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外衣下》凤仪

1、楔子 弃权(20120622)

　　1993年12月，飞雪将俄罗斯首府莫斯科装点成了一片灰白。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水洼、池塘尽数冰封。尽管并没有狂风，但那份寒冷似乎随时可能侵入你的骨髓。

　　在这样的日子里，关上房门守在壁炉边或许是躲避严寒的最好途径，可惜没人能够从每年十月到第二年四月守着壁炉寸步不离。当人们习惯了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很自然地会发现寒冬给他们带来的乐趣。他们享受和热爱着这种乐趣，正如那些冰封的池塘边不时会传来玩耍的孩子们阵阵欢愉的笑声。

　　在莫斯科中心体育馆，花样滑冰俄罗斯全国杯男子单人滑、自由滑的比赛正紧张地进行着。

　　素有“北极熊”之称的俄罗斯，在冬季运动项目上战绩骄人，他们有着大批素质优秀技艺超群的运动员，但这也暗示着他们内部竞争的惨烈程度，尤其当这场国内比赛牵涉到奥运会出场名额的时候。

　　赛场四周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经过地区预选、州际选拔，20位男子单人滑运动员得以参加全国杯比赛，获得前三名的人则有机会参加接下来的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欧洲锦标赛乃至来年二月的冬奥会。

　　当赛场内的乐曲声停止去，莫斯科本地选手阿列克谢.米罗里科夫眸中含笑，单手压在胸前向观众致谢。鲜花、玩偶雨点般落下。横幅舞动，人们欢呼着高举起写着满分“6.0”的牌子，掌声如雷。

　　优雅的步伐、干净利索的后外点冰四周跳、幻影旋转，作为在过去三年里几乎包揽世界锦标赛、欧洲锦标赛、花样滑冰大奖赛冠军头衔的世界顶尖选手，今年25岁的米罗里科夫发挥虽然受伤病影响不尽如人意，但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艺术表现力方面他都远远超出之前所有出场选手，比赛最后的胜负变得没有悬念。

　　“You are best！”

　　“只差一枚奥运金牌！”

　　四座的观众们纷纷站了起来，舞动双臂，他们的欢呼与呐喊汇集在冰场中央碰撞出热情的火花。当裁判打出全场最高分，整个体育馆立刻化做一锅沸腾的粥。在米罗里克夫退场后，观众们的叫喊与掌声仍然久久不息。

　　在北面观众席的第四排，也就是主席台这面的看台上，一个戴皮帽的年轻男人眯眼盯着分数板看了一会儿，吹着口哨笑道：

　　“看来‘今天’的状态还算稳定。不出意外地话，前三就这样定下来了。冠军是米罗里科夫，第二名大概是多里布，第三名是……”

　　人人都知道，当今俄罗斯男子单人滑选手中有两个响亮的名字，分别被人喻为“今天”和“明天”。“今天”自然就是刚才出场的阿列克谢.米罗里科夫，而“明天”……

　　“阿瑟，别太早下结论，在比赛结束之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个沉着冷静的声音打断了“皮帽男”阿瑟尚未说完的话。

　　阿瑟愣了愣，扭头将目光投向站在他身旁的拄着拐杖的棕发少年。

　　这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圆脸，脸颊红扑扑的，翘鼻子，大眼睛，看上去稚气未脱，就像一只淘气的红苹果。人们大概很难将这只“苹果”与俄罗斯男子花样滑冰的“明天”联系在一块。此刻，“苹果”板着脸，表情严肃、目光凌厉地紧紧盯着出场口。这副与他外形不太相称的表情让阿瑟险些大笑起来，他扭头狠狠咬牙忍住爆笑的冲动：

　　“好了，亚利克斯，别板着脸。难道你拖着一条病腿特地从圣彼得堡赶到莫斯科就是为了来看他的比赛？哈哈！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愿听别人提起这个‘候补’。”

　　棕发少年眉头微蹙，不满地撅嘴。阿瑟不以为意的语调显然让他很不高兴。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刚动了动嘴皮，忽然发现出场口那头出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就在那一瞬间，棕发少年的神色为之一变，他轻咬着嘴皮，全神贯注地盯着出场口。

　　“RANYA.NICHOLAS.GUSTAVE，St.Petersburg!”(然雅.尼古拉斯.古斯塔夫，来自圣彼得堡！）

　　当广播报出最后一个出场选手的名字，赛场内立刻被冰迷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填满，所有人的目光均投向从场边滑出的那个穿着黑色军官服的金发少年——圣彼得堡选手，然雅.尼古拉斯.古斯塔夫。

　　那是个漂亮的孩子，有着一双清透的浅蓝眸子和柔顺如丝的亚麻色头发。他鼻子高挺、嘴巴小且薄，尚且青涩的面孔白皙得几乎透明。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个头并不高，但手脚细长，举手投足颇有架势，那双冰蓝的眸子一抬，目光竟是异常的清泠、犀利，带着一股傲气。

