对峙,宛若天然的石门,其中一峰山体中央镌刻着两个苍劲英挺的大字:逍遥。久经风雨剥蚀字迹稍显模糊,但更添古朴的韵致。
走过石门,穿过绿荫藤树交缠的一段隧道,顿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叠嶂的青峦展现在眼前。汉白玉砌成的石阶一路攀峰而上,耸入云霄,如同青山之间浑然天成的一条玉带。各式建筑掩映在苍山青松之间若隐若现,半山腰方圆几十里宽广的平台,是门中祭祀和较武的场所,谓之“扶摇台”。穿过扶摇台拾级而上,巍峨耸在最高峰顶的便是逍遥门心脏所在“磬飏宫”,是教中首脑和掌门日常议事和居住的行宫。
昔闻逍遥门创派祖师庄轻飏本是芸萝国贵族,性好山水,云游多年至此。发现此山连绵百里,峰峦起伏,高耸入云,白云环绕;山间巍峨密布,飞瀑奇岩,山险拔峻,漫山遍野更是盛开着一种罕见的蓝色小花。人间仙境,心中大喜,便在山顶飞瀑之上建了一座“逍遥居”,久居下来。此为逍遥门的前身,后经十几代门人的扩建充盈,便有了逍遥门今日之恢弘。
逍遥门创派之初本是嫉恶扬善,在江湖中广有善名。然而第十二代掌门苏希白修习传播波斯明教邪门武功和心法,更因私人恩怨寻衅武林盟主千日行,勾结波斯明教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逍遥门与苗疆幻月宫遂成为当时并称于世的两大邪教,为武林正派所不齿。
蓝雪城既已身为“蓝雪”国主,理应迁居王宫。但逍遥门建筑之恢弘,结构之曲奇,磬飏宫之宏大雅致,大寅皇宫犹有不及之处,教徒世居于此早已习以为常。遂,逍遥门成为蓝雪国实际的政治中心。
逍遥门十几年前本已败落,但历经十几载又迅速崛起,实则是得到幽离王室的支持,逍遥门更被封为国教,在幽离国影响甚大。然而随着逍遥门羽翼日丰,越发不将王室放在眼里。幽离太子年轻气盛,刚一继任就欲给逍遥门一个下马威。适逢逍遥门易主,遂带兵攻上了逍遥山。所有与太子同行的禁卫军至今历历在目:
那日,幽离国新王幽无易带兵闯入逍遥门,一路盛气凌人,长驱直入。
“叫你们主子出来!”他奇蠢无比地手持大刀立在磬飏宫门外大声喝道。
话音未落,一枝金箭破风而来,从他未及闭合的嘴中直插进去,直接贯穿了后脑。只见他脑后冒着红白相间的血泡,睚眦尽裂。
三千禁卫军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时,蓝雪城单手执着一把精致的黄金大弓逆风徐徐走了出来,脸上犹挂着桀骜不驯的微笑,宛如一只志在必得的饿狮面对着一群待宰的羔羊。没有人敢相信,那阴鸷凶狠的眼神,那份凌人的气势,竟可以属于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少年。对峙间,他们纷纷倒退匍匐于地,甘心臣服……
次日清晨,逍遥门人如潮水般涌入王城,一路兵不血刃,迅速攫取了政权,满城插遍蓝色雪花图腾的大旗。
傍晚,蓝雪城君临天下,登上城楼。他将左臂高高举起,宣布逍遥门主人与幽离国君合二为一,幽离从此易名“蓝雪”。城下,万民欢呼,排山倒海;臣民们纷纷跪倒,朝拜新君 ……
蓝雪城负手立于城头,猎猎风呼啸而过,卷起衣袂翩然。殷红的夕阳将整片天空映得如血一般,阳光刺破火红的云彩直打下来,照射在他黑底金色图纹的锦袍上,使他的周遭闪着耀人的光芒,反衬着他清冷苍白的脸,如传说中凄美哀伤的神……
穿过道道厚重的山门,雪城与清绝并骑纵马,在最后一座山门前勒马停住。
“来,下来吧,清儿!”雪城柔声将坐在马上的清绝抱了下来。
仰头看着巍峨耸立于缭绕云雾之中的宫殿,清绝惊叹道:“啊?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啊?”
“是啊,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当真让人不习惯!”紧跟在后面的花蕾冷脸嗤道,一旁刚刚下马的思月温柔地笑笑。
磬飏宫门前的广场上侍者仆从已经跪了一地,如落叶般铺了一地:“恭迎尊主回宫!”
