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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章回十九《相思詞》(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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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過後,孫可君託病率先離席,挪步至園子裡尋人。
有些結,必須由她親手解開。
背對著她,一個粉色華衣的女子背影便在眼前。身形嬌弱,她只靜靜佇望著遙遙月光,卻不清神色。
她頓步在她兩步之遙,凝思一晌,緩緩啟脣道:「小玉。」
聞聲,楊玉真回首過來,黑玉般的眸子帶上嘲諷笑意。
小玉亦自請下凡後,趁入凡之時竊走了還魂玉,於下凡之前嚥下,才保住了前生記憶。她降生於貧窮人家,被送至市場販賣作婢,卻陰錯陽差為楊家救起,做楊玉真貼身侍女,恰與楊玉真同歲。
二人情同姊妹,連樣貌也極為神似……豈料兩歲之時,她便趁其不意,將她推入湖底,李代桃僵成了楊玉真。
只為更接近她心上的天狼星君。
「玉姊姊。」抬眼望她,楊玉真淺淺地揚脣笑,眸中冷意蒼涼,「真是許久不見了。」諷刺而甜膩地開口,她道。
孫可君低眸望她,「妳不是楊玉真,為何非要成為楊家人?」神色淡漠,她微微顰眉,眼中一點痛心。
她曾親手救下她,然後親手為她所出賣,再為她所一心憎恨……她其實不恨她,只是覺得她可憐。一個在愛裡失去自我的女子,甚至不惜一切、不擇手段……這和死了什麼兩樣?
小玉聞言,好笑地聳肩嗤笑出聲。「玉姊姊,我可不是妳,便連下凡也是萬般矜貴的貴妃哪。」嫉恨怨毒地望著她,她冷冷咬牙。憑什麼!她們明明是同樣出身,憑什麼她就合該比她幸福嬌貴!
「天狼星君不愛妳,他也同樣不愛我,甚至算計我。」淺淺地輕歎,孫可君悲憫地看著她,「小玉,妳又何苦用恨將自己逼至如此境地?」
無論是楊玉環或是玉華,對於小玉都尚有一絲悲憫同情。可她不一樣,她知道楊玉環此次是為她下毒所害死,雖是莫晨星改的命,可若非是她,楊玉環能夠活得更久。
她的心這樣狠毒,莫說是她,為達成目的,便連無辜的人她也敢殺!
這女子,已經喪心病狂了。
「恨?這豈是一個恨字足夠!」袖袍下的手怨得扎進手心,她望著她,一字一句宛若刨心一般,鮮血淋漓:「當我在楊家卑賤地做牛做馬之時,妳在哪兒?妳在楊家夫人的肚子裡,在眾人期望下準備誕生;當我將被賤嫁裴氏之時,妳在哪兒?妳在壽王府裡,做妳無憂無慮的壽王妃……當我被楊國忠拖進房裡強暴之時,妳在哪兒?楊玉環,妳在皇宮裡頭,做萬般盛寵一身的楊貴妃!」
那雙泣血一般的眸子幾乎能擰出漫漫恨意,她痛苦而狂癲地叫,在瀕死的崩潰之下,將所有的恨和苦全轉嫁至眼前的她身上,以此作為她活著的動力。
她不明白,她是那麼奮力地向上爬,將自己扮成他會喜歡的模樣,努力仿著武媜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步步計劃如何得他一眼青睞……可是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生生抹去了她所有念想和希望!
她一直守著自己純淨如玉的身子,等著要獻給她愛了幾百年的男子……那個夜晚,她的貞潔……她的貞潔卻為一個老賊奪去!
