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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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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骑军,犹如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那马蹄声也仿佛海上的浪潮一样!
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旗帜,骑兵在侧,步兵方阵在中,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挡在城下,准备依城野战。站在墙墙上向下看去,只看见一排排闪动的兵刃寒光,肃然无声,置身其中,只让人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仿佛天地之间,都被士卒和刀枪充满,视线之内,都是翻卷的各色旗号!
这是明沙家几十年来精心经营的家军,与火罗国这么多年来互有进退不曾落过下风!领军的将领亦是明沙家族出色的骄子,所以才满怀豪情,誓要与铁甲军一较高低,绝不轻易言败!
再看城墙里面,人头涌动,一层层的弓弩箭矢,如山一般的在墙下堆着,无数杂役后勤兵卒正如蚂蚁一般忙着堆土架石,烧滚水滚油的烟气弥漫腾空,号子声一阵阵的传来。
眼看这样齐整的军容,这样守城的士气,谁说他们不能支撑过这一个月?明沙维哲心里升起热切的希翼,也许真如江七所言,明沙家真能渡过这场大劫!
极目远眺,远方是起伏的山丘,下面汇聚着同样的是黑甲黑旗的军队,战马嘶鸣之声,似乎都盖过了号角声音,笼罩着整个战场!西域各族尚黑,服色接近,不同的是明沙家军的铠甲里面穿的是白袍,象征着白头山顶永恒不融的冰雪。而铁家军着青蓝,如同他们青色的草原家乡。
城下明沙家年轻将领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旁边的传令兵鼓着腮帮用尽全力吹响了牛角。大军随着“呜呜”的牛角声开始动起来,步卒方阵的两侧,大队大队的骑兵在展开队形,如同雄鹰展开有力的双翅。
年轻的将领看得很清楚,最先到的确实是机动最快的铁家骑军。他们是轻骑兵,虽然骑术高明,可是长途跋涉而来,现在正是士气最低沉之时。趁他们立足未稳之时发动冲击,就能够以较小的代价冲开骑军的锋矢阵。
铁甲军的骑军闻名天下,他已经操练过无数遍设想过无数个应付骑兵的对策。在他看来,骑兵特别是轻骑军其实是一种很脆弱的兵种,除了速度奇快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只要限制了骑兵的速度,一群步兵很容易用长矛干掉跑不起来的骑兵。以前在西京会英院的时候,他就在交流演练中数次击败铁家的子弟将领,心理上就有着必胜的信心。
如果能在面对面的野战中冲溃对方的先锋骑军,将能大大的振奋家族的士气,或许还能扭转这场战役的强弱之势!
只要他们的步兵方阵能在自己的骑兵掩护下顶住第一波冲击,只要能顶住一波,他们就能用手中的长矛将盔甲单薄的轻骑兵扎成刺猬!
闻名西域的夏阎王也不过如此,居然会大意到让轻骑军脱离了大队的保护,进入到了敌人的突击范围内。明沙将领当然不会放过良机,旗号翻滚中,号角金鼓,声声凄厉,为了替步卒方阵减轻第一波的冲击力度,两翼的骑军已经发动,速度在不断的增加,目标正是对方铁家军的左翼。
铁家军显然也发觉了,左翼迅速分出了一支迎击上来。
马蹄声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杂音,两条奔涌的浪涛终于撞到了一起,翻出黑色的浪花,就连马蹄踏到翻卷的地皮,扬起的黄尘,都迅即染上了血色!这是一片盐河水经年冲刷出来的盐碱地,不知道今日饮尽鲜血后是否能变得肥沃起来。
离得太远,成千上万的人在平原上生死鏖战,看不到具体的战斗,只能看到阵型的变化,厮杀的声音传到城墙这来的时候,低沉如隆隆雷鸣。
明沙维哲站在望楼之上,双手紧紧抓着城墙上的硬石,手指都已经发白了。他并不善于领军作战,所以将指挥权全盘交给了兄弟维章。眼前这样的战局,他只看得到滚滚直上云霄的烟尘,完全看不清局势走向!
