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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暴风雪。
      西京西郊。
      阴沉沉的天,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飞舞,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看不到天,看不到地,除了风雪,田原如此寂寞寒冷,看不到人烟。
      前面已隐约可见西京那壮丽城邑的轮廓。两匹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在车夫高声的吆喝下,唿喇喇地冲进了这片苍茫里。
      “驾,驾,快啊!快啊!”
      车夫手中的长鞭刷的一声落在马背上,打得两匹疲累不堪的马鼓起了最后一丝力气,飞起了四蹄狂奔,汗珠不绝从它们的长鬃上滴落。这两匹身高腿长,明显是千金难买的骏马在爱马人的手里,会得到世上少见的珍视和优待,但此刻却被苛刻的鞭策,已恨不能被榨干身上最后一丝气力。
      马车终于驰进了西京城邑。关闭几日的城门如今却无声的大开着,黑牙牙的人群跪伏在城道的两侧。如此死寂,仿佛天地都已寂灭,留下的一尊尊雕像。大雪白茫茫的,已在人身上积起厚厚一层。每个人都已被积雪湿透,却没有一个人动弹,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急驰的马车一眼。
      乌金青石板的大街在如此的大雪中,仍显得干净整洁,雪积不盈寸,显然不久前还被人努力清扫过。两旁的店铺家家大门紧闭,只有黑鸦鸦的人列跪在街道两侧,无声,静默,一手伏地,一手攥拳紧贴心口,施行着一种虔诚的礼节。
      马车从人列中驰过,笔直向前,沿西京城正中大道放蹄而驰。全城无声,似天底下都只有这一辆马车在行驰,只有这一个声音:得得得,得得得……穿过西市,平康坊,朱雀坊,终于越驰越慢,越驰越慢,最后停在了一座大宅第门口。这座宅第方园广阔,占地百顷,处于西京最高地势,几乎可以俯瞻全城。放眼望去只见依山而建,精栋雕宇,飞檐勾角,密层层的也不知道有多少间房屋,就是京城皇都,也未必有哪家王侯将相置得起如此美轮美奂的府第。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百年来不断修缮完美而成的古朴壮观。
      宅第的大门外表却十分朴素,左右两座石坛中各蹲坐着一头神态凶猛的石狮子。十几级的临街长阶俱用黑白两色的云南大理石砌成,黑白相间分明,以紫金汁浇缝。黑漆大门上,茶杯大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上“铁卫府”三个金字,竟是御笔。
      进门处垂手侍立着两列黑衣府卫,个个腰悬单刀,头束白带,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看上去看两排石雕。风刮起街上的积雪,亦刮得门顶匾额上四面悬挂着的白幔飞扬飘舞。偌大一座府第,竟死气沉沉的寂静无声,有如一座坟墓。
      马车刚刚在宅门前停稳,大门里已迎出十七八个人来,均是头束白带,身披麻服,一副重孝装束。为首一人走到车前几步便即停下,躬身跪伏下去,道:“方霖叩迎小姐。”
      他一跪下,身后跟随的人亦纷纷跪伏在雪地之中。长街上寂静无声,风卷起雪花扑打在车前跪伏的人群身上。
      车帘终于缓缓掀起,一双牛皮小靴踏在冰雪的街道青石板上。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娴静秀美的眉目间似常年深锁忧郁之色,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衬着微尖的下巴,让人觉得这女子文弱的身子里有一股凛然的刚烈之气。她身上虽披着一件厚厚的皮裘,嘴唇却还是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仿佛她全身都是寒冰铸就,连半点热气也无。无论什么人看上她两眼,都会情不自禁的连打几个寒噤。
      她目光在地上跪伏的人群身上略一流转,就移向了府第正门上悬挂的白幔。她脸色更加惨白,皮裘中的身子也微微发抖,嘎声问道:“府里出什么事了?为何你们都身穿重孝?”
