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已离开》冰夕Icy

1、十七岁（一）

　　一上火车，我就开始无可救药的想念了，现在我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去往一座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就在此刻，我无比讨厌离别这个东西。我倒不是有多害怕离别，只是觉得它让很多事情都限量了，比如说我回到小镇的次数，虽然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多少次，但我明白这个数字并不乐观，这让我觉得很伤感。
　　上火车前，我还和妈妈发生了一起小争执。我执意要把属于我的东西装进行李箱，它们都陪伴了我很长的时间。我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越久远的东西，我越舍不得扔掉。可妈妈完全不理解我的恋旧情怀，在她看来废旧过时的东西就活该被无情的扔掉。
　　其实这些东西并不珍贵，只是对我有特别的意义。一个生锈的铅笔盒，我刚上小学那年妈妈买给我的，不过从她嫌弃的眼神里，我就知道她已经忘记了。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也不会花功夫去记这些小事情。一本童年时期的相册，大多是我一个人站在照片中央，我们一家人很少有合照的机会。一个木雕的小狗，何胖送我的，事实上我最喜欢的动物是狐狸，但何胖不能雕刻出他没有见过的动物，但他向我保证一旦他见到狐狸就立刻雕刻一个寄给我。惹怒我妈妈的是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苹果绿棉衣，她毫不留情将棉衣从行李箱里拎出来仍在地上，她认为将这种衣服带到大城市是件不体面的事。
　　这个粗鲁的动作让我很恼火，我最讨厌别人对我的东西这样无理，我闷着气把它捡回来，抗议似的拍拍上面的尘土，折叠好装进我的背包里护在胸前。我一直认为我的妈妈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但现在我不得不重新认识她。她看看我，然后又看看我的废旧物，最后我们都退后了一步。她允许我把这些东西放进行李箱，前提是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总的来说，离开小镇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我们一家人重来没有生活在一起过。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乡下，那时候我们家并没有现在这样富裕，带上一个小孩子在大城市里谋生是一件很劳心的事。我一直都和我的大姑生活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她是我的妈妈，并且真的这样叫。我真正的爸妈每周会给我打一次电话关心的生活情况，他们还想不到心里层面上去。我不喜欢通过话筒交流，我拿起电话就会不知道讲什么，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听他们讲。我妈妈是个健谈的人，每次都能讲好几个小时，直到我听得不耐烦她才会挂电话。
　　能把我接到大城市一起生活，最开心的是我的妈妈。自从爸爸的事业发展越来越好后，她便辞掉了又累薪水又低的超市工作，当起了全职太太，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后，这才想起远在家乡的我。
　　镇上的人都很羡慕我的妈妈，因为他们都认为能在大城市买房子，车子，并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也是我妈妈最值得炫耀的事，她老爱在我面前叨念幸好嫁给你爸爸之类的话，似乎嫁给我爸爸是她做过最伟大的决定。
　　火车颠簸了八个小时，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天已经全黑了。车厢里充满各种声音，隔壁男人的打呼声，婴儿吸奶的声音，还有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我完全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睡觉，我妈妈已经睡觉了，这些声音根本没能打扰到她。
　　车到了一个站，车厢里的灯全亮起来，我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被刺激只有一条缝。这时候上来一个火龙果似的女生坐在我的对面。红色的毛线外套，红色的帽子，红色的手套，胸前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小书包。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生，就像从海报里走出来的，车一启动灯就暗了，她被淹没在黑暗里。
　　让我惊讶的是，她亮了手电筒，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旁若无人的看起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竟然可以这样的环境下看书，因为在飞驰的车上看书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看不到两行我就会头晕地难受，所以坐车的时候我只能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我还注意到她的手背上竟然纹着一只红狐狸，很漂亮，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如果我妈妈看到这个纹身，肯定会觉得她是个坏女生，她对刺青有偏见，认为只有不爱惜自己的人才去干伤害自己身体的事。
　　“你也喜欢狐狸吗”我看的出神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对我说。
　　我吓了一跳，诚实得地点点头。
　　“这个送给你”她慷慨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狐狸布偶送给我，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喜欢狐狸的女生都很漂亮，聪明”。
　　“你很喜欢狐狸”我问她。
　　“当然”
　　她像我展示了她有多爱狐狸，她的钱夹，耳环，手链全是卡通的狐狸头。
　　“我的内裤上也有狐狸”她快乐地说。
　　我的脸刷的红了，漂亮的女生都这样吗，喜欢聊让人脸红的话题。
　　她还告诉我，她刚刚就是去山上找狐狸。
　　“你见到了吗？”我好奇地问。
　　“除了一些讨厌的松鼠什么也没看见”她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找狐狸”我很好奇。
　　“嗯，为了忘记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那你忘记他了吗”
　　她皱了皱眉，感觉很苦恼地说：“好像时间和我作对似的，越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怎么办，现在我有点想他了”。