“嗯,见过清姑娘!”雪城扶着清绝的肩膀将她推到众人之前,跪伏在地上的他们将身子伏得更低,恭敬地向清绝行礼。
“他们是谁啊?”清绝微往后退。
“别管他们!”雪城低头在清绝耳边低语。
随即转过身:“二护法何在?”
立在思月身后的三个银衣劲装的男子中,一人笔挺出列:“赤翼在!”
“逐浪不在,门中事宜暂交由你打理!大家车马劳顿,都下去休息吧!”雪城淡然道。逍遥门尊主下设二使者,四护法。
“是!”随即跟在身后的一干卫士整齐地撤了下去。
“一切如常,各就各位吧!”看花蕾和思月还立在原地,雪城又道:“你们随便吧!”说着拉起身边清绝的手,转身往磬飏宫门方向走去。
花蕾和思月互相看可一眼,花蕾一耸肩:“回去了!”随即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去。
惟有思月独自一人在原地立了许久。
“哇……”清绝如一只欢快的鸟儿到处乱跑:“好美啊……这个是鱼吗……”
清绝跑到温泉池边,趴在岸边上,用手拨着水花。只见一缕一缕的水流正冒着烟突突突地从掩在假山里的泉眼中滚下来,清澈的泉水中密密麻麻游着五彩斑斓的小鱼。
“是的,那是……”雪城话未说完,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睁大了眼:“清儿……”
清绝居然索性拉起繁琐的裙摆直接跨进了水里。她尽情地拨着水花,水里的鱼儿都被掀到半空中划着圈儿再落进水中,阳光在她的周遭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映着她绝美的笑靥,好美,好美。雪城置身其中,一瞬间,竟有些恍惚。清幽的空气中更是回响着她银铃般纯真的笑声,磬飏宫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生气盎然了?也许,从来没有。他从未见过清绝如此肆无忌惮开朗的笑,以前的她隐忍坚毅,即使真的是笑由心生,也是含蓄而内敛。或者,自己那样做也是对的吧!想到这,雪城心中泛起了一丝苦涩,认识她,爱上她,都是缘于她的笑。从十二岁开始,那阳光下耀眼的笑容每每温暖着他的胸膛;交织着血腥与肮脏的岁月,倾城的笑靥更如一股清流润着他就要干枯的心田,成为他活着的理由与希望。
雪城也不自禁地展开了笑颜,和煦温柔。也许,这样的笑容连荀枫也不曾见过吧!
四、流风苑
帝都珠洲护国府
富丽堂皇的殿内鼓乐声震天,黯淡销魂的灯光下,十几个身穿轻纱,身材曼妙的女子披散着长发,赤着雪白的天足。她们有的斜倚在座椅旁,轻挑慢拈,弄着管弦,有的正手托香腮慢声低唱,有的正随着歌声,婀娜起舞,轻纱飞扬,春光无限。
殿正中摆着一尊紫金镂空雕花宝鼎,来自异域的香料正悄无声息地燃烧着,细幽的香雾从其中一缕一缕地飘出来,沐浴其中,令人神思飘渺,醺然欲醉。氤氲的香雾中,围着宝鼎一个美貌非常的舞姬正翩翩作舞,她金发碧眼,轻纱拂面,雪玉般的肌肤纵是匆匆一瞥,也会让人再难忘却。环佩叮当声中,她一圈一圈地做着胡旋舞,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翻飞如蝶,幻彩若梦。
大殿正中的座上,一位白衣公子正以箸击盏,和着鼓乐伴奏着,身旁分别侍坐着两个舞姬巧笑着为他斟酒。他醉眼惺忪地看着这眼前的人间盛景,但也许是因为酒的原因,他的眼神却显得哀戚迷茫,若有所思,似乎在遥想着记忆深处那古老而美好的画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那是自己在世间曾见过的最绝美的风景,纵然曹子建见到洛神,那份深至灵魂的震动与惊艳也绝不会及上他……
一曲终了,白衣公子拍手放声大笑:“好!珠玑,不愧是绿颐坊的头牌,‘波斯舞后’,名不虚传!”
名唤珠玑的舞女羞涩地略一施礼,拉下脸上的面纱,巧笑嫣然,温柔婉约:“多谢侯爷!”声音柔中带涩,略微带点口音,却令有一种妩媚的味道。
语毕,她轻车熟路地走上玉座一个转身倒入他怀中,端起案上的酒杯,递到面前:“侯爷,珠玑敬您!”白衣公子早已面有醉色,笑语暧昧地就着她的玉手将那酒杯倾斜到嘴边,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殿门被哗啦一声踹开,一道白光直刺而入,一把剑闪着寒光如离弦疾箭,势不可当直朝案上的白衣公子飞来。临危未乱,剑尖所指,他擎着酒杯反手一转,剑刃直插入杯底,砰然而碎。接着,他往后一仰一手揽过身旁受惊的玉玑,一手高高挑起酒壶继续倒酒,满脸张狂的笑:“娘,想要儿的命知会一声便可,何必亲自动手?”
