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上雪》冷雨微眠

37、长空寂寞（三）

　　方家的书房里，叶世云和程景元已是老泪纵横，叶世云缓缓说道：“没过多久，奶奶就去世了，我们把有人偷偷送来的五哥的遗物跟奶奶葬在了一起，并在奶奶墓旁给五哥做了个衣冠冢。后来，日本人不断来我家骚扰，抢劫财物，还烧毁了我们家的祠堂，弄得是鸡犬不宁。大伯和我爸就带着我们连夜逃离了广州，辗转离开了中国，后来全家人从越南去了美国，这一走就是五十多年。”叶世云仰头长叹，“五十多年啊，我都没有回来给我的奶奶和五哥扫过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心安呀。”他不禁掩面长叹。

　　“老伙计，老伙计，你要珍重呀。”方家伟拍着叶世云的胳膊说道。

　　“唉。”叶世云苦笑着说道，“我大伯和我爸爸，还有我的几个叔叔去世前都嘱托过，一定要回来给奶奶上香，可这一晃，我也行将就木了，这才能再回来呀。”

　　“我跟六叔回国先来的南京，我们想找找我的姑姑，就辗转找到了你这里。”程景元有些哀伤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姑姑还在不在世，就算是不在了，能知道她的一点消息我这辈子也死而无憾了。”

　　方家伟听了程景元的话，不禁长叹道：“你不要找了，我知道微云的下落，我还见过世勋，那是在重庆。1938年底我坐在运送荷兰乳牛的车上跟着中央大学王酉京他们到了重庆，刚到重庆没多久，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炸得我们抱头逃命，很多人都被炸死了，书店里有好几个师傅也被炸死了。”方家伟摇着头，“那样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叶世云和程景元静静地听着陷入回忆的方家伟诉说着那段凄迷的往事。

　　1943年，山城重庆作为当时中国政府战时陪都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来，整个山城不断遭受日本人的空袭，中华书局几经辗转终于把书店开在了沙坪坝嘉陵江边上的一个小镇里，方家伟跟在南京时一样，不上课的时候就在书店帮忙。这年深秋的一个午后，从早晨起整个山城便是江雾弥漫，过了中午下起了淅淅的小雨，方家伟百无聊赖的趴在书店里的柜台上，随手翻着一本《白虎通义》。午后店里的人很少，方家伟竟打起了瞌睡。迷蒙间，似乎有人进来翻看着书，一阵冷风吹来，“咣当”一声的门响惊醒了方家伟，他揉了揉瞌睡的眼，扫了一眼店里的书架，只见一个戴着军帽的人站在后排的书架前翻看着书，方家伟没有在意，他合上了晦涩难懂的《白虎通义》，抽出一本《三国演义》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一阵沉稳的脚步朝柜台收银处走来，“这本书多少钱？”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方家伟赶紧从《三国演义》上抬起了头，那人笑着说道：“这样近距离看书对眼睛不好。”

　　方家伟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嘿嘿笑了笑一声，看了一眼那人手里拿的手，“这本书三块钱，你要买吗？”方家伟抬头看着那个军官问道，他觉得这个军官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竟愣在了那里。

　　那个军官也看着方家伟，有些犹疑的问道：“你是……家伟？”

　　方家伟这才醒悟过来，那个军官摘下了军帽笑着对他说道：“家伟，你不认识我了？”

　　“世勋哥哥？你是世勋哥哥。”方家伟兴奋地跳了起来，他打开柜台跑到世勋面前站住了，上下打量着穿着呢子军大衣的世勋，“世勋哥哥，你当兵了。”他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世勋的肩膀。

　　世勋夹着军帽看着兴高采烈的方家伟，点了点他鼻头上的黑框眼镜，“怎么小小年纪就戴上了眼镜？”

　　“世勋哥，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这次来重庆休整，明天就回去了。”

　　“世勋哥，你要去打仗吗？听说鬼子很厉害是不是真的？”方家伟兴奋地问道。

　　世勋把军帽放在了柜台上，拉下方家伟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家伟，这几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就是太瘦了。”

　　方家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爸说我的骨头比肉长得快，世勋哥，你跟我讲讲打仗的事好不好？”方家伟拉着世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世勋看着一脸兴奋的方家伟低声说道：“家伟，战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要死人的，我有很多战友都牺牲了，他们驾驶着飞机再也没有回来过，消失在了祖国的天空里。”