      哥哥……她哥哥的病……
      伏在最前面的方霖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字的道:“小姐节哀,府主暨夫人三日前便已仙逝了。”
      仙逝了……
      从得到兄长病重的消息,就一路疾赶而回,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结果,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么?
      只是生病,怎么就成了永别?
      女子似是突然冷得厉害,退了一步,靠在车厢上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抬头望天,那茫茫大雪似是不知人心的悲凉,兀自扬扬洒洒的泼舞着,闭上眼,从长睫下不断渗出的泪珠,顺着她白玉的脸颊不绝滑落。她全身都在不可抵/制的轻微痉挛着,却紧闭着薄唇,不发出半点声息。
      她那风华绝世的兄长,世间唯一的亲人,怎么就这么去了?
      说好的携手相护,冷淡世间不离不弃的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灵堂的。
      正堂香雾缭绕,触目所及俱是白色帐幔。法音梵唱如从天外传来,再宏伟的法事,能带来死者的瞑目,生者的安宁么?眼前的一切都似隔了层雾,越来越模糊,那僧人的法唱声,也似乎离她越来越远。眼前就是兄长的灵棺,离她这么近,又似乎离她那么远,远得似乎这一切都只是个不真实的噩梦。
      她踉踉跄跄的拜伏在灵棺前,似乎对面也有个少年在向她还拜。她大哥数年无出,膝下只有这一个弟子,亲如子侄。这是在代行孝子之职么?
      “你走开……”
      眼前一片水光,不知是泪,还是雾。胸口也如有千百把利刃在搅动。“……我哥哥没事的,他怎么会有事……阿寒,你告诉我,你们是哄我的,我哥哥只是病了,他没事……你别拜我!”却连声音也全然嘶哑了,突然间眼前天旋地转。
      “小姐!”
      “快去找大总管……”''
      “大夫呢?快去请大夫!”
      “小姐……小姐千万节哀啊……”
      到处是喊叫,到处是人影晃动,灵堂因她的突然晕厥而大乱。但这一切与她何干?她只感苦痛,只觉无望,只恨不能就此闭眼离去,从此再不理会这孤苦人生,世情悲凉。
      ……
      四周一片漆黑,晕晕沉沉之中,似乎身在万丈深渊。如此之寒冷,又是如此之凄伤。什么都无法依靠,那锥心的疼痛,明知失去最亲的亲人,最可靠的依靠,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感觉。
      好冷,好冷啊。
      好象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她因讨厌那个徐州来的女师,不愿意去女学上课,借口身体有恙请了假,偷偷跑出去跟着东城卫的人去围猎。结果遇上大风雪与侍卫们走散,在大山里迷失了两天三夜,饿得七荤八素,又祸不单行的遇上了觅食的野兽。
      那老虎真可怕啊,饿得眼睛都红了,张着血盆大口,一直在向她扑跃咆哮。她拚命的向树的更高处爬,衣服被扯烂了,手脚都鲜血淋漓。求生的本能使得她暴发出了不似八/九岁女孩的力量。尽管已饿得头眼晕花,却仍在树上爬附着坚持了一/夜。
      饥渴,恐怖,孤独,寒冷……她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老虎也很饿,一直围绕着大树没有离开,血红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她这具鲜美的幼小身子。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次是肯定死了。她好想哥哥,好想宁哥,为什么他们还不来救她?为什么这么多天了,她的侍卫们还没找到她?她抓着树上的雪塞进嘴里解渴,可是真的好冷,好饿。她以后再也不挑食了,就算是最难吃的榛面窝窝头,她也不会再扔掉了。她晕晕沉沉的抱着头,不向树下看。幻想着不去看饿虎的那双血红的眼睛,她就不会再害怕。好象就这么缩在枝桠后,饿虎就看不到她了,她就会安全了。也许下一次睁眼,那可怕的野兽就会离开?