片刻的沉寂之后,来人轻叹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剑。竟是一位四旬左右的美丽妇人,双目间卓然的气质俨见年轻时的绝代芳华:
“唉,枫儿,你也该胡闹够了!如今大寅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你如此沉迷酒色,声色犬马,如何对得起先皇对我荀家的大恩与托付?”
座上的荀枫顺手拿起一把切羊腿的小刀搅着杯中的清酒:“娘,瞧您说的!您老人家运筹帷幄,女中诸葛,一切遵您老人家的安排就是。‘犬子安能与虎母相提并论’?”
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千羽凤忍无可忍,即要发作,又觉不妥,冲着殿中的歌舞姬大声叱道:“都给我滚出去!”早已惊作一团的女人们如同大赦,纷纷哗啦啦地匆匆离去。荀枫却又突地伸手将正欲离开的珠玑拉在怀中,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她雪白的面颊,拿过酒杯高高举着:
“娘,无事不可对人言!有话请示下,无事的话请离开!”
千羽凤再难忍受:“枫儿,你也未免太放肆了!这些话是你该对母亲说的?这些年来,你自暴自弃,自甘堕落……”,顿了一顿,忽又道:“看着你这个样子你知道娘有多痛心,若是,若是水,她若在世看到……”
“水?水什么?哪个她?……”,荀枫突然出口截住了母亲,抬眼定睛看着母亲:“娘,您现在说这话岂不可笑,她就是被你害死的。您自是什么都对,我当年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老人家居然可以威逼自己的亲生儿子自残,这份深明大义孩儿当真自愧弗如!”他话到激动处猛地站起身,用小刀用力将手腕划开,看着从血管里汩汩而出的像清泉一样的液体,心中有着莫名的快感: “ 我知道我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哈……”说着,荀枫一把揽过身旁的女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千羽凤含泪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和洒落一地的血滴,突然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将四肢百骸撕得欲爆裂。荀枫刚刚眼睛里闪着的冷漠与怨恨的光芒如针般刺在她的心头。眼前忽又再次浮现了那双冰蓝的眼睛,那片蓝色汹涌着绝望与痛心可以吞噬一切的波澜怒视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逼我?我也是你的骨肉,我-也-是-你-的-儿-子!”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如千斤重锤般敲击着她的不安的心魂,折磨得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当年是自己硬着心肠拒他千里,如今,就算自己真心要认他,他也只会嗤之以鼻了吧!
她跌坐到了地上,极力用手捂住嘴制止自己哭出声来!这些年来,心力交瘁图的究竟是什么?当今天下,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对她冷若冰霜,一个步步紧逼,一个现在深深地伤害她,一个曾被自己深深地伤害。这样的母亲,世间再无其二了吧!思及此,千羽凤再难自抑,眼泪夺眶而出 ……
五、望海潮
秋后的夜渐渐冷了,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月光很好,只有零零碎碎的几颗星散落在墨色的天宇中。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掩不住的,萧索寒意。
荀枫一边吸着冰凉的海风,一边拎着酒坛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左腕上刚刚被划开的口子被胡乱地扎上了,这会儿火辣辣疼着。月光打在海面上影影绰绰,隐约能够听到从海面上的画舫传来的弦乐声。山下的闹市灯火通明,彩光熠熠。远处高山上的凝罗塔通体洁白,塔刹上的宝石神圣庄严地闪着璀璨的光束,突兀地立着,如一把瘦削惨白的利刃直刺向麻木的苍天。映着荀枫此刻的心境,更添了几分落寞。不知这战火下的平静安谧还能够持续多久?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致为何隐隐让人感觉到一种末世的炎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又一阵夜风从海面吹来,牵动了他的衣裳,他不自觉地拉了拉身上的单衣,试图挡去些许寒意。
“夜深了,加件衣衫吧!”伴随着一声娇柔的女声,一件风衣罩上肩头,暖意渐渐传遍全身。
“是你,不是送你回去了吗?”荀枫头也未回,说道。
“今天在护国府发生的事情,想必侯爷又会来珍珠海吹风了!侯爷心情不佳,珠玑怎能放心?”珠玑巧笑倩兮,温柔地夺下他手中的酒坛。
“嘿,你怎会知道的?”
“侯爷,您的事珠玑怎会不知。只是珠玑身份低微,有些事有些话看到了也只能装作没看到,不明白!现在不是在人前,侯爷自不必强颜欢笑,有些心里的话可否愿与珠玑谈谈,也不必苦了自己!”她徐徐说完,偎在荀枫身旁坐下了。
闻言荀枫侧过脸来看着她,忽而笑道:“噢?心里的话,能够轻易宣之于口的是心里的话吗?”