　　方家伟的那股兴奋劲儿渐渐平复了，他看着世勋说道：“世勋哥，你是空军吗？你去轰炸小日本的基地了吗？”世勋笑着点了点头。

　　“世勋哥，我真佩服你们这些英雄，我也要去当兵，拿枪去打鬼子，给死在南京的人报仇，世勋哥，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世勋摸着方家伟的头，笑着说道：“家伟，你还是个孩子，有我们这些人在，你就不用上战场，你不知道哥哥多羡慕你可以读书，看自己爱看的小说，哥哥每天在基地，不是训练就是驾驶飞机上天跟日本人决战，那样的日子一点也不适合你，你知道吗？”

　　方家伟沉默了，他搭着世勋的肩头，“世勋哥，我懂了。”一时之间，世勋和家伟看着门外簌簌的细雨陷入了沉默。良久，世勋问道：“家伟，你见过微云吗？”

　　方家伟不解地摇摇头，“离开南京后我就没见过微云姐姐，世勋哥，微云姐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世勋垂着头笑了笑，“离开南京的时候，我跟她失散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她没有去广州，也没有在重庆……”世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方家伟突然觉得世勋的话语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萧索，和以前那个喜欢逗自己说笑的世勋判若两人，他看着世勋，他的鬓角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额头中间有一道刀刻般的深纹，方家伟不禁鼻头酸涩，他带着囔囔的鼻音说道：“世勋哥，你一直在找微云姐姐吗？南京那个时候太乱了，微云姐姐肯定躲起来了，你放心，我会在重庆帮你打听的，微云姐那么聪明，她肯定没事的。”

　　看着家伟略带稚气的脸和坚定的目光，世勋不由得笑了，他轻轻地拍了拍家伟的脸，“谢谢你家伟。”

　　过了一会儿，世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家伟，哥哥在你这里写封信，你帮我找些纸跟笔。”

　　“哎。”方家伟跑到柜台后拿出了一叠信纸和一只派克钢笔递给了世勋，“世勋哥，你看这行吗？”

　　世勋笑着说道：“这很好。”

　　“世勋哥，这边有一间办公室，你在这里面写吧，安静，没人打扰。”

　　方家伟领着世勋到了办公室，看着世勋脱下了大衣，“世勋哥，你先坐着，我帮你泡杯茶，我这里有很好的红茶，你一定喜欢。”

　　方家伟泡了杯茶放在世勋面前，细心地带上门出去了，在袅袅升起的淡淡茶香中，世勋铺开了信纸，他握着钢笔的手却不住地颤抖，满腔的衷情和几千个日夜的思念让他心绪彭拜汹涌、颤乱如麻，他抹了一把眼泪，在铺开的信纸上写下了他最后的遗书。

　　世勋搁笔长叹，待心中汹涌平复，他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红布包裹的琥珀指环，放在信纸上叠好，又掏出一个包裹的紧紧的油布包打开来，把信与指环小心翼翼放进去包好。世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拿着大衣和军帽走出了办公室。

　　方家伟正在柜台前给几个买书的学生结账，世勋看着他忙完了，就说道：“家伟，你过来。”

　　方家伟来到世勋面前，“世勋哥，你信写好了吗？”

　　世勋点点头，他看着方家伟说道：“家伟，我有一事相求……”

　　方家伟看着世勋凝重的表情，不由得一愣，“世勋哥，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办到。”

　　世勋看着他凛然的神情，微微笑了笑，他拿出包好的油布包说道：“家伟，这是我给微云写的信，我觉得她一定还在南京，要是，要是你回到南京，帮我找到她，把这包信交给她。”

　　方家伟盯着世勋手中的油布包，迟迟不肯接，他红着眼圈推开了世勋的手，“世勋哥，还是等打败了鬼子，你亲自给她吧。”

　　世勋笑了笑，抬头看了看门外弥漫的雨雾，心头一阵凝滞，他看着家伟红红的眼睛说道：“家伟，你听我说，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所以，家伟，把这包信交给我的妻子程微云，让她知道我的消息，即使，即使我将来再也见不到她，也算给她留一个念想，你能帮我吗？”

　　方家伟低下头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抱着世勋的胳膊，“世勋哥，你不要去打仗了，你留在重庆我跟你一起去找微云姐，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世勋替他擦了擦眼泪笑道：“家伟，你是个男子汉，不能轻易流眼泪。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妻子，可我跟她失散了，这六年来，我也想知道她的生死，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但是，家伟，我还是一个军人，军人有军人的天职，国难当头，民族危亡，我就要义无反顾地上战场，杀敌流血，即便以身报国都在所不惜，这个道理，你的老师肯定讲过，如果我们战死了，还有你们接上去，直到把日本人赶回东洋，我们这一世的人，注定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家伟，我相信我的妻子她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也一定在等着我，如果，如果我真的战死，没办法去找她，你能帮我把这包信带给她吗？”