“如何……现在如何了?可曾冲开铁家军阵?”
他看到周围人的脸色,开始都是紧张,欣奋,很快,又转为惊讶,人人屏住呼吸,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不用别人解说,他也看到了,从铁甲军的后翼忽然腾起了一片阴云。
那是机簧力大得惊人的神弩弓发出的劲矢!箭矢飞到高处,力量耗尽之后就开始往下落,三棱的箭矢破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嘶嘶之声,十分恐怖!
几乎是一阵寒雨过后,密密麻麻的黑点战阵里就被扫出了一片空白的死寂!
这片空白计算得如斯精确,正好切断骑兵部队与步兵方阵的互为支援。
“神臂弓!”
明沙维章喟然叹息。经过铁卫府考工房的大匠师们改良过的神臂弓一直是各世族的噩梦,铸造技艺百求而不得。夏寒果然没有真的留给他们破绽,既然神臂弓方阵出现,那么紧跟在后的,当然就是弩炮,火油石车,甚至是……他们现在所看到的重骑兵!
隔得那么远,仍可看到山丘上出现的一条浓重的墨线,最先是一骑披着银灰披风的统领,连人带马全笼罩在厚厚的铁甲之下,放平手中长长的铁戟,朝前一指,就有数百重骑,已经越过他身边,沿着山坡疾驰而下,仿佛天河倒卷,仿佛天地都在这一刻崩塌!
那道骑兵组成的黑色狂澜从高坡上冒头,然后狂泻而下,明沙维哲浑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到脑袋上去了,只听到身边的维章哑声嘶吼道:“重骑军!阎王亲领的红披铁甲重骑军!”
在任何时候,装备完善,人马披甲的铁甲重骑,都是战场上最大的威慑!
重骑兵跑起来需要漫长的冲刺,眼看着黑色的骑兵不断地从高坡背后涌出来,然后一泄而下,从开始的碎步,到最后的冲锋,却只经历了很短的时刻。
黑甲重骑,都已经放下护面的面甲,都可以看见上面狰狞的图案,铁盔上舞动的红缨,身后飘展的鲜红披风!一支支钢铁长矛直直放平,有如一道道整齐的钢铁海浪,直直朝前拍击而来!矛尖闪烁着万千寒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由山坡上朝下直冲,还能维持着冲击阵列,绝不动摇,绝不后退,如波分浪裂,如此威势惊人,如此显得训练有素的冲击,除了最著名的铁甲红披重骑,还有何人?!
等到所有的战马都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耳朵里除了大地的轰鸣声之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每个人都是心旌动摇。
就算是心志最坚定的士卒,第一个念头,都是反身让开,不要直面这义无反顾而来的最为精锐的重骑军!
刹那之间,被神弩弓切断的步兵方阵都被这一支骑军搅动,惨叫连声,外围的队列就好像被镰刀割过的麦田一般,瞬时倒下一片,只不过这惨叫声很快就是戛然而止,被奔跑中的马队毫不留情的践踏了上去,所过血肉四溅,骑手身披铁甲,加上马匹的重量,肉身根本没法抵挡,而他们的长矛刺上去,却不过是在重甲铁盔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灰印而已!
整个明沙步兵军,都被搅动,外面的想向里面挤,里面的想向外面逃,混杂在一起,人喊马嘶声音搅成一团,军官将领们大声喝骂,极力想要稳住阵形,却无济于事,红披重骑冲过之处,血肉开路,如死神之镰收割生命般,将无数人体,在马蹄下践踏为烂泥,转眼之间,从东北向西南,将战场几乎冲杀了个对穿!
如一把烧得滚红的钢刀砍进了雪泥,转瞬之间,明沙家军阵列,已经被冲破!