“何不尝试一下说来听听呢?”
荀枫避开她灼灼碧绿的目光,转过脸空茫茫地看着远方,半晌,叹口气道:“珠玑啊,可有兄弟姐妹?”
珠玑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自八岁被卖到中土,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早不记得亲生爹娘是谁,何谈兄弟姐妹!”
“对不起……姑娘丽质天成,难道不曾想过寻一倾心相许之人,去过平凡安逸的日子?”
珠玑又是一愣,自笑道:“侯爷,此言未免太瞧得起珠玑!半生飘萍,欢场卖笑,身不由己。逢场作戏而已,哪敢奢求一颗真心?”
“姑娘何苦如此自轻?姑娘明艳动人,善解人意,能得到你的心是那人的福分。”荀枫闻言回头看着她。
“侯爷,当真如此看待珠玑?”,只见她双目之间深情无限,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氤氲着如诗如梦的娇媚:“侯爷,您这份垂怜之意,珠玑他日必以死相报!”
荀枫听她此言,心中一惊,半晌,沉默不语。自顾擎起酒坛喝酒,坛内的酒流了出来,淌了他一脸,胸前的衣襟也被打湿。“侯爷……”,珍珠玑抢过酒坛,流泪道:“侯爷,珠玑可否有幸得知您的心是为谁保留?您每日纵酒狂歌是为了忘却谁?您每每在梦中呼唤的那个名字究竟属于谁?”
荀枫抬起眼睛看着她,拉了拉她胸前的卷发,片刻,强笑道:“没有,没有谁……”他霍然站起身,迎着滔滔的江风,衣摆翻飞,背影单薄得似乎就要被嘶吼着的狂风卷走,缓缓道:“所以,我才觉得空虚和孤独 ……”
珠玑看着他慢慢低下去的身体,似乎在强烈克制着心中一触即发的情绪,但那微微颤动着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秘密。她慌忙到他面前,看着面前的他,心不禁为之一痛。平日里高高在上冷漠自持的他已满脸是泪,痛楚的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她不自禁地将他的头紧紧抱住,任他在怀中低泣。
许久许久,他躺在怀中一动未动,似是睡着了。珠玑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如母亲宠溺地怜惜着自己的孩子。她看着荀枫的眼神突又复杂起来,闪着难言的苦楚和无奈。这时,听到了他梦呓的低语,喃喃地轻唤着,又是那个名字:
“清绝……”
……
六、护国府
东方的朝阳终于拨开阴霾,展露了笑颜。迎着朝阳,空中,一排大雁缓缓地往南方飞去,遥遥地传来几声嘶鸣。初出的阳光透云而出,护国府门前用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两只凤凰几欲震翅而飞,然而那栩栩如生的凤凰眼中却竟似闪着折翅的哀惶之色。
到底是深秋的季节,连阳光都透着凄冷之意。
满园的菊花争相怒放,一个丫鬟打扮的娇俏女子含笑嗅着清冽的空气,俯着身拿着剪刀一枝一枝小心地剪着正滴着露珠的菊花。终于,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挎着花篮,往花园外走去。
走过湖中蜿蜒的小桥,跨过怪石嶙峋的一座假山,又穿过一段长长的廊桥,终于走进了一间雅致的卧室:“夫人,花园里的菊花开得真好,我特地剪了几只来插在瓶子里给房间添点生气!老爷肯定也会喜欢!”
说着,兴冲冲地来到窗前的案几前,给花瓶里换上水,然后取出花篮里的花细心地修剪着。
千羽凤转过头来微微笑了笑:“随你吧!”她正坐在座前亲手拿着饭勺给面前端坐着的人喂饭,身旁一个同样娇俏可人的丫头端着饭盘侍立着。
“寒蕊,昨晚少爷回来就寝了吗?”千羽凤突然又出声问道。
正在插花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答道:“没有!少爷从昨晚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许,在绿意坊歇下了吧!”
侍立着的丫鬟随即说道:“夫人,少爷有分寸的,您不用太担心了!”
