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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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天阔，鸿雁从碧空成排掠过，向南方飞去，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桂花的馥郁，香气沁人。周围的一切都未曾变过，阳光洒在临华殿上，温暖安宁。往事历历在目，一晃眼，似乎都还发生在昨天，只是宁太国公吴氏意拂心里清楚，时过境迁，谁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景初三年，他还是一个刚入宫的郎御，怀揣着对爱情的梦想，日日站在临华殿前的台阶上望眼欲穿，等着圣上的眷顾与宠爱。那时候，他年轻且貌美，聪慧却简单，从不刻意装扮，也不与人争宠，心里眼里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女郎。
时间恍如白驹过隙，三十年之后，他成了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依仗着皇帝在宫城内呼风唤雨。新帝孝顺，对生父极尽奢华之能事，让他卸下了勾心斗角带来的不安宁，感受着无限荣耀，安享他随心所欲的晚年。只不过世事难如意，再怎么风光的人，都会有毕生难以圆满的遗憾。
临华殿前的台阶上，宁太国公吴氏意拂迎风而立。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回忆里，久久缓不过神来。到了这个年纪，他对爱情早就不报任何奢望，可是一想他这么多年的一腔真情付诸东流，那依旧俊秀的眉宇间便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保父王氏站在宁太国公的身后，张了张口，又将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王氏的身子还算硬朗，只是白发稀疏，腰背也佝偻得厉害，早先吴意拂有心放他归乡，只王氏从小卖给吴家，看着吴氏长大，亲情浓厚，哪里舍得，总想着能陪他一天是一天吧，别人看着太国公一身荣光，可只有他知道吴氏那些刺心钻肺的酸楚。
殿内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附带着些许吃力的喘息，惊醒了沉入回忆中的吴意拂。
“她醒了？”吴意拂转头，看向身后的保父王氏。
“是的，郎君。醒来，…..有…一会儿了。”王氏颤颤巍巍道。他是太国公在宫城里最信任的人，从前是，现在还是。别人都敬称宁太国公一声殿下，唯有他自始至终都亲切唤他 “郎君”。
临华殿内一如从前般精致典雅，光影微暗，重重帷幔之后，描金雕花的香檀榻上，端坐着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娘，面容苍白，神态难掩疲惫。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站着的男子，戴着紫金高冠，穿着深紫色孔雀纹织锦的常服，神态倨傲，即使没有太阳，仍然光彩熠熠，富贵逼人。
“你来了。” 她淡然自若。这样耀眼的男子在她眼里不再有任何的惊艳，只不过一眼，复又垂下眼帘。
“嗯。”他神色复杂。
如今的临华殿，只住着太上皇慕容还一人，宫人见了太国公，早早退了下去，独自留着两人静静对望。有桂花的香气从随着微风卷进殿内，四处弥漫，时浓时浅，掩盖了淡淡的药草味。
“皇帝怎么说？”她平静问道。
“陛下身子不虞，何苦奔波劳累？安心待着吧！”他眼神里似乎有些怨恨，声音里还透着不甘。
慕容还似笑非笑，不再搭话。她就是这样，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然不悲不喜，不卑不亢。而从前和现在的唯一的区别是，她再也没对真心实意地对他笑过。
他爱过她，也恨过她。爱她时，日日盼着她的宠幸。恨她时，只想将她狠狠地捏碎在自己的掌心。新帝继位，按常理，太上皇应该搬去太极宫颐养天年。可吴意拂不愿意，他有亲生女儿可依仗，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就是想将她圈在这临华殿里，叫她感受他从前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孤独的时刻。
太国公吴氏意拂老了，太上皇慕容还也老了。两年前她被端敬上卿崔宗之刺了一剑，身子便大不如从前，前半生为江山所累，如今退了位，倒也愿意随遇而安。她自知时日无多，便存了一点儿女情长的私心，想重回太清山修行，就此终老。之前就这事和新帝慕容瑛提过，被新帝“委婉”拒绝了。再后来吴氏时时来“探望”她，她还是不想放弃，明知不可能，却又忍不住托吴氏替她打问。
答案显而易见。吴氏今非昔比，或许也知道她的心思，心里的恨自然就越发多了一层。嗬，他偏不让她如愿。
其实他的心里也就痛快了那么一会会儿，看着慕容还平静无波的面孔，他自己倒先生了气。…..她为什么就没有失望？为什么就没有难过？？
白日里睡觉的时间越发的长了，醒来一回不容易。慕容还不再搭理吴氏，她费力地下了床榻，拄着龙头拐杖，仪态依旧端方。慢慢地往殿外走，路过他，视而不见，并稍带着些许感慨，“哦，…..天气不错。…太阳要落山了….”