明沙家年轻将领在众军中吼得嗓音都已破哑,极力想要重新收拢部队,然而头顶是雨点般的箭矢,远处是带着轮子可以用马拖着跑的床弩,射出的弩箭居然还燃着火油,沾到铁甲上都能烧起来,在雪地打滚都不能熄灭。还有用投石车丢进人群的一个个小罐子,炸裂开来全是碎瓷碎铁片,一层层极有层次的铺盖下来,人就象稻草一样一层层的倒下,死去……重骑兵在阵中突击,分割,包围,斩杀,轻骑兵则游走在外围,用弩弓将无数个试图脱离战场的游离士卒射毙。
没有人吼什么投降不杀,更没有人收拢降卒,这支军队禀承的是夏寒的冷酷风格。他一向认为,死掉的敌人才是无害的,才能令人放心!
几乎不到一个时辰,明沙家军的军阵就彻底崩溃了。
黑角城内,响起凄厉的金鼓之声。大军开始后撤,丢下满地残破的旗帜和死人死马,仍竭力保持着弓弩手在前长矛持盾手在后的阵形,缓缓退回城门。
城墙之上,明沙维章连连发令,无数把弓矢弩机,已经全部张满,箭镞闪动着一层层的寒光,垛口的弩炮更是揿去了炮衣,无数人紧张的伏在城墙后,看着望楼的旗号,只要旗号一落,那就是万弩齐发!
但是铁家速度奇快的轻骑军,已经止步于弓弩射程之外。他们计算得十分精确,哨探骑兵早就站好位置,衔尾冲杀的重骑军也放缓了马步,卷起滚滚烟尘走到之后,就纷纷停步。只听得战马嘶鸣,军阵中欢呼一声高过一声,“铁甲万胜”的呼喊声,响彻天地!
他们的身后,全是鲜血染红的土地,这一场厮杀下来,明沙家引以为傲的黑角城私军至少折损了四成以上!
望楼之上,明沙家族人人都是脸色苍白!
此刻天际太阳已经沉入半边,铁甲骑军身上甲胄不再反射光芒,看着黑乎乎的,反而更加给人神魔一般的恐怖感觉。
明沙维哲死死抓着青石城墙,手指都是冻得失去知觉,内心也是一片冰凉。
无法直面……无法正面……这还怎么打?这打不赢啊!
正如江七所言,除了据城坚守,别无他法!
在城弩的掩护下,大军缓缓退入黑角城。年轻的明沙将领扭过头来,睁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远方高地。仿佛透过重重阻碍,能看到那儿在高处鸟瞰整个战场的一面黑底绣金色纹的飞虎旗,以及旗下那个纵在千军万马当中也是佼然不群的傲然身姿。
那如同冰雪一般冷酷无情的幽深黑眸。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放在眼里过的铁家军,到了这个人的手里,重新整合配置后,就能发挥出如斯可怕的威力?
--铁甲军……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
突然意识到了此战的后果,家族可预期的结局,大颗浸染着淡淡血水的泪珠,从年轻将领满是血丝的眼中夺眶而出。
……
黑角城的大门紧紧的闭合着,再也没有军马出去和铁甲军正面野战。漫山遍野的尸体,使得明沙维哲下定了决心,按照江七的战略计划,固守坚城。
每天城头的锣鼓声,号角声响彻云霄,眼看着对面的军队在阴云下慢慢聚集,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站在城头的明沙维哲心头像压了一块重铅。
铁甲军的骑军数量远远超过了对手,这几天来铁家军的轻骑军一直在黑角城的周边扫荡,清理着所有的要道村寨关卡,封锁城门,拦截任何可能从各地赶来的援军。等到黑角城周边变成了一片大白天里也看不到有人影出没的的白地后,北门的山坡上,极目可及的地方,一连串的营盘陆续建起,一直延伸到了视线的尽头,兵戈肃杀之气,笼罩四野。
一扎下军营,铁甲军就开始了攻城。小型投石机,八牛弩,弩炮,仿佛无穷无尽的火油箭矢投石疯狂的向着城墙倾泄,黑角城墙上硝烟四起火光冲天,数十面皮鼓敲得惊天动地,调动弓弩射击的梆子声金鼓声在一起,让人对面说话,都难以听清。明沙维哲觉得根本无法分辨,他不知道那些兵卒是如何从中分辨出不同的命令来进退的。
他是太平家主,并未真正接触过战争的血风腥雨,现在才发觉战争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残酷。不过黑角城里大半居民都是明沙家族百年来繁衍的亲族旁系,对家族也是最忠心。人人都知夏寒属下从不纳降,一旦城破,自己的下场一定更加的残酷。所以人人争而向前,正如江七所言,一旦整座城都动员起来了,全民皆兵,守住这座坚城并不是很艰难的任务。
只有守具齐备,守方决心死守到底,攻城战就注定惨烈而漫长。攻城方只有用血肉堆砌,直接蚁附攻城或者云车登顶,用人命来将城墙一点点攻陷。又或者长围守军,没有数月时间,不将城内困得山穷水习,饿桴满城,不将城中一切希望都变成绝望,一座坚城,实难攻下。
明沙维哲现在只有赌。赌夏寒舍不得将铁甲军的精锐,全部消耗在黑角城这个人命的大磨盘中,与明沙家族拚得两败俱伤,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取得战果!赌夏寒就算舍得付出这代价,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消耗在这里!