千羽凤抬头瞥了冷香一眼,叹息道:“唉,振扬,你看看我们的儿子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要快点好起来管管他呀……”端坐着的男子还是一动未动,有如没有听到。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千羽凤慌忙拿过帕子为他擦拭干净。她痛心地看着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丈夫。曾经那么英挺峭拔,武功卓绝。令夷狄闻风丧胆的“飞将军”荀振扬,如今正是靠着爱妻每日亲手一勺一勺将食物送到嘴边方能延续生命。骄傲自负的他若自知,大概宁愿立时死去,也不会如此苟延残喘地活着吧!六年前,先帝于洛阳别苑临终托孤于他,请求这个唯一的生前挚友摄政辅佐储君。然而,班军回朝的路上,突遇伏击,全军覆没。荀振扬身受重伤,虽捡回一命,但从此口不能言,神志不清,地道的活死人。更加令人骇然的是,他手足筋脉俱断,而且是被人当胸一掌用深厚的内力生生震断。荀振扬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一身卓绝的武功雄劲扎实,武林中已属顶尖。究竟何人功力如此惊世骇俗,至今无从得知。
“夫人,少爷回来啦!”冷香突然出声叫道,惊得千羽凤的手抖了一下,汤匙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少爷,早!”寒蕊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门边行礼。
“早!”荀枫微微点了点头,随手解下披风递给了她。
缓步来到卧室中央,朝着内室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敛裾,屈膝跪地:“孩儿来给爹娘请安!”
千羽凤的手颤抖地更厉害了,昨晚的话语犹响在耳侧,不禁心痛如绞,出言尖刻: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姑娘们伺候得不周到吗?”
“孩儿昨日酒后无状,冲撞了母亲!特来向母亲请罪!请母亲责罚!”他一动不动倔强地跪着,淡淡地说道。
“责罚怎么敢当?你如今翅膀硬了,为娘的管不得你了,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千羽凤将手中的碗匙递给身旁的冷香,用帕子擦着荀振扬的嘴角,便自顾自地忙活着。
“夫人,少爷跪了很久了……”许久,两个丫头中的冷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千羽凤回头看着依然挺身跪着的荀枫,天下的母亲终还是拗不过自毁自伤的儿子:“唉,枫儿,快起来吧!娘并没有怪你!”
寒蕊闻言,连忙上前搀起荀枫,他一个踉跄,随后笔直地站起。
千羽凤定睛看着玉树临风的儿子,曾经,俊美热情、性情开朗的他是自己那么深的骄傲。有多久她再未见过他真心的笑容?如今他一脸寒霜地立在面前,却将他的心紧岂止千山万紧包裹起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愿向她敞开!现在,咫尺之间,母子相隔岂止万里?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会将他伤得如此之深?也许,她真的错了,每每她的心中也有懊悔,她自问所做所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寅,可对于两个嫡亲的儿子,她却罪孽深重。他们身上与心上累累的伤痕,全数拜她所赐。作为母亲,她却无能为力。
无奈地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抚着他一脸疲惫憔悴之色,整了整他胸前的衣襟,柔声道:“回房休息去吧,用点早膳。把朝服换上,不可耽误了早朝!”
“是,孩儿告退!”荀枫后退一步,转身便疾步走了出去。
“少爷,您的衣服!”寒蕊望着荀枫头也不回渐渐远去的背影暗自出神 ……
七、蓝雪
逍遥门磬飏宫绝云殿
武林大会?看着摊在面前的羊皮地图,雪城以手托额,正凝神思索。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传来,无神的蓝色眼睛亮了一亮。
一个清脆典雅的声音,随即在耳畔响起:“哥哥,喝茶!”
只见一双莹玉般的纤纤玉手伸到了面前,手里捧着盅参茶——白玉的手掌,碧玉的茶盅,淡青色冒着热气的参茶。雪城抬起头,一手将茶盅接下,展颜笑道:
“ 清儿,这么晚了还未睡?”
她穿着一袭淡蓝色衣裙,昏暗的灯光下,益发显得她肤如凝脂,出水菡萏般楚楚动人,雪城肺腑顿时为之一清。
她嫣然一笑,随即脸色一沉:“闷,闷得睡不着!”
“怎么了?碧波宫住不惯吗?”
她俯身跪下来,两手托着香腮趴在雪城对面:“偌大一个地方就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说闷不闷哪?这样下去我会生病的!”
“是吗?那让思月每晚过去陪你吧!再多派几个侍女过去,说话的人总有了吧?”雪城宠溺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哼——,谁要她们!我要哥哥陪!你带我出去玩吧!哥——”说着拉住雪城的手,一脸可怜兮兮地瞧着他。雪城心中一动,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心里暗暗叹息造化的神奇!曾经暗地里痴恋着她,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她能够把他放在眼里,而如今清绝每日像个小孩子似的整天缠着他。又何尝不想时时刻刻和她的在一起,可是如今性格迥然的她益发可爱娇美得动人心魂,每当和她在一起,他都实在无法克制心中那股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去亲吻和拥有那个纯白灵魂的冲动。他,也终是个普通的男人!