　　之后，我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这方便我们接下来的聊天。她叫安妮是那种你很愿意跟她聊天的女生，虽然她长得很漂亮，但她身上没有漂亮女生傲慢自恋的通病。我告诉她我是第一次去城里生活，我把我的各种忧虑，害怕都讲给她听。比如说城里的人都爱聊什么话题，穿什么样的衣服，爱去哪里玩之类的。她认为我太紧张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然后给我了很多适当的建议，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我对那座城市的恐惧感。我们聊到很晚直到她用手掩这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我才意思到我霸占了她太长的时间，于是向她道了晚安。
　　她很疲倦地趴在桌子上，不停地调整姿势，显然睡得不舒服，过了一会，她抬头问我：“在我睡觉的时候，你能一直牵着我的手吗，在黑暗中，如果有人抓着我的手，我会睡得更好”。
　　她的声音很诚恳，让我没有办法拒绝。
　　我一抓住她的手，便叫出声来：“天，你的手像块冰”。
　　“正好，你的手热乎”她说“我想我会睡得很踏实，以前这项工作都是菲比做，你和她一样可爱”。
　　“你不睡觉吗”过了一会，她又抬头问我。
　　“在车上，睡不着”
　　“这一点，你和我的妹妹很像，不过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你没有和你的家人住在一起吗”我问。
　　“这件事很复杂，总之，在别人的王国，你永远当不成公主”
　　我并不理解她说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冒然打探别人的隐私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让我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反感她使用“公主”这个字眼，我一直认为喜欢用这两个字眼的女生有点假惺惺，但她是个另外。或许是因为她的随和与大方改变了我的看法，让我觉得她配得上这两个字。
　　因为安妮的出现，让随后十二个小时无聊的车程变得有趣起来。让我难过的是我立即就在和我刚认识十四个小时的朋友分别，火车上的友情通常很短暂。我们一同在站台等车，她一直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等人，最后她失望地摇摇头，低落地呢喃一句：“真是讨厌”。
　　“你在等人吗”我问她。
　　“没有，我只是在做一个实验，传说，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然后从一数到一百，那个人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不过，好像一点都不灵验”说完她有些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有这样的传说吗？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把手从红色手套里伸出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好姑娘，当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会相信所有的传说”。
　　喜欢一个人，那似乎是件离我很遥远的事。
　　我终于有了一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在大姑家的时候我都是和我的小表妹分享一个房间。一个人霸占一个房间是我青春期以来的愿望，一个女生应该有她独立的房间，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妈妈把我的房间装修很儿童化，蓝白条纹的壁纸，印有卡通娃娃的儿童窗帘，一个浅蓝色的大衣柜。尽管看上去很幼稚，但我很喜欢这样的布置。
　　爸爸每天都很忙，我来了两周，只见过他一次，便是我刚来的那天他带我和妈妈去吃泰国菜的时候。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从来不爱开玩笑，我有些不敢跟他讲话，也没有多少跟他讲话的机会。我还没起床时他就已经出门了，等他晚上回来我已经睡觉了。妈妈每天晚上都会躺在那张白色沙发上等爸爸回来，有时我会陪着她看电影，但一过十点就会呵欠连天，妈妈就会把我赶回房间睡觉。
　　妈妈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是爱情片，她买回来的碟片就有好几百张。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每次她看电影的时候都会抱一盒纸，她很多愁善感，很容易被那些我认为很无趣的剧情打动，就算是看喜剧片也能哭的稀里哗啦的。跟她比起来，我理性多了。
　　“喜剧片有什么好哭的”我瞥她一眼。
　　“你没谈过恋爱当然不懂，所有的幸福都是要经过磨难的”她说的极其认真，好像她就是电影里的主角，亲身经历过那些磨难一般。
　　妈妈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就不会回到房间睡觉，一天等到十一点爸爸都没有回来。我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她裹着棉被坐在沙发上，她很怕冷冬天的时候就会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电视还在放着，我走近了才看见她在打瞌睡，我不想吵到她，因为她从来不肯承认她会在我爸爸的时候打瞌睡，就算被我现场逮到，她也只会狡辩说她在想事情。我小心翼翼地找到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关掉，声音一停，她就被惊醒了。
　　“干嘛不会房间睡觉”我不解地问，觉得傻兮兮地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像一个白痴。
　　她重新把电视打开，眼里没有了睡意，一脸幸福地对我说：“你想啊，每天你爸爸疲倦了一天回来，发现自己最爱的人竟然还在等他，就会觉得很幸福”
　　我一点都不能体会她所描绘的那种幸福，只觉得红着眼睛和睡眠作斗争很自虐。但我又很可怜我妈妈，就会留下来陪她聊几句，瞌睡虫很快就会找到我，这时候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妈妈独自留在客厅。
　　有时候她会带我出去逛街，一进服装店她都会忘记我的存在，买到中意的衣服后，她总会感叹“以后我一定要开一个服装店”。出了服装店后她才会想起一无所获的我，然后抱歉地拍拍她的额头把我带到下一家服装店。不久后我就发现，她恨不得当全世界的老板娘，去餐厅，咖啡厅，首饰店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她真的很幼稚，举止很小孩子气，而且丢三落四了，跟她在一起我觉得我成熟了很多。我总要提醒她出门的时候记得带钱包，过马路的时候注意红绿灯，不要把刚买的东西落在餐厅。
　　公寓楼下有一个面包店，老板娘跟妈妈同岁。每次我路过面包店的时候，就会看到她打着厚重的粉底，涂这猩红色的口红站在柜台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像刚吸完血的僵尸，私下里大家都叫她“面包西施”。
　　“面包西施”并不漂亮，但对于她家的面包大家都赞不绝口。妈妈每天晚上九点以后都会去她那里买面包，原因是九点以后，所有的面包都半价。尽管半价，价格也没能让妈妈十分满意，她经常拎着一口袋面包，一路抱怨回来。我不明白，抱怨也有促进她购买欲的功能，一边抱怨昂贵一边却又能讲购物袋装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又萌发了一个自己烤面包的念头，然后又幻想自己当面包店老板娘的那一天。天知道，她多没有厨艺的天赋，我才不要吃她做的面包。但她是实践派，一有什么想法就会付出实践，于是就在她幻想自己做面包的第二天，她就去买了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