然则无穷无尽的箭矢仍在头顶呼啸,无穷无尽的火弹在城墙上爆裂……
这支部队似乎携带了无穷无尽的军械战备,夏寒将铁卫府几年所有屯积的火油武器全都带出来了么?城墙上黑烟蔓天盖地,大白天也昏暗看不清人形,人世间仿佛已化为鬼域!他从中看不到夏寒有半点动摇,所能感觉到的,是这战火硝烟中浓烈的战意和杀戳!
“前进!前进!”
战场上穿梭来去的传令军官,撕心裂肺的嘶吼着,一面面的战旗翻滚中,一辆辆投石车缓慢的向前,在盾手的护卫下前进到离城不能再进的位置,呼啸着将无数火油罐投掷到城墙之上。熊熊的火焰将东门城墙的巨大青石都烧得发红,发黑,甚至酥软变形。等到了晚上被这极北的严寒天气一冻,这些刀枪不入的青石冷热交激,就会绽裂开一条条巨大可怖的豁口。
这是采割深山坚石的秘方,却被用在攻城陷阵的战场之上,让守城的明沙军发出惊惶的呼喊,一时却又无计可施。激愤,绝望,无奈,恐怖……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们深深体会到了三年前六族联军溃败于雪女峰下的心情。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军队!这样如恶魔般不可战胜!
虽然残破的城墙仍然被牢牢的掌握在死守不退的明沙族人手中,但上至族老下至平民,人人心中惶然。不论谁来看,黑角城被攻破都只是时间问题,因为铁甲军直到现在,还没有发动起一场真正的攻击。他们最精锐的重骑军,还没有出动。
“我们现在只要死守……就算拿人命来堆,也要死守。外城破了,就退守内城。内城破了,就固守家主府。哪怕城门被攻陷,我们也能让他们的骑军陷进巷战的泥沼深渊。”
“多拖得一天,我们就多拥有一份希望。时间……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明沙维哲拔出腰刀,砍在面前城墙上,碎屑四溅。他一向威严的风仪已荡然无存,目眦欲裂,厉声大喝道。“明沙家族,生死只在此一战,诸位只有拚死戳力向前,只要坚守住一个月,我明沙家族就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
……
“时间……现在摆在阿寒面前的,其实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遥远的西京,铁卫府内,夏宁放下手中的战情密报,将那一份秘谍司加急送来的公文漫不经心的抛丢在桌案上,对着面前的心腹亲信淡淡一笑。
“虽然按照我们事先的计划,可以先进黑角内城,从内部控制住他们军队的统领,破坏他们之间的联络调度,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明沙家族的控制权,不过阿寒这个人你也了解,他一向对暗地里的谋算勾当嗤之以鼻,喜欢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取得堂堂正正的胜利。这或许也是一种自信骄傲的表现。”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了先前的计划,改成逼迫明沙家正面迎战,不过纵观全局,保留黑角城或是红焰城,其实区别并不大。借这个机会将明沙连根铲起,重新扶植新的家族势力,其实更符合阿寒不留后患的脾气。”
幽灵轻轻叹息道:“二公子总是这般任性肆意的性子。若是事先与秘谍司勾通一下,其实可以更容易行事……”
夏宁似笑非笑的斜睨他一眼。“难道他不通知你,秘谍司就不配合铁甲军行事了吗?”