“乖,别闹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明天带你去王城玩,好吧?”雪城柔声哄道。
“不好!哥哥,就去宫外走走吧,我遥遥地看到外山开了好多的蓝花,去看看吧!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偷溜出去……”清绝站起身来俯看着他。
“去,还等什么!”雪城笑着站起身来。
他们并肩走到大殿门口,雪城伸手接过侍者手中的一盏灯笼,一手拉着清绝的手顺着回廊朝宫外的方向走去。他没有注意到,身旁女子脸上的笑靥羞却百花。
沐浴着浓郁的夜色,他们沿着一条山间小道徐徐而行。月光如洗,凉风拂面,秋虫啁啾,美人在侧。雪城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静谧和安详,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转眼间,已来到山脚下。眼前一片开阔,远远的一汪碧水月光下波光粼粼,旖旎无限。雪城将灯笼吹熄,放在一旁。身边的清绝已惊呼出了声:“那是花吗?”
只见漫山遍野莹蓝的光星星点点忽隐忽现,蓝色的花海如锦般铺展开来,一望无垠。晚风乍起,蓝色光点随风而扬,映着湖光,恍若梦中。
“幽离花!清儿,我们国家以前就是以此花命名的!”置身及膝的花海中,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雪城脸上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幽离?世上居然有如此奇妙的花?”清绝俯身采下一朵,捧于掌心。只见此花纤长轻盈,花开五瓣,花色清蓝,周身闪着荧蓝的光,宛如数只萤火虫浮动于掌间。
“幽离花,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如飘荡在谷间的幽魂,随风而飏,随风而散。飘到哪里就在哪里融化生根,长出新的幽离花枝。逍遥山漫山遍野遍开幽离,殊不知,它生命之初或许只有一株。”雪城望着满眼的荧蓝,悠悠地说道。
“哥哥,快看哪——”清绝忽然大声叫道。
“怎么了?”只见清绝手中的那朵五瓣小花已然不见,雪白的掌心赫然躺着一小滩蓝色清澈的液体,晶莹剔透,闪着光华。
雪城笑着捧起她的手掌,柔声解释:“幽离离开花株,片刻就会融化。你将它托于掌心,当然融化地更快了。它虽然寿命短暂,却有着非常神奇的药用价值。采集花汁涂于脸上,可以养颜哦!”说着,他轻轻拨去清绝掌心的花汁,忍不住轻触了一下她可爱的面颊。
“太神奇了!”清绝很可爱地摇头思忖道,“我看它应该改个名字,应该叫蓝雪!”
“哦?什么?”
“蓝—雪!你看,多像蓝色的雪花!”
“蓝雪?”雪城笑道。
“是啊!就叫蓝雪!啊,哥哥,那岂不是又暗嵌了你的名字吗?你跟这花也有缘哪!”
“蓝雪?蓝雪!倒是恰如其分!随风而散,命薄如纸!哪里是家?哪里又是根?当真有缘,当真是很像……”他喃喃着。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眉头深锁?”清绝仰着头用手触着他荡在双眉间的忧悒:“哥哥,以后再也不要不开心,好吗?你知道吗,每次看着你皱着眉头想心事,清儿心里就很痛!”
雪城定睛看着她,脸上终于又扬起了笑容,拂去她脸上被风吹乱的头发:“傻丫头,有你在,哥哥想不开心都困难!”
那个夜晚是蓝雪城有生以来过得最祥和宁定的一个夜晚,沐浴着皎白的月光与清绝并肩坐在谧遐湖边数星星,看天空,静心地倾听着她在耳旁夜莺般的笑语。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夜晚,结束生命时,大概可以没有遗憾了!风吹起,他的思绪如幽离花瓣般在空中翻飞。
“哥哥,我有些困了,我们回去吧!”在山谷间呆了许久,清绝终于熬不住了,山间的胜景她也失去了兴趣,披着雪城的外衣,头靠在他身上,眼皮都睁不开了。
雪城紧拥着怀里睡意朦胧的清绝,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道:“好啊,你安心睡吧!哥哥背你回去。”说着一起身,将她背了起来。
小心地沿着石阶小路缓缓拾级而上。明月渐渐沉于西天,雪城望着墨色遥远的天际,离天亮还很远。他的嘴角不自觉又浮起了笑意。背上的清绝紧紧抱着雪城的脖子,似梦似醒地呢喃着:“哥哥,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幸福,真的,我觉得很幸福……”她喃喃着,又道:“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哥哥,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好吗?永远别离开我 ……”
从容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啪”—— 一颗泪珠,砰然而落。
八、沧遥
清绝一个翻身,从梦中醒来。室内已经大亮。抬起眼睛往窗外一看,光线透过纱帘直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她坐了起来,出声唤道:“容儿——”
“来了——”随着推门声,一个丫鬟匆忙跑了进来,走到床边,毕恭毕敬地道:“小姐,您醒来了!打水梳洗吗?”
