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手记》布谷鱼

1、楔子

　　楔子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这样的时节，阴冷小雨绵绵密密打下来，在闭塞黏滑的巷角少不得有几具冻死骨。

　　林采正蜷在麻袋里，肮脏一般被丢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
　　她全身仅一个头露在外头，即便是出去的气多过进去的气了，仍直愣愣睁着眼，像是不明白一样，瞪着灰蒙阴郁的天空。

　　耳边恍惚传来小巷深处人家的烧火声。湿柴爆出火星，劈啪作响，身上好像还是热火的。

　　林采很轻地眨了下眼，却已经是流不出眼泪了。
　　大抵早已流干了。

　　回忆如水银灌注，意识黑沉混沌。恍若漂在起落浮沉的墨色湖泊，那唯独抓得住的一丝清明是一句诘问——

　　林斓，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不过一介庶出，有何本事惹得侯门嫡长女，千娇万宠的好姐姐林斓如此“青眼相加”，直直将自己送上西天才肯罢休？
　　无言却声嘶力竭，胸腔一阵鼓动。
　　昏昏沉沉中几近看得见自己决眦欲裂的双眼。不明白，不甘心。

　　血红脏器还在竭尽跳动，每一下都像是最后一泵，奋力地不断挤压出汹涌黏稠的怨恨。怨恨都迅速化作了血，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还不足够，又涌到喉咙口。猩甜苦涩。

　　用死力避开黑暗，朝清明的方向迈去。
　　往事也一桩桩逐渐浮上水面，剥离去薄如蝉翼的美丽外壳，那些丑恶的、难堪的全部显露出来。

　　嘘寒问暖是假，志趣相投是假，姐妹情深当然是假的!
　　冷漠不就好了，就如此厌恶她，玩弄人心，将她视为掌中之物让人得意是吗？看着满心满意赤诚相待的妹妹临死前还不敢置信，是不是都快笑醒了呢？
　　是啊，当敌手把最柔软的腹部毫无防备露出来时，才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才能一击即中，一击毙命。

　　仿佛从阿桓的离开就注定了一切都不会顺遂。
　　可是一切都无法逆转。其实，从进侯府的那一步就已经踏错了。娘亲当初为什么要回府呢？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不好么？生父的恩宠从来不属于她们，让她们进府是施舍，是同情？
　　一步错，步步错。
　　母亲病到后来，已不断吐血。她不明白什么病能让人这样苦楚，这般受尽折磨！ 母亲走了，便等同于抽去她的筋骨，现在回想，这恐怕只是他们筹谋的一部分，最便捷铲除她们的部分！

　　林斓下手极快，从起了杀意到而今奄奄一息，从筹谋到结果，不外一个阴蒙的上昼而已——这般杀伐果决的狠戾，恐怕连生父知晓了大约都要抚掌而笑。
　　可也真的是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林斓为什么要害她？呵，为了什么呢？

　　眸间血丝满布，迟迟倒映出困顿的疑惑。
　　将与她这相识几年颠来倒去，也只记得温柔大方的作态，远扬的才名，那清笑意也像是挂在她面孔上的符号……仅仅一次，安庆寺里算命先生为自己预言：涅槃火凤，贵不可言。

　　当时，只是一瞬。那肤浅平铺于表面的笑脸全被怨毒覆盖，陪同在旁的林斓面目狰狞，终于亮出了獠牙。

　　如今才恍然，即便是一句戏语，林斓也会放在心上，咬牙切齿地琢磨钻营。要把所有阻碍她攀凤的人和物赶尽杀绝！

　　可惜，等明白为时已晚。

　　安历二十五年风雨飘摇，外患内扰，可皇帝仍然醉卧美人膝，做着坐拥万千江山的黄粱梦。就如她自己，明明已经知道府里勾心斗角，锈得成了废铁烂钢，却还是想着兄友弟恭，金兰之谊。

　　忽又闪过过去种种讨好林斓的手段，真是嘲讽。

　　母亲瘦马的出身，让母女打进侯门被其他姬妾看不起，还常受丫鬟小厮背地里的讥嘲。她从来不想埋怨什么。这不是母亲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
　　充斥着白眼和闲言碎语的日常，这是显而易见的恶意，粗鄙却直白。不带任何心机的憎恶，只要习惯便好。然而，那偶有的善固然如天上星辰般难得，却诚令她战战兢兢。

　　于是，凡他人施舍一丁点的恩德，她便会竭尽可能偿还。更勿论是佯装以诚相待，且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林斓了！

　　斓姐喜欢头上的簪子，满心欢喜地递上去。斓姐喜欢师傅送的陶笛，细致擦洗后欢欣赠予。斓姐喜欢母亲遗留的绸缎，也是毫无差池地双手奉上。

　　这不，林斓喜欢上自己的命，怎么说也得把这命给还了不是？

　　可笑的是——直到刚刚，林斓才趾高气扬地告诉她，当年不是想救她，而是想害死她！

　　原本直直摁上她天灵盖，将她溺毙的一双手，阴差阳错的，恰巧父亲路过，才将她从水里拉了起来。
　　是呀，阴差阳错的，自己便成了他人手中的布偶，随意拿捏，随意丢弃。

　　春意更寒，脸孔已麻木得毫无知觉。林采狠狠咬住下唇，终于咬得生疼，殷红的血迹顺眼嘴角留下，凝成一抹凄婉惨然的苦笑。

　　斜雨下得更密了。
　　她的睫毛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将临，林采只觉得周身起了一层轻烟。被清和柔软地包裹着，像躺在幼时母亲为她铺垫的软榻上，甜蜜的太阳气味。一时间，眼前现出一片空白的光晕。

　　耳边鼓噪的声音更响了。
　　衣衫交叠的声音，脏器搏动的声音，靴子摩擦石板，疾步而来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后来，把它们全部冲散的又萦绕在旁的，是巨大空茫的钟声。
　　烟雨般的浓雾也与之裹挟而来，湿重地压在身上。

　　穿过层层雾气，惶惶然有人在唤她：阿采……
　　语音呢喃而悲伤，断断续续。哀拗到了极点。她想睁眼看看那人的模样。
　　可惜已经睁不开眼了。

　　雾气渐渐从五官里渗透进去，慢慢将她充盈，缓缓抬起。
　　整个人都轻飘飘，轻飘飘的……

作者有话说

　　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