似听出了主子的话中寒意,幽灵低下了头。“属下不敢!”
“你若以为他不知道秘谍司在黑角城落有暗子就敢直攻黑角城,那你可真是小瞧了主上精心教导了五年的徒弟。他喜欢凭自己的力量行事,并不代表他不会借势。”夏宁淡淡的道。“人人都知道他时间有限,难道他自己心里就不清楚了?虽然阿寒不知道孤魂已经在明沙家经营了一年多,但他却很明白我和他一样,想要将明沙家剔除的心意。
这几年来世族兼并的势头越发严重,贵者富可敌国,贫者无立锥之地,诸侯割据,人心思乱。虽然阿寒以雷霆之势暂时压住了各家叛乱的心思,但各地糜烂局势非一日可以具功。明沙把持西北边贸,火油这样的重要军资由他一家长年操控,甚至连谭州江家停云城高氏丹安韦家这些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参与进来,分一杯羹。
为了把持边贸,明沙家借白头山域之利,几十年来封锁北道,就连自北而来的天竺波斯等国行商都无不受其盘剥之苦。中央皇朝早有微词,认为南北断绝,皆诸侯分据之祸。
明沙维哲眼界低浅,奉缴他们的盐矿铁脉各处产业,以为西京看中是他们明沙家族的财富,以为交出火油的控制权就能逃过一劫……他不明白,自始自终,我们就没打算放手。我们看中的,是他们脚下的土地,黑角城,那是天生的要塞枢纽,必须要掌握在西京的手里。
借由这次家主遇刺之事,对明沙行雷霆之师,一则可以重建盐河谷的要塞关卡,给那些世族一个警预,二则也是向中央皇朝示好之举。火罗天竺等国可以重开北道,向中央朝贡,互通有无,永世为好。这样一举几得的好事,当可为之。
既然目标一致,秘谍司当然要全力配合铁甲军拿下黑角城。时间,是阿寒的问题,又何尝不是我的问题……”
夏宁转动着指间的棋子,语调幽然,泊泊然,似山间冷泉。
“我想用小小姐来维持局势,甚至羁绊阿寒,所以小小姐必须在主上的忌日前回到西京就任家主之位。这一点,阿寒看得比你清楚。
所以,他才敢直接发动攻城。
因为他知道我会全力配合他的攻势……
传令下去,黑角城里的暗着,可以发动了。明沙之役,必须在五日内结果。”
既然大总管已经有了决断,幽灵恭敬行礼,表现顺服之意。他已经由先前那一句试探中,试出了大总管这次无意掣肘兄弟的心意。那么作为最忠诚的部属,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援助铁甲军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黑角城。
幽灵低垂的头更低,仿佛要触到寒冷的地面,向后渐渐隐入夜色之中,任何人也无法看清他的真实神情。
……
……
一连两日,落在黑角城头的箭矢如雨,箭头残枝几乎在地下铺起了寸厚的一层。而头上的火雨投石,似永无止尽一般雨点般落下来,让这漫漫长日,都如永夜一般难熬!