　　观众们注视着最后一位出场的选手，但是原本应该在最后出场的选手其实并不是古斯塔夫。

　　在前两天的短节目比赛中，十五岁的然雅.古斯塔夫名列第四，自由滑本该在第五组倒数第二个出场。除了已经出场的米罗里科夫和多里布，短节目名次在这孩子之前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是这个男孩的师兄、被誉为俄罗斯男子单人滑“明天”的十七岁少年天才亚利克斯.舒宾赫。

　　自从前年拿到世青赛冠军，舒宾赫气势如鸿。去年的俄罗斯杯上舒宾赫发威，以干净利落的后外点冰四周跳连挑下世界名将米罗里科夫与安里耶维奇，出人意料的获得了俄罗斯杯冠军，同时他也是今年初欧洲锦标赛亚军、世界锦标赛季军。

　　继米罗里科夫之后，舒宾赫是被众人公认的俄罗斯“最有希望”的男单新星，在国际上也是备受瞩目的优秀选手。尽管今年舒宾赫状态欠佳，短节目时单跳失误名列米罗里科夫和多里布之后，但舒宾赫长节目的表现绝对可以左右比赛最后的结果，可让人摸不透的是，就在短节目比赛结束后亚利克斯.舒宾赫突然宣布因伤弃权。

　　他竟然弃权了！在如此关键的参赛权争夺战里……舒宾赫的弃权让奥运门票的归属问题没了悬念，但明年世界锦标赛的第三个代表权花落谁家？后起之秀然雅.古斯塔夫？十四岁问鼎世青赛、能完成后外点冰四周跳，这样的实力确实不容忽视。不过，与成年组顶尖选手相比，古斯塔夫不论是技术、力量、比赛经验都相对缺乏。

　　《卡门序曲》强而富有节奏感的曲调从冰场两旁巨大的音箱中横空而出，然雅随音乐抬手、抬眸，清澈的淡蓝色眼睛平静得掀不起半点涟漪，白皙的面庞也丝毫看不出情绪。他滑到场中央，手指在空中勾勒划出优美的线条，随着节奏大力蹬冰，在一段拖腿滑行之后，他用力点冰，飞身一跃……

　　“他还太嫩啦！在比赛中成功完成四周跳的几率也不高，要拿到世锦赛出赛名额，估计还得两三年……”

　　冰场上，少年点冰、转体、落冰，那一跳犹如秋风扫落叶，干净利索，没有半点犹豫。看台上，阿瑟正摊开双手正说着的话被场上少年的冰刀斩断。人们还来不及判断方才的跳跃周数，高傲的小家伙已仰首随着乐声奔踏向更远处。过了几秒，场内观众才回过神，纷纷惊叫起来！

　　“是后外点冰四周！天呐！我的天！”（注：四周跳是目前难度最大的跳跃）

　　几个转体动作如同画面的分切线，古斯塔夫的姿态与步伐变化着。他伸出手，犹豫地上前两步，像个不解风情的军官；可一转身，他轻佻地勾勾手指、扭动臀部，动作、神态又似性感、妩媚的卡门。场上分明只有他一人，却让观众们感觉到那是两个人嬉笑追逐的画面，卡门跑在前，军官紧随其后。

　　影象因速度而变得模糊，一头金发随风飘起，此刻，他是风的孩子。

　　随着音乐节奏变得激烈，小古斯塔夫的动作也充满激情和张力。他换步迅速，几种步法交替变换，挥洒自如，摆臂转体恰到好处，冰刀所落之处，激得冰花飞扬。观众们目不暇接，看得热血沸腾。那样的力度和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他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后外点冰三周跳、接后外点冰三周跳、再后内结环两周跳！

　　一个个高难度的跳跃让人眼花缭乱，场内呼声如潮。

　　在一个干净漂亮阿克谢尔三周半跳之后，乐曲的高|潮终于来临。

　　少年的眸子里染上了疯狂，可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双手交握着，手中仿佛握了一柄利刃，他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朝前方刺去……

　　冰场上空顿时雷声轰轰，雨声伴着绝望的音符在冰场上空回荡。少年颤抖着将手收回，按住自己的心脏，踉踉跄跄退了好几两步，转身抱头滑开，在惊雷声中展臂悲号。

　　又是一个漂亮的勾手三周跳！起跳很高，能清晰地看到旋转轴心移动的轨迹。

　　落冰之后，古斯塔夫旋转起来。一开始，是个燕式。他单足垂直立于冰面，另一条脚朝后抬得笔直，双手紧捂心口，在飞速的旋转中变换姿态。接着，他慢慢地蹲了下来，颔首衔住左脚冰刀，双手环于身后，姿态犹如垂死的天鹅。尽管你看不到他的面孔，却能感受到，他目光中似乎带着绝望。