去不了就去不了罢，她慕容还是什么人？一个执掌江山，历经风雨的帝王。就算栽了，也绝不可能在他面前卑贱如尘，内疚悔恨。
还斗什么呢？吴氏心头苦涩，或许在慕容还面前，他才是那个卑微的人，再怎么努力，永远都改变不了事实。
“我要做太后。”吴氏站在她身后，展开一卷溢彩流光的金丝帛。那是帝王家至高无上的婚书，帝后夫妻二人的婚约见证。
“不可能。”慕容还蹙了蹙眉，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人终究是会变的，吴氏意拂，从前根本不会肖想皇后的位子。
“我要做太后！…..这是你欠我的！”吴氏咬牙切齿道。他需要慕容还的亲笔御名。新帝可以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唯独实现不了这一点。太.祖皇帝那里传下来的规矩，皇帝在位时，御选婚配自行做主，不是皇后，便做不了太后。
“你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何必在意那些虚名？看开点吧。”慕容还伸手，接住了偶尔飘落的秋叶。她不欠吴意拂的，不欠天下的，不欠百姓的，事到如今，她谁都不欠。……唯独欠了西门非冉，让她总是心疚难安。年轻时情非得已所造成的遗憾，总在忙碌中被忽略，唯有闲暇时节，细细体会，发觉那才是她一生心痛之所在。
那个纤尘不染，白衣翩翩的郎君，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子，也是唯一一个想要娶为皇后的人。那个位置，永远都为他留着，即使他心有所属，即使她一厢情愿，即使他们…..相隔遥远。
“我要做太后！” 吴氏走到她面前，遮挡了温暖的阳光。他看着她，泛红了眼圈儿，狠狠地捏着她曾受伤的左肩膀，疼痛让慕容还的脸色越发地苍白，嘴唇失了血色，细密的汗珠从额间滴落下来。
“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有和你纠缠的必要么？”慕容还尽量维持着镇静和尊严。她不会求饶，更不会在吴氏面前卑微。
“凭什么不做纠缠？！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对旁的人多少都有几分真心，偏偏把我一个当替身！你不念我对你的情意，还连带着怀疑阿瑛，要置她于死地，…….她难道不也是你的女儿么？！我这些年过的诚惶诚恐，没有一天安宁过！……这些…..都是你逼我的！！……从今往后，哪怕穷尽碧落黄泉，你想躲我，都没那么容易！”
他发了狠地捏着她的肩膀，甚至都能听见慕容还骨头错开的声音，可是眼泪却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了，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痛哭流涕的还是他自己？
景初三年的某一个美好的秋夜里，他日思夜想的女郎在她面前笑靥如花，说喜欢看他穿着白衣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清丽的芙蓉，姿态翩然，温润如玉。她看着他，眼中情意流转，于是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他的衣服就再也挑不出其他的颜色来了。
后来他才发现，从当初进宫，阴错阳差弄虚作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慕容还的掌握之下。她纵容他，护着他，不过是因为他转身时候的侧影像极了她心里的某个人而已。而他像一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过了很多年。
何苦要去欺骗一个整个世界里都是她的儿郎？
……….
疼痛让慕容还感到晕眩，她有些听不清楚吴氏的言语。红彤彤的太阳在眼前变得忽然有些刺眼，恍惚间，她看见西门非冉站在远处，侧着身子，霞光里依旧白衣胜雪，姿态翩然。
做梦了么？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梦到他。
慕容还笑了，笑得那样美好。
残阳如血，染红了漫天云彩，就连慕容还的脸颊也覆上了柔和红润的光泽，她眼睛发亮，看着远处的风景，唇角上扬，笑得无比优雅，“我就知道你恨我，来寻仇么？”
“陛下！”慕容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吴氏心头渐沉，没错，他是恨她，可是，何止是恨？
“…….来啊，我绝不还手…..我把命还给你….，”她还是笑，单纯得没有任何城府。
“…不要…….”宁太国公没来由地恐慌，他松了捏在肩头的手，紧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慕容还。
“….爱恨两清，……再无牵扯….. ”她淡淡地笑。背负着亏欠，终归是辛苦，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安稳了呢？
“陛下…….”他抱着她，浑身发颤，“你若答应我做太后，我便….日日穿白衣给你看……”
慕容还再无应答，合了眼，笑意安详。
宁太国公吴氏意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的一生，终究难以圆满，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从不曾想过，会这样在乎站在帝王身后的这个位置。而如今迫切需要得到它，却发现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有过机会。无论爱恨，都是枉然。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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