铁甲军最精锐的红披重骑,却静静伫立在高坡之上,没有发动的迹象。
最高处的空地上,黑色绣金虎的军旗和帅旗在寒风中狂舞,银灰色的铁骑将中军护得水泄不通。在帅旗之下,夏寒虽然穿着甲胃,可是除了马鞍上挂着的一具制式弩箭外,却是没有任何其他兵器。这与其他环卫在周围的执弓佩刀挂戟的亲卫全然不同。
几年征战,以他如今的声威,早已不必如当年初入军营时亲身冲杀在最前沿。甚至很多战事,也已不必由他来亲自下令。韩兼就在他身侧略后几步,不时传下各种谕令,由他身后那些拿着各色小旗的亲兵飞快的传下军令,指挥着前面的战事。
策马站在最高处,大风扬起他的披风,宛如鹰翼振作,直飞九天。
头顶乌云密卷,前方硝烟弥漫,战场特有的肃杀之气似有实质,笼罩四野,令人窒息。大风之中,浓烈的血腥气充斥着鼻腔,耳中全是人马惨鸣。
帅旗后面,一辆外面罩着青色布幔的四轮马车亦被十余名阎王亲卫前后拱卫着,车厢里生着火盆,铺着厚毡,张七正在喂君柔吃药。看着小小姐苍白的小脸,他觉得夏寒真是心硬如铁,这么小的小孩子也要带上战场。别家女儿都是深闺娇养,小小姐却是亲眼看过铁萨部灭族惨景,现在又要跟着夏寒经历军中磨砺。虽然给她塞了耳棉,也没有让她目睹血肉横飞的战场,但生死之残酷,在她小小的心灵中,不知会留下何等的印迹。
今天小女孩咳得厉害,张七很担心等下夏寒会忍不住过来,把自己一脚踹下车。
“你要乖乖的吃药,闭着眼一口气吞了。”拍着君柔背心,他心里满是疼惜。心想这么可爱的丫头却是多病多灾,小手冰冰凉,是笼了多少层狐裘也捂不暖的苍白。
君柔看着他嘴唇闭合,虽然听不太清他说什么,却明白他的意思是叫自己要乖。
她点了点头,努力地吞咽药汁。这份乖巧让张七更加心疼。
“等到黑角城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回西京去了。”张七喃喃的道。“回到西京就好了,你可以好好的养身子,安心的做你的小小姐。”
回到西京就真的能安心了吗?这却是连张七也不敢去深想了。
……
被集中炙炸轰击的一段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然而不论火药弹炸死多少人,神臂弩射死多少人,只要铁甲军开始蚁附攻城,黑角城头仍然会站满明沙族人,顽强地向下制造着箭雨,推下无数的滚木礌石,被射倒一批,又涌上一批。
天地一片混沌,虽是白天,却晦暗如黄昏。
城墙之上,尸首累积垛口,血水顺着城墙向下流淌。明沙维哲趴在墙头,却觉得下面攻城的军马颇为眼熟。
“你没看错。那些确是咱们自家的兵马。是咱们红焰城的城军。”几天的战争已经让明沙维章满脸疲倦风尘,大冬天的嘴角都起了一圈燎泡。他在冷笑。
“天素檄文召告天下,宣告与咱们这些叛主家贼断绝关系。可是现在看来,他这个背弃家族的逆子也并不得新主子的欢心。夏阎王驱役红焰城军作前锋,分明是要卸磨杀驴,他自己的嫡系军队舍不得在这里填命,却要将明沙家军自相磨砺,全都消耗在这个血肉磨场里!”
到了这个地步,明沙天素又何尝不知道夏寒是对他确然起了杀心?
遣红焰城军作先锋,这是要他们拿性命交纳投名状了。若是不能在这场攻城之战中生存下去,万事成空,什么谋划都会付诸流水,更加没有资格再去想未来的飞黄腾达了,连现在的地位能不能保住都还心中无数。
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要攻上这城墙,亲手拿下这黑角城,就还有一丝接掌明沙基业的希望!
一口渗杂着血水的唾沫吐在雪泥地上,昔日翩翩风度的贵公子此时面容狰狞如恶魔,他已没有退路,他也不想后退!大声喝斥着麾下军卒,继续向黑角城墙发起冲击,膏涂遍野,也在所不惜。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能从阎王手上逃过这一劫,来日方长,他总有翻身一日!
……
黑角战况,源源不断,传进西京铁卫府中。
“先是火油投石强弩劲矢消磨敌人的士气,然后驱役红焰城军先锋冲城。那都是明沙军自己的私军子弟,甚至其中还有亲戚熟人,一旦拿起刀剑互相厮杀,士气很快就崩溃了。”
“明沙天素也确是一个狠得下来的人才。不惜拚尽一切人力,哪怕耗光手里的兵马,只要他能站上黑角城墙,二公子就绝不能对他公然下杀手,只能论功将明沙家在盐河谷的基业交付给他!因此他毫不吝惜,从红焰城带出来的城军以及北骑军中还愿意听附于他的军卒,都被他督促蚁附攻城,将一条条性命,都变成了城下的亡魂!”
