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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守墓人 ...

  •   安陵山近日阴雨连绵。滕毕方身着蓑衣,头带斗笠,从山下挑了两担青瓦,打算把天子陵旁边的那几间漏雨的旧屋修补修补。
      说来他和阿铮已经在此地隐居七载,山脚下的乡民还以为他们是王都派来的守墓人。殊不知大景朝早亡了多年,如今外面已经是樊国的天下了。

      若是搁在三十年前,打死他也想不出自己有天会像个山野村夫似的下山挑瓦。他不仅挑瓦,还熟门熟路地干起了瓦匠的活,若是有人看了他的手艺,只怕要抢着花钱雇他。
      滕毕方蹲在屋顶上,从屋顶远眺安陵山雨幕下氤氲的翠色。似乎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的样子。自己也曾被三姐夹着,慌不择路地爬到宫殿屋顶藏了半宿,以图逃过长兄责罚。

      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来着?
      似乎是亭国来了远客。
      是他未来的妻主,千里迢迢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婚礼。
      樊国的太女要成亲了。

      “阿姐——阿姐——”
      樊静王元年,盛夏。樊国王宫里一个垂髫小儿吵吵嚷嚷地奔跑在偌大的御花园里,后面跟着一众大汗淋漓的宫人随侍。
      其中为首的教养公公年纪已经不轻了,顶着烈日追着兔子似的小儿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他一手提着沉重的宫装,一边嘶声叫到:
      “殿下,四殿下!求求您慢点跑!别摔着!”

      樊国四王子滕毕方回过头,朝着教养公公做了个鬼脸。
      “我找三姐去!一起看新郎啦!”

      樊二王姬滕翼与其父月侍君同住,滕毕方自然是要往东君宫去的。东君宫里的东贵君是长兄滕御籍之父,滕毕方也说不好自己是怕谁更多一些。总之只要进了东君宫,哪怕像他这样的泼猴也要装出副娴静端庄的王子假象。
      东君宫里静悄悄的,滕毕方特地寻了三姐摸出来的小路,穿过重重宫殿,好不容易没惊动东贵君便摸到了月侍君居住的寝殿。月侍君独个住在一片幽静的竹林里,滕毕方有时候能听到里面传来听不懂的歌谣。

      因为父君早亡,滕毕方虽然记在王后名下,但从小几乎是在几个育有王嗣的王君宫里辗转长大。在东君宫时,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背着教养公公跑到月侍君的竹林里挖竹虫。三姐自诩是个大孩子了,不屑和他一起抠虫子,他就蹲在一旁看三姐练剑。
      宫里的大家都说三姐是个剑术天才,小小年纪弓马娴熟,有祖母遗风。可只有他知道,三姐是个笨蛋!她只是比别人更努力罢了。
      滕毕方不懂三姐那么努力做什么,她又不想当太女。可三姐说,这样她的父君就能少唱一些伤心的歌了。

      多年之后滕毕方才懂得了那些来自虹国的乡音,也明白了月叔父为什么会暗自垂泪。但此时的他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子,只是听了三姐的话,从此以后只要竹林里传来歌声,他都会做一个乖孩子,不去叔父眼前淘气。
      在竹林里转悠了一圈,寻找三姐无果。滕毕方一早提起的兴致散了大半,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小泼猴,又跑我这儿使什么坏呢?”
      滕毕方感到后领被拎起,随后像只翻了壳的笨乌龟似的双脚离地,手脚并用地乱扑腾。
      “我没使坏!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嘘——”穿着利落短打的少女以指抵唇,做贼似的拎着他跑出好远。直到彻底听不见歌声才将他放下来。
      “说罢!来这儿干嘛!”
      “看新郎!”滕毕方也不生气,拉着少女的手叫道:“太女姐姐就要娶亲啦!我要去看新郎!”

      “看什么新郎!”滕翼抬手给了弟弟一个暴栗。“各国来使都进京了,你要还敢惹出什么乱子,小心长兄扒了你的皮!”
      滕毕方捂着脑袋,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滕翼一看就跪了,揉着他脑袋低声下气地哄道:“小祖宗,太女君住在宫外驿站,后天就要行礼了,影叔父恨不能有八双眼睛盯着宫中内外,我就算长双翅膀也没法带你飞出去啊!要么咱别去看新郎,咱们去看新娘吧!”