可楊玉環她毋須任何的努力,她生來就註定為壽王所愛,註定進宮眷寵承歡,矜貴為後宮之主……而她,她註定什麼也得不到!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能是楊玉環,不能是武媜……為何他的眼裡,永遠也沒有她……
「妳若不殺害楊玉真,頂替她的命,今日不會是這般命運。」看透歷史洪流的無情,孫可君只是淡淡地瞥著她。這些事兒,她一直都知情,也因如此,她是楊玉環時才對她萬般忍讓,讓她一家入宮安身,甚至她爬上龍床和皇帝苟且,也都作不知情……「小玉,這一切,全是妳咎由自取。」嗓音漠然,她淺淺睇凝著她,只是同情。
事實上,小玉確實成功勾引了皇帝,甚有幾次的承歡,而外人皆以她荒淫為恥。
可李隆基不過一時的興趣……於她,他根本連納妃也沒有意願。
是她極端的愛恨,將她逼至絕路。
「咎由自取……」小玉聞言,喃喃地複誦了一聲,隨後似是聽見什麼天大笑話一般,昂首大笑起來,「咎由自取?那麼妳呢?妳明明能離開,卻偏又往這兒鑽,擺那副怨婦的臉,是想讓庫部郎中為妳痴心?」句句帶刺,她可笑地看著她,偏要扎得她一起滿身傷,「妳愛太白星君,便和他歡好去罷──為何卻還要回來!」
「妳以為我想麼!」被這話激得動了怒氣,孫可君狠狠地上前伸手捉住她衣領,她心裡的傷還痛著,又被她掀開瘡疤,像是灑鹽一般,卻已然近乎麻木,「若能離開,若離得開……妳以為我想回來?妳以為我願意回來再做一次楊玉環麼!」直直瞪著她眼睛吼,她愈心頭怒,卻愈覺得發冷。
她多想念那年徂徠山上,他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皮,側躺在她身上,聽她腹中孩子的心跳聲。
她多渴盼回到那時,他不顧禮俗地站在床沿,緊握她發顫的手,為正奮力生子的她心疼地加油。
她多想……多想再回到那間小小的學堂,滿堂稚嫩的朗誦童聲,和他們安然幸福的眉眼……
那些記憶,彷彿還於昨日,卻已恍如隔世。
而她,她再也回不去那個平淡安好的家,作為守護他們的娘親,他的妻子……
「哈哈哈哈哈……」看著她痛徹心扉,小玉怔忡一瞬,忽地痴狂揚聲笑了,「看啊,妳和我一樣痛苦……不,還不夠,妳要比我痛苦,要比我更加痛苦……這一切,也是妳咎由自取──!」歇斯底里地大笑,她卻滿臉的淚痕,狼狽痛苦地爬滿雙頰。
孫可君望著她,卻不再更怒,思緒為她失心的面龐逐漸冷靜下來。
半晌,她鬆了捉著她衣領的手,似笑非笑地輕聲啟脣:「到頭來,妳只是為妳的自私而苦。」垂首喃喃,她自嘲地笑,卻連自己也不知,她是在對誰說話?「小玉,這便是咎由自取。」說罷,她再不留戀地轉身,不再看她癲狂崩潰的身影──
「哈哈哈哈……咎由自取……玉華真君,我合該比妳卑賤,合該咎由自取……是這樣麼?」
那幽怨同女鬼一般的聲音在後頭冷冷清清地響,她沒有回頭,只又聽見她說:
「這老天,怎麼這樣不公平,這樣不公平啊……」
腳步略略一頓,她聽著她近乎失去理智的埋怨離她漸遠,又復往前走,微斂眼眸,再聽不見她聲音。
不公平麼?這世間原來就沒有公平。
只是因果報應,自己親手埋下的種,終究都要發芽成長。
而他們,終究都不過為一念執著,生生世世地輪迴還債。
該還得還,沒有人逃得過。
這便是咎由自取。
回到華清殿的路上,她獨自行走著,身邊無半個太監侍女。
太液池畔立著一座木橋,映著宮中燭光忽明忽暗,她佇在池邊,依稀望見月色下,男子靜靜站在橋上,身後一片煙火通明的宴席,而他橫著玉笛,清冷奏起《梅花三弄》。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初春最後的梅已經全然謝去,她怔怔凝望他的身影,聽著幽然哀傷的曲調,隔著一座湖,卻已是千里之迢。
只是月色再美,終究冰涼。
踱回宮中,她梳洗過後,準備睡下,卻聽得外頭驀然傳來朗朗一聲報:「聖人到──」
一身單薄素衣,她落坐銅鏡之前,長髮垂落胸側,梳著髮的手微微一頓。
凝起眉目,她聽得身邊侍女歡喜地道:「娘娘!皇上來了,肯定是要召您侍寑呢!」
指頭微微一緊,呼吸一窒,她面無悲喜,只淡然側首過去吩咐:「替我備一件大紅春綢來。」目光凝起一點冷,她望著桌前素雅白玉簪,心頭一凜。
該來得來。
因皇帝已至,不便使他久候,她被服侍著穿上外衣,梳了個簡單髮髻,便於殿前垂首福身:「妾參見陛下。」嗓音不溫不熱,她恭謹啟脣行禮。
「平身。」李隆基望著她一身大紅豔麗,滿意地揚脣一笑。「都退下。」揚手,他一發話,所有太監宮婢便立時通通退了下去,惟剩內監高力士還守在門口。
徐徐踱進殿內,殿門被闔上,她轉身望向皇帝,漠然地彎脣笑,「陛下夜深來此,可是有要事?」明知故問,她眸中無一絲笑意,只是冷眼相望。
李隆基聞言笑開,「愛妃說笑,朕夜深來清華殿尋愛妃……自然是為,與愛妃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