“好啊,现在什么时辰了?”清绝说着已经跳下了床。
“回小姐,已经巳时三刻了!”
“什么,都巳时了?怎么不叫我?哥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清绝闻言叫道。这时,另外一个小丫头端着刚打的泉水走了进来。
“小姐寅时才被尊主送回来,尊主临走特地吩咐奴婢们今晨不得打扰小姐。”容儿说着接过玉盆伺候清绝梳洗。另外那个丫头走到窗边将窗帘挽起,接道:“今天逍遥门有客来访,尊主花使者月使者他们都出宫迎接去了。听说他们要在扶摇台较武,小玉小灵她们都偷溜下去了,我们得守着小姐,所以——!”
“什么?较武 ?”正在洗脸的清绝大声道:“那是做什么?在扶摇台吗?我这就去!”清绝说着就要夺门而去。被两个丫头给拉了回来:“小姐,还没有梳头更衣呢!”
清绝不安分地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嚷道:“哎呀,快点,快点!”容儿有条不紊地给她梳着头发,又吩咐道:“方儿,快去把早膳端过来!”“哦”应了一声,旁边的丫头一溜烟出门而去。
清绝心中着急,拈着手中的一枚银制发饰敲着桌子,问道:“是什么贵客?还要较武?和谁较武?”
“是我们前任掌门的姐姐,尊主他们都叫她姑姑。听说她是波斯的太后。好像……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尊主那次从外面回来,就一病不起。不吃药也不吃饭,只喝酒。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谁都不理。这样持续了很久,尊主都快死了。这个时候,老夫人她才出现的,把尊主救了过来。从那开始,尊主开始南征北敛,才打下了如今中原的半个江山。”
“一病不起?什么原因?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听说尊主打小便有心疾,偶尔会发作。具体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容儿话未说完,方儿气喘吁吁地托着食盒走了进来。清绝已穿戴完毕,看着一大堆的食物,急道:“不吃了,不吃了,我走了……”
半山扶摇台已经风云变色,还距离甚远,清绝就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吹得喘不过气来。在台中的人自不必说。强大的内功推出来的气圈吹得人脸上肌肉乱颤,若非内家高手,绝难在此刻此地立足。
武场正中四个人影上下翻飞,呈以一敌三之势。
外围三个异族打扮的汉子,一个手抡镏金球,一个执双钩,一个手挥钢鞭,迅捷闪动,三人互成鼎足阵脚,所持武器皆猛利刚劲非凡,挟雷霆万钧之势,万马奔腾而来,严严实实地将当中一人圈于阵中,破空之声霍霍响动,威势骇人。
阵中白影轻灵俊逸,赤手空拳,疾风骤雨中利落翻飞,毫无阻滞。而观战之人看来却凶险无比,直生在暴风骤雨中不堪一击的错觉。花蕾和思月皆脸色忧惶,身上衣襟被猛烈地劲风鼓吹着。
密不透风的气劲中,雪城双臂伸开呈手刀状,于缝隙之中单手擎住那镏金球,抡球之人脸色立即一变,那球摧碑碎石,所到之处势不可挡。竟被他一手制住,脸色犹挂着云淡风清的神态。惊骇之余直感一股劲气绵绵从球链上打来,震得他几欲脱手。
雪城以迅雷之势用力一拉,猝然放手,一收一放间,抡球人被金球打住胸口,脸色惨变,直接飞出了阵仗,铁桶般的攻势被轻巧地撕出一个裂口。执钩人双钩交叉攻来,随即下盘被扫,行动受阻,又感四肢一阵麻软,咣咣两声,一长一短两柄钢钩脱手落地,人已跪伏于地。雪城头也未回,手臂一挥,一股劲气冲天而去,那人被推出去数丈最后抵住一棵大树,树叶仓皇掉落,钢鞭也径直从手中飞离落到树枝上,如一条已死的蟒蛇耷拉下来。
场中的狂吼的风声立时息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女声在空中响起:“你们让开!”还在场中的二人立刻从场中撤离。话音刚落,一个鬼魅的黑色人影已飘然落地。雪城未及看清,眼前已风云又变,数尺黑绫绵延展开,在猎猎风中被吹得刷刷作响,如黑沙扫城,雪城只觉眼前一片黑茫茫的尘雾,双眼发痛,根本不辨舞绫之人。场下之人尽皆屏息,思月更是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手心里已经拈着两根银针。雪城却在这时轻轻一笑,一跃而起,只听裂帛之声阵阵响起,数尺黑绫瞬间变成一片片碎布,纷纷在狂风中如枯叶般簌簌而落。