　　狂风暴雨似乎逐渐远去，在西班牙斗牛舞曲欢快地节拍里，少年并未停止旋转，他松口放开冰刀，再次立起身子，手却从身后提起左腿冰刀，将腿从背后拉了起来，高举于头顶疯狂旋转……惊人的身体柔韧度！

　　人们在为斗牛士欢呼，可热闹的盛典背后却是说不尽的压抑。亲手杀死爱人却依然得不到她的心……军官唐.霍塞化身为狂风暴雨席卷着冰雪的世界……

　　冰刀精准地在冰面上划出饱满的圆，用刃极深。少年的脸上从始至终看不见情绪的起伏，可那些点踢踏步中却饱含感情，音乐似乎已经被他的肢体语言所支配，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音符化为重锤，猛烈地抨打着观众的心口，震撼着他们的神经。

　　一时之间，若大的体育馆内除了《卡门》组曲华丽的乐章和冰刀敲打冰面发出的脆响，再听不到更多的声音。

　　当激昂的乐声嘎然而止，时间仿佛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少年半跪在冰场中央，头深埋在双臂之间，如同断线的傀儡，一动不动，只余下冰面上那些被冰刀划出的优美弧线，透明且清晰，它们似乎正告诉着人们，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冰火情缘不是幻象……赛场上的灯光犹如皎洁月光静静洒向银镜般的冰面，此时此刻，月光如水，水如天。

　　寂静之后，人们从冻结中苏醒，冰场上空几乎要被人声炸开。掌声、鲜花、各种毛绒玩偶从四面八方飞来，冰童们忙碌地在冰面上穿梭。

　　少年紧紧握着住拳头，缓缓起身，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他喘着粗气挥动双手向观众鞠躬致意，随后，他的眼皮略抬，淡淡扫了一眼观众席北边看台第四排。颔首片刻，他又抬头，浅笑着挥挥手，转身滑向场边的教练。

　　“是我眼花？他到底在干什么？！竟然一人同时饰演两个或许……是三个角色！？”

　　“米歇尔简直疯了！竟然加了这么大的跳跃难度，而那细胳膊细腿的家伙居然能坚持滑完……他哪来的力气？还有闲功夫顾及角色扮演？！”

　　阿瑟情不自禁地摇头惊呼。

　　不论是比才的《卡门》组曲还是萨拉萨蒂的《卡门幻想曲》总之这故事早就被无数选手演绎得快烂掉了。通常情况下，男单选手都是以军官唐.霍塞、斗牛士埃斯卡米洛的角度诠释，女选手当然就扮演卡门。可然雅.古斯塔夫做了什么？一会儿是女性妖娆妩媚的姿态、一会儿是英姿飒爽的斗牛士、一会儿又是那个被爱扭曲、嫉妒成狂的军官？！

　　当然，只要他的教练喜欢，自然可以做出这么诡异的节目编排，前提是，选手能够自如地在各种角色中穿梭！！

　　“……亚利克斯，我以为你已经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这家伙竟然这么厉害！出色的表现力……去年世青赛上他做过后外点冰四周跳，但质量并不好，可他今天的后外点冰四周完成得实在太干净了！还有刚才的联合旋转，姿态多变，动作控制得也很好……古斯塔夫不是不擅长旋转吗？”

　　亚历克斯听了朋友的话蹙眉淡笑，他耸了耸肩，摊手道：

　　“他乐于将一切不擅长的变成擅长的。一个每天会练上百次跳跃、想超过我出人头地的傻瓜……虽然在他的表演里，你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不过，米歇尔教练说他有做冰上的莎士比亚的潜质，或许他正致力于开发他这种潜质……”

　　“上百次？难怪他跳起来不累！”

　　阿瑟也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虽然是同一个教练带出来的学生，但在艺术表现方面，你们完全不同……你是个带入感情的扮演者，他简直是个忠诚的叙述者……即便没有表情，可你无法否认，他拥有惊人的肢体表达能力……

　　噢，不论如何，这对我来说又是个打击……或许我该放弃单人滑找个搭档练双人滑……亚利克斯，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小子了。多里布.安里耶维奇这两年状态低靡，阿列克谢.米罗里科夫年纪又不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家伙是唯一有实力与你一争高下的人。”

　　阿瑟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他一转头，突然发现他这位在圣彼得堡训练的朋友表情有些异样。他上前两步，拍了拍亚利克斯的肩膀，笑着安慰道：

　　“别担心伙计，先把伤养好。古斯塔夫今天的表现虽然出色，但他还没有在比赛中胜过你。他目前的滑行技术和接续步难度也都远不如你，况且，以你现在的地位，即便弃权了全国杯，欧锦赛上或许还有机会争取……”

　　亚利克斯望着冰面，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朋友的安慰。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中带着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苦涩。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

　　“阿瑟，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真不想看着那家伙舒舒坦坦赢下去……在没有我的赛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