      滕毕方想说新娘有什么好看的,太女姐姐每日都抱着他给他读一个时辰书,他早就看腻了!可滕翼已经不容份的背起了他,直接跃上宫墙。
      滕毕方冷不防和树上站岗的影卫大叔瞅了个对眼,被吓了一大跳,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挡住脸。影卫没去管他们,假装扭头去看天上飞过的鸟群。

      十一岁的滕翼背着五岁的滕毕方,顶着炎炎烈日,再次横穿樊王宫,打算来一招祸水东引,把这个惹祸精丢给太女姐姐仲谦姬。
      仲谦姬滕良自成年后便住到了靠近外朝的太女宫,离后宫虽有些远,但她们兄弟姊妹几个仍常常走动。滕良更是每日都会回到后宫看望一下年幼的弟妹,关心身体,督促学业,比他们那个见不到人影的正牌阿母还尽心。在滕翼和滕毕方看来,太女姐姐和善可亲,太女宫就像自己老窝似的,想来就来,从没想过要事先通报这回事。

      结果就在滕翼背着滕毕方熟门熟路爬树翻/墙,正要往太女书房的院子里跳,书房的窗子却先一步被人推开。
      一位面生武士警惕地立在窗边,屋内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滕毕方感到屁股隐隐作痛。
      他立刻将三姐推出去顶缸:
      “都怪你非要来看新娘!”

      滕氏两姐弟垂着头,背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书房里。
      樊国太女居于主位,另一位身着早春湖水般青绿色深衣的少女跽跪于上座。
      二人却不约而同偷偷瞟向陪坐次席的少年。
      少年眉毛一立,两姐弟就像被夹了尾巴的猫,险些受惊过度,夺路而逃。

      “这二位想必就是贵国的二王姬和四王子了。”青衣少女先笑着拱手打了圆场。“今日初见,手下暗卫紧张太过,令尊驾受惊,淳在此给二位陪个不是。”
      “太女客气。”少年起身垂首做礼。“弟妹无状,让亭太女见笑了。”

      听到是亭国太女,滕毕方忍不住撩起眼皮,打量起这位让他们姐弟俩倒霉的不速之客。那少女看着和三姐差不多年纪,生得眉眼精致,比画里的人还漂亮,性子却和太女姐姐差不多,都是慢吞吞软绵绵的,一看就好欺负。许是滕毕方偷看得时间稍长了些,滕翼发现了忍不住又拍了一下他脑袋。
      “看什么看!男生外向。”

      青衣少女闻言一愣,滕御籍彻底脸黑了。
      滕毕方气咻咻地捂着脑袋,对滕翼怒目而视。

      “好了,今日贵客登门,你们就不要淘气了。”居于主位的滕良开口安抚道,又转向滕御籍。“长兄,阿翼她们也不知今日阿淳会来,不是故意闯入的,您也别生气了。”
      滕御籍瞥了滕良一眼,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反驳,冷着脸坐回了席上。倒是亭太女韩淳望着他们兄弟姊妹互动,羡艳地道:“你们樊氏王嗣的感情真好。”

      滕毕方心想我都要被打屁股了,你到底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感情好?就听身边三姐大咧咧地道:“亲姊妹兄弟的不都这样吗?难不成你们亭国的不好?”
      亭太女愣了愣,垂下眼,露出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苦笑。“倒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不太亲近就是了。”
      “就像我们和小妹一样!”滕毕方这次可不想再被三姐抢先了,连忙道:“我们和她也不太亲近!”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毕方!”
      滕良喝止住他,脸色很可怕。滕毕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太女姐姐这副样子,他下意识拉住三姐的手,又去看长兄。
      长兄没有看他,反而紧张地看向窗外。

      滕毕方也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可窗外除了热得直叫的知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他感到三姐按住了他的头。

      “阿弟说得也没错。自小九出生起,我们加起来见她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滕翼将他挡在身后。“也实在说不上亲近。”
      “九妹身体不好,所以见得少。”滕良有些虚弱地靠着凭几,揉了揉额角。“等她长大些,病好了,就好了。”
      “可母王根本不许我们去看她!我们……”
      “滕翼!”
      滕翼住了嘴,冷冷瞥了坐在旁边的韩淳一眼,像一头强忍怒气的幼虎。反倒是滕御籍皱着眉,望向滕良:
      “头又疼了吗?”
      众人这才注意到滕良脸色很差。

      “仲谦姊染了头风?”韩淳支起身,一脸担忧地道:“何时的事?我记得在亭国还没有这毛病。”
      “不打紧。”滕良摆摆手。“许是这些日子忙于准备仪典,有些累了。”

      韩淳看看屋内气氛,垂下眼,起身道:“既然仲谦姊身体不适,便早些歇息吧。今日多有叨扰,待您大婚过后,淳再登门拜访。”
      见滕良要起身送她,韩淳忙道:“仲谦姊不必劳烦,遣一宫人带路即可。”

      “阿翼,你去送送亭太女吧。”滕良在亭国为质多年,与韩淳自幼相熟,也没太多客气。“如此,你我改日再叙。”
      滕翼梗着脖子跟着韩淳一起出了书房,滕毕方也一起跟了出去。他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心里无端的害怕。
      滕翼低头,冲他笑了笑。