　　方家伟顿时泪如雨下，他双手接过世勋手中的油纸包哽咽着说道：“世勋哥，你放心，我一定一定找到微云姐姐，把这包信亲手交给她，我答应你，我会好好保管这包信，信在我在……”

　　世勋抱住了方家伟，含泪说道：“别说了家伟，哥哥知道你一定会的。”

　　世勋用袖子替方家伟抹了一把脸，搂着他的肩说道：“家伟，我不能多待了，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世勋猛地放开家伟，大踏步走了出去，只留下书店的玻璃门“卡塔卡塔”地微微晃动。方家伟愣了一会儿，转身看着微微晃动着的玻璃门，突然追了出去。他跑进蒙蒙细雨中，只见世勋高大的身影在雨雾中越走越远，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飞快地奔跑着，地上的积水如乱花飞溅，他高声大喊：“世勋哥哥，世勋哥哥，你等等我……”

　　正要上车的世勋听到他的喊声，扶着车门站住了。方家伟看见世勋定定站着，便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哭着喊道：“世勋哥，你要保重，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世勋任方家伟孩子气地抱住自己哭喊，他湿润了眼睛，轻轻拍着方家伟稚嫩的肩头，“家伟，快回去吧。”

　　方家伟啜泣着放开了世勋，“世勋哥，你一定要保重！”

　　世勋点了点头，看着方家伟走远，转身上了车，车子旋即驶进连绵的雨雾中。

　　方家伟立在雨中，看着世勋的车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抹着眼泪回了书局。

　　方家伟擦着眼角对已是潸然泪下的叶世云和程景元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世勋，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直到建国后，我在南京整理民国抗战烈士的名单时看见了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就在他离开重庆的那一年冬天，他就牺牲在常德会战中，抗战胜利后，我还一直想着能在南京再见到他，没想到，重庆一别，竟是永诀！”

　　叶世云已不能自已，他捂着脸失声痛哭，“我们全家人等到的只是一张五哥阵亡的通知书，还有一个叫李正的战友送来的一些遗物，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家伟却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站起来打开书柜，在书柜最上层拿下了一个木头盒子，他打开盒子从一份档案袋中抽出了一张纸，递给叶世云，“这是我影印的一份有世勋名字的阵亡名单，你说的李正是不是这个人？”

　　叶世云接过那张纸认真地看了看，在看到世勋的名字后眼中忍不住又浮现一阵潮湿，他接着世勋的名字往下看，看到了李正这个名字，他把纸递给方家伟惋惜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那个李正也牺牲了。”

　　方家伟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心头传来一阵疼痛，他的脸瞬间煞白，方家伟捂着胸口艰难地呼吸着，叶世云和程景元赶忙扶着他，“老方，你怎么样？”

　　方家伟忍着剧痛，指指自己上衣左侧的口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有药。”

　　程景元慌忙从方家伟的口袋中拿出药，喂方家伟吞下。方家伟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叶世云问道：“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方家伟缓了口气，摆摆手说道：“没事，这是老毛病了，让两位老伙计见笑了，老了，不中用了。”

　　程景元看着他笑着说道：“老哥你今天也累了，要不我跟六叔改日再来看你，我们再叙叙旧。”

　　叶世云拉着方家伟的手，由衷地说道：“老方呀，你可要保重身体呀，今天听到你的这番话，我才知道你是我们叶家的大恩人，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五哥是留有家书的。”

　　方家伟握着叶世云的手，万分伤感地对他和程景元说道：“抗战胜利后，我一直留在重庆完成了学业才回到南京，一回到南京我就想方设法寻找微云，终于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竟然找到了微云，把世勋托我保管的书信完好无损地交到了她的手上，我终于不负世勋哥所托，实现了对他的承诺。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书信竟成了微云的催命符……”

　　程景元含着泪说道：“老方，你别说了，好好歇着吧，我知道，我姑姑能等到姑爹的信，此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正在这个时候，谢艺推门进来了，她含着泪看着方家伟，“老方，你就听一句劝，好好休息一下吧。”

　　方家伟这才松开了叶世云和程景元的手，“也好，两个老伙计也都累了，过两天我们再聚一聚，你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些话憋在我心里憋得我难受，能跟老伙计们说一说当年的事，我心里也舒坦。”

　　“好，你好好先歇着吧，我和阿元过两日再来看你。”

　　谢艺送走了叶世云和程景元，安抚着方家伟睡着了，她就在客厅里呆呆地坐着，也没有心情去忙婚礼的请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