然则……
“他小瞧了阿寒的冷硬手腕。”夏宁悠闲的道。“阿寒行事,既然已经让人知道了杀心,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后患?这个明沙大公子,最后是怎么死的?”
“外城被攻破后,扫障的时候,明沙军领军的少年将军明沙挽挣断绳索,拚死一击,击破了明沙大公子的护卫队,与明沙天素同归于尽。真是可惜了,这个明沙挽以前颇得会英堂教师的赞赏,算是明沙家年轻一代里的一时之选,只可惜不是出身嫡系。”
幽灵拿起战报,继续一份份的解读。
已然被擒的将领怎么会挣脱重重围缚,护卫主将的亲卫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些已经没人关注了。
外城一破,内城即告急。
明沙收拢全城精锐,还想据内城死守,在外城巷战。在城头搬运碎石守具的,甚至已经有了妇孺。然而铁甲军并不打算将宝贵的骑兵消耗在无穷无止的街巷战中,首先进城的步卒也不进入任何小巷屋舍,他们只是向每一座可能有人的房屋里都丢进油弹火箭,熊熊的烈火几乎瓦解了一切抵抗。
“黑角城里十之七八都是明沙亲族,甚至连张林黄这样的姻亲都没有资格居进内城。这样严明的阶级尊卑,却给了二公子一举围歼整个明沙家族的契机。”
说到这里,幽灵顿了一顿,他若有所悟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是突然想到,明沙的灭族之景状,与当年的洛城夏族何等相似!
夏宁似对他的心思无所觉,淡淡一笑,道:“这样看来,阿寒确乎下了屠城令?”
幽灵应道:“二公子的谕令是:明沙直系,负隅顽抗,拿下黑角城后任部属屠城三日!旁系被胁迫人等,视罪论惩。为敢于作乱,背离家主者戒!”
如此严酷的杀戮之后,对主家下了必杀令,却对从属放松了脖子上的绞索。视罪论惩,罪责有大有小,是不是只要反立有功,就能有生天之幸?
如绝望深渊中的一丝光明,让绝境中的守军人心生变。
——于是,就真的乱了。
当戊卫队中的西军突然叛乱,打开了西城的城门之后,三军守防顿时一片混乱。有的裹啸乱营,想借机逃出血火战城,更有人想着如果能拿着一两个主家的首级,说不定还能在阎王手中求得一条活路!至于什么亲族,什么戚谊,生死关头谁还管他?
而内城保管粮饷军械守具的库房突然也燃起了熊熊烈火,经营几十年积蓄下来的盔甲兵刃都化为一烬,甚至连如山的火油秘银都诡异的不知去向,更成了压垮战局的最后一根稻草。
“横行百年的世族,一朝覆灭,阿寒还真的是西域十六氏族的天生煞星。”夏宁笑道,“百年的明沙,就这么毁在他手中了?”