      二人将韩淳送到太女宫门口。宫外有亭国使团的车驾在候着,韩淳回首向她二人告辞。
      滕翼对她仍旧没什么好脸,仿佛天生不对付。
      滕毕方趴在滕翼身后,偷偷看她。

      韩淳伏下身,半跪在滕毕方面前。她着实是个好看的少女,樊王宫从不缺美人,但滕毕方仍觉得她出奇的好看。
      “今日初次见面,也没能好好说上话。”韩淳比滕毕方年长许多,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晚辈。“我这次从亭国给你带了许多礼物,还有都城有名的蜜果子和糖糕,听说孩子们都喜欢。我想着,或许你也会喜欢。”

      见韩淳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滕毕方的胆子又大了些。他从滕翼身后探出半个头。
      “我不喜欢吃甜果子,我喜欢吃肉!”
      韩淳失笑。
      “记住了,下次给你带肉。让宫里最好的厨子做。”
      滕毕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被滕翼拽住了头上的小揪揪。

      “走了,话这么多。”

      滕毕方被滕翼扛在肩上,笑嘻嘻地对韩淳挥手。
      “听说我以后要嫁给你,我同意啦!你长得好看,又答应给我做肉吃,我喜欢你!”

      韩淳也站起身,怔怔地望着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儿。
      她突然也笑了。
      “……快些长大,我等着你。”

      滕毕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的眼睛被三姐蒙住了。他气得哇哇大叫,没工夫再去理会那个要给他肉吃的好看姐姐。
      滕翼将乱踢乱动的小儿改为夹在胳膊底下,大头朝前,彻底看不见后面立着的少女。滕毕方闹了一阵,折腾累了,像条胖鱼似的挂在姐姐的臂弯里。他晃了晃腿,想到方才在太女宫两个姐姐可怕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道:
      “阿姐,你不喜欢小九吗?”
      少女没有说话。半晌摸了摸他的头。
      “阿姐,太女姐姐说,等小九病好了,母王就会让她和我们一起玩。太女姐姐说得是真的吗?”

      “是真的。太女姐姐何时说过谎话。”
      滕毕方感觉自己又上了房。他倒挂着望着在天上渐渐西沉的落日,心中庆幸不用回去面对长兄,今日自己的屁股逃过一劫。
      “那等她病好了,我就带她在王宫一起玩。我让膳房给她做好多甜果子,我喜欢的肉也可以分她一半。”

      “四儿真是个好兄长。”少女似乎笑了。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如果有这一天,我也会教她骑马……如果能等到这一天。”

      “——你们两个,都给本殿下来!”
      蹲在房顶的两人悚然一惊,只见堂堂长王子带着一众宫侍寺人,浩浩荡荡地亲自来抓人了。
      “本殿今日要好好给你们立规矩!”
      二人见此对视一眼,连忙夺路而逃。夏日傍晚的樊王宫里一片鸡飞狗跳。

      滕毕方有些记不清东躲西藏一夜后到底有没有被捉住了,想必还是有的。
      在他年幼的记忆里,兄长姐姐们似乎无所不能,一起看顾着他长大。他虽然生在王宫,经常挨揍,但仍旧活得胆大包天又肆意潇洒。

      远处巍峨起伏的群山千百年如一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王朝更迭大约都不过是庸人自扰。这么多年来,滕毕方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在当年他懵懂无知地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时,或许兄姊们就早已经察觉了暗藏的杀机。

      如今,三十年过去,曾经鲜活地存在于故事中的,除了那个远在北国王座上的当世霸主,就只余他一人了。
      这不怪她,但他仍然不想见她。
      就这样吧。

      “——毕方哥哥,做什么在屋顶淋雨?”
      院子里,一名青年撑着油纸伞,长身玉立,抬头笑道。
      “方才襄原来的影卫亲自送了一封信,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滕毕方低下头,继续在屋顶添瓦。“她怎么把影卫都派来了?做霸主这么闲?”
      “这信好像不是樊王写的。让我看看……”青年慢吞吞取出信,举着念道:“滕氏……御籍?”

      滕毕方脚下一滑,险些从房顶上跌下来。
      他回过头。

      山水终有情,人间不相负。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多年更新的番外,热烈庆祝本文解锁,也非常感谢仍然喜欢本文的大家。这个番外故事的大体背景其实已经在本文之初就已经想好了,是一个关于樊国王姬王子们年少时的回忆,也是关于阿拙兄姊们的故事。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出来,其实和阿拙父母一代,祖父母一代一样,当从结局回首望去,曾经的美好也像是在下刀子……
    不过在故事中,尘埃落定后,终于换来了一个万世开太平。山水终有情,人间不相负。无论是滕毕方,还是滕御籍,或者是韩氏遗孤,在这太平盛世中,无论相隔万里,仍能重获音信。如此,虽不完满,却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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