黑色人影面色一变,舒展双臂,一手张开五指就朝雪城攻来,空中响起诡异的声音,低低犹如蜂吟,在耳旁嗡嗡作响。雪城见数根丝线纤细如发却如钢丝般泛着冷冽的光直朝面上涌来。他身子一低,仰身滑步上前,反手抓住她的那只手腕,微微用力,黑色手套迅速从手上脱离,雪白的手掌露了出来。黑衣女急忙飞身后撤,一脚点地后滑至半空,瞬间感到全身穴道一滞,脸色又是一骇,她双臂张开被擎在半空,如一张振翅欲飞的蝴蝶。垂眼一看,只见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已然钳住她的小腿,而它的主人正满眼笑意地斜睨着自己。自是识得这是逍遥门独创的“浮游点穴大法”,移筋走位,点一穴而制全身。如今只是腿上条口穴被制,肩臂却麻软无力。心知若雪城手指轻轻一动,她必定从他手中拍落于地,狼狈不堪,一咬唇,遂道:“尊主神功盖世,沧遥佩服!”雪城闻言一笑,手臂在空中一甩,画了个优美的弧线,有如放飞了一只鸽子。那名唤沧遥的女子立刻如寒鸦展翅般轻盈地落到地上,冲他潇洒一抱拳,飞身退下。
扶摇台立刻风止树静,平静如常。雪城下场接过花蕾递过来的丝帕拭着额上的汗,笑道:“许久没舒展了,招式都生硬了!”爽朗的笑声立时响起:“哈哈,雪城,我明教排名前四的高手在你手下走不过十招,当今天下,恐怕再没人是你的对手了!”一个异族打扮的中年美妇正斜倚在朱栏旁,含笑看着他。
雪城闻言走过去,俯身行礼:“姑姑!”
花蕾与思月跟在后面,相视一笑,也屈膝一拜,恭恭敬敬地叫道:“见过姑姑!”
“乖,乖——”苏玉缜笑着一手托起思月,“这俩丫头真是越发标致了!我瞅着思月就打心眼儿里喜欢!”思月羞涩地微微一笑,旁边的花蕾笑得就有些难看了。
雪城闻言一笑:“姑姑说笑了!”
“嗯——瞧着比上次精神多了,居然会笑了!”苏玉缜含笑看着他,随即脸色一沉,“你们还不快过来见过尊主!”候在一旁的四个人疾步上前,抡球的,执钩的,挥鞭的,还有黑衣女一字排开:
“邪里、朗卡、巴骇、沧遥,叩见尊主!”随即唰唰利落地单膝跪地。
“嗯,不必多礼,起来吧!”雪城扫了他们一眼,走到姑姑身旁。苏玉缜抬头看着他,笑道:“这四个就是我大明教新近最顶尖的杀手!沧遥武功造诣最高,一向眼高于顶。如今她刀枪不入的剪冰绡被你绞成了碎片,恐怕以后在明教没有立足之地了!”看雪城不置可否,她又继续笑道:“她可是个美人呢,沧遥,快把头抬起来让尊主瞧瞧,比他手下的俩丫头可有逊色!”
沧遥一直低垂着眼睛,闻言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雪城。雪城随意看了她一眼,她全身裹在阴森的黑色当中,露出来的脸越发显得雪白,整齐的齐眉刘海下的一双碧眸,泛着神秘冶艳的光。他笑道:“嗯,确实漂亮,在姑姑手下想不漂亮都难——”,隐翳在头发下的眼睛又是闪了一闪。
“姑姑舟车劳顿,上去磬飏宫歇息吧!”说着,把手一引。
“好——”苏玉缜脚步一顿,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雪城,听说你在伐鼎石的时候得了个美人,怎么,不带出来让姑姑瞧瞧?”
闻言,雪城笑容一敛,转身朝身后叫道:“清儿,出来吧!”一直躲在树后的清绝一听吐了吐舌头,跳了出来,如初春里料峭天地,突地阳光普照,刹那间百花齐放。她跑到雪城身边,抱住他向她伸来的手臂,莞尔一笑:“哥哥!”
雪城扶着她的肩膀,推到苏玉缜面前:“来,清儿,见过姑姑!”清绝一听,眼神在她身上逡巡:“姑姑?——我看呀应该叫姐姐!”
苏玉缜本对她的眼神大为恼怒,她今年已年逾七旬,突听到清绝最后那句话,浑身毛孔上上下下顿时一个舒展,她眼波流转,打量着清绝,笑道:“你就是水清绝?果然人间绝色,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也难怪雪城为你要死要活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