幽灵拿着战报的手微微的动了动,终于道,“明沙直系上至族老下至襁褓婴儿,二十二口无一脱逃。旁系中稍有资质的子弟,也都在秘谍司的名册上,会在以后严密监视,陆续解决,不会留下后患。”
“至于后续的利益归属,黑角要塞的重新建立,还要派遣理政司理事人员下去……”
“这些就交给白孤吧。”夏宁似乎对这些并不甚上心。“阿寒不是换了那个什么黄家负责理事?就让理政司管事找那个黄纪好了。”
总是要扶植新的家族起来的,至于是姓黄还是姓林姓张,在夏大总管眼里都是蝼蚁般的存在,并不会投注更多的关心。
“其实用明沙大公子原本是最好的定策。他毕竟顶着个明沙名头,既可以暂时安抚人心,收拢一下盐河谷其他城镇的明沙家军,又可以让我们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换了这个黄纪,他们毕竟出身商贾,未必能服众,我们要用他,得花大力气……”
“无非是多花点心思而已,也不值得什么。明沙天素已死,那就不用再提。”夏宁淡淡的笑道。“要怪,就怪明沙家运气不好吧……谁教他们家都生了那么难看的鹰勾鼻。”
……
……
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明沙维哲伫立长老殿中,看着庭中惊慌奔走的族人们。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族人,此刻都乱如油锅上的蚂蚁。
“城破了吗……”
听着轰隆的巨响,从前庭不断传来。以铁甲军的火炮威势,能炸开外城城门,炸开内城也没有半点疑问。何况现在人心已乱,明沙家已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我明沙百年基业,一方之主,如今却要在我手中葬送了。”空落落的暮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耳边不绝传来族中老幼临死前的惨叫,他心如刀割。
四天前他还在雄心勃勃的想要依靠坚城待援,想着只要全民动员起来,明沙家族苦心经营出来的都池总能将铁甲军的铁蹄阻止在寒冬的白头山山脉之下,黑角城青石城墙之前。可是局势变幻得如斯之快,铁甲军的锐不可当也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
如果当初他没有听从江七的建议,果断趁铁甲军还来不及封锁整个白头山域,哪怕是遁入茫茫不可期的火罗国荒漠,也好过现在的全族束手就擒吧?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明沙维哲的声音充满苦涩和绝望。“将我明沙家引入这等全族就戳的绝境,自断后路?”
随他这声质问,从帐幔后闪身出来,蜡黄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正是江七。
“挑动戊卫军叛逆,守城军内乱的,是你吧?”
“撤换了库房重地的守卫,将我明沙家最后的守城械具都付诸一炬的,也是你的手笔吧?”
“到了我明沙家族一年多,我一向视你为子侄亲信……就连我的亲子,也都视你如手足。天素对你言听计从,却被你策动叛心。至于天央之死,大概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江七静静听着,良久,才突兀一笑。“明沙天央不死,明沙家又哪来的契机刺主叛逆?明沙不动,西京想要重建黑角要塞,只怕还要多等几年。”
“所以渔鑫其实是你的人?所以他才掇动天央去了红焰城。因为他知道夏阎王会经过那里……你是夏寒的人?”
江七摇了摇头。“我不是夏寒的人。不过恰巧我正好知道,这几天他会经过盐河谷……虽然夏阎王白银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是大总管的同胞兄弟,想来风姿相差不到哪去。想当年大总管跟随府主东进中原的时候,曾仗剑替主迎战群英,白衣黑发银剑翩翩少年,那赫赫威仪天人风姿,至今仍在京都传为佳话,那一日京都的男男女女挤塌了街道两侧的楼舍,掷出的鲜花将皇城前的长街变成了一条花海般的锦绣花市,余香十日不散。而当年的天下第一美女也是出身夏家,据说连中原皇帝也久慕艳名,险些要礼聘为妃。这种家门出来的少年,如美玉光华,天央公子一旦遇上,能不动心?”
一旦发生纠葛,自然就生变,生乱!
以夏阎王那般高傲矜贵的性子,怎容得被人觊觎?所以征伐明沙的借口,也就轻易找到了吧……虽然他本来就是要谋算明沙的黑角城基业,但红焰城之事,让他更坚灭族之意。
“能忍人之不能忍,算人之不能预计,你到底是何人?能谋下这等伟业!虽然是夏二公子踏马破城,实则却是阁下策反谋算之功。”明沙维哲喟然长叹,声音全是颓然无望。“至少让老夫临死前可知,我明沙家,到底是覆在何人之手?!”
风吹过飒飒然,殿中的灯烛微微闪烁,昏暗混沌之中,两人目光相对,听到外廊上铁马丁冬作响,仿佛万物同悲,万丈雄心都化为风中叹息,寥落无迹。
“家破之人,孤魂野鬼而已。”
江七的身形在重重帐幔阴影中渐渐隐去,传来幽幽如鬼魂般的轻语。“九泉下见到真正的阎罗,你们可称我为,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