      可是不管她怎么催眠自己,每一次睁开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还在下面死死的盯着她。
      “哥哥,你快来啊……鸾史好怕,好害怕……”
      她哭着,想再向上爬高一点,可是手足已冻得僵硬,怎么用劲也撑不上头顶的枝桠。这次,她是真的要死了么?可是她不想死啊,她真的好怕啊,不想死啊。
      “你除了哭,就什么都不会干了吗?”头顶突然传来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天才蒙蒙亮,光线不是很清晰,那人穿着黑衣,跟头顶老树的枝桠相融一体,但可以分辨出,这是一个男子。
      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是谁。她觉得流干了的眼泪又汹涌而出,但是却没有什么惊喜或者诧异,仿佛已让一夜的惊恐寒冷饥渴折磨得失去了一切知觉。
      “没有教过你防身之技吗?没有教过你刀术?”那声音传来,冷冷的,淡淡的,天边山峦也是如此冷,而淡。似一切与他无关般的冷漠。“你身上是府主送你的软铁九锻刀,你真的以为是拿来好看的玩具吗?”
      刀……刀……她握紧腰间的短刀。哥哥送她的九锻刀,吹毛断须的好刀。可是天知道,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遇到野兽后的极度恐惧,她没有崩溃已是不易,哪里还记得有武器。
      “教过你野地生存,可是你不知道怎么寻找水源和食物。不知道怎么躲避危险。遇到野兽,你也只知道哭泣逃避,不知挣扎求生。你手中有刀,身怀有技,可是你连一只山虎也无力应对。你真的,姓君吗?”
      君家儿女流血不流泪!以前她摔倒时,也是这个冷淡淡的声音这样的对她说。
      “除了哭,你就什么也不会干了吗?”他没有讥嘲,也没有关切,只是平淡的讲述这样一个事实。
      “我没有力气!我好饿……”她饿了两天了。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她忍不住喊了起来分辨,用力的睁眼想看清这个人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想要看清一些,可不受控的泪水却模糊了视线。她只是个孩子,她已经饿成这样了,她已经吓成这样了,换成别的正常亲人,早该把孩子搂入怀里呵护安慰,可是他,在这种情形下,却对她是如此的冷淡,甚至于冷酷。
      “这头虎兽比你更饿。它已经饿得皮包骨,显然整个冬季都没有找到什么食物。它虽然在咆哮,却是强弩之末,它未必比你更有力气,否者以你现在的高度,它早可以一扑而就。”
      树下的老虎似乎也听懂了这个冷酷的声音,发出更加凶狠的低吼,涎水从獠牙下滴落。
      “你早就来了吗?你早就找到了我,却一直跟着我,看我被老虎追赶?”她握紧了九锻刀,哭喊着砍向他。
      “你为什么不救我?”她哭得比被老虎追赶时还要伤心,这个人,是哥哥派来保护她的人;这个人,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伙伴啊。他却看着她落入虎口,看着她历经惊恐,生死折磨,他却在树上坐了一夜。他居然不救她?
      “你为什么不救我?鸾史好害怕……宁哥,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要这样?”他站得太高,她砍不够他,只能一刀刀砍在头顶的枝桠上。
      “因为你是君家的女儿啊。”那声音轻轻的道。“你不喜欢听女师的课,请假逃避。但是你再讨厌,你终究也还是要回去课学的。你害怕这只老虎吃你,可是你再怎么躲避,再怎么把头藏起来,老虎也不会因为你的害怕而放弃。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再怎么厌恶害怕,你也逃避不掉,终究还是要自己面对。”
      “恐惧憎恶都于事无补。站起来,拿紧刀,这世上没人能帮你。很多事,你只能独自应对。”那声音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吐得清清楚楚,砸在她幼小的心灵上。“与其浪费时间问我要道理,不如承担起自己任性的责任,先解决掉这头想要你命的虎兽。”
      “它要你的命,你就先要了它的命!”
      大喊一声,她从树上扑了下去,两眼通红,大声哭泣着,开始挥舞着短刀砍向那头虎兽。
      她好怕,好饿,可是她不要死!再哭再怕,也逃脱不了命运,那她就要挣扎求生,死也不要让老虎吃得那么容易!
      她挥刀,一刀一刀的砍在野兽脆弱的关节上,砍在肚腹的软肉上,鲜血混合着泪水飞溅。
      她不哭,她绝不要再哭,君家的儿女,流血不流泪!
      她用力挥刀砍在老虎的前肢上,虎血冷冷的溅满她白皙的脸蛋。“你先死!你先死!”她嘶吼着,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愤恨,都在这一刀一刀的厮砍中发泄出来!
      是她自己的错,她自己任性。那么,她自己惹下的事,她自己来承当!绝不再逃避!
      她终于将老虎砍成了一滩死肉。
      她浑身是血,有老虎身上的,也有她自己身上的,她在虎兽身边坐了很久很久。慢慢的,慢慢的,她停止了哭泣。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那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少年男子,看着他那万年静美的面容。黑衣轻拂在白雪地的背景,更衬着满地的血迹鲜红狰狞。
      女孩子的表情已由惊恐愤恨,慢慢的恢复平静,仿佛一夜之间,那个任性的孩子长大了。
      她身上的血已浸透衣衫,但其实大部份是虎血,自己没受什么伤。在她扑下树的时候,那老虎的四肢就已被飞石击折。她一刀一刀飞砍的,是一只看起来凶猛,实则已失去伤人能力的虎兽。
      他是她的守护者,他其实,不会真的让她受伤害。
      可是他逼着她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的时候,是真的没把她当成一个八岁的孩子来看待。如此之理智,又如此之冷酷。
      她狠狠的擦去脸上的眼泪。
      “宁哥,我以后,不会再哭了。”
      再害怕也不哭。再无望也不哭。这吃人的世界,无论怎样的逆境,她都绝不再逃避。
      她会勇敢的面对。自己面前这冷冷的人世。
      ……
      “小姐,小姐!”耳边似有声音一直在轻轻的呼唤。
      君鸾史缓缓张开眼睛,眼前一切景物都似隔着层雾似的模糊不清。她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发现头顶是她熟悉的帐帏,她回到了从小居住的舍阁。
      “小姐醒了……”床边似环绕着很多人,这个声音却是她最熟悉的,那是从小侍奉她的贴身侍女彩墨。她离开铁卫府一年多了,彩墨居然还没嫁人么?
      “小姐醒了,快把煎好的药端出来……”
      “再请王医判来瞧瞧,请下脉。”
      “去禀报大总管,小姐醒了。”
      ……
      大总管!君鸾史晕晕沉沉的头脑因这个词而惊醒,仿若醍醐灌顶,一盆冷水直浇在心头。她挣扎着想要坐起。
      马上有人来搀扶:“小姐您快躺下,王医判说您一路赶得太急,染了风寒,可得好好休养才是!”
      什么时候她的屋子里有了这么多的侍婢婆子?她从小的性子就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更不喜欢一举一动被人所拘束。她可不是西京城里别的那些被身边侍婢仆妇拘缚的大家贵女!“你们都出去!”她厉声喝叱,然则声音嘶哑无力,全无气势。
      那些人反而拥上来更多了。
      “大夫说了小姐要静养才妥,这是才煎好的药,小姐可要先用?”
      “小姐躺了两天了,身子骨尚软,可不能急着下榻……”
      “好了。”一个声音自外传来。一字一字又轻又慢,又清又冷。“都出去。”声音似檐下滴落的一串串冰珠,清而轻,却有无穷的威慑力。只淡淡的五个字,刚刚还纷纷攘攘的屋子,突然就安静下来。
      然后刚刚还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堆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她身边就一片空寂,只有低垂的帐幔,还在轻轻的晃动。
      看不到说话的人,声音还在厅外的外廊上。这是女子的闺房,外男自然不能入内。君鸾史挣扎坐起,赤足踩在紫檀地板上。屋里烧了地龙,四处帐幔低垂,虽是寒冬,却暖如春天。一切摆设还是她旧日的习惯爱好,仿佛她这一年从未离开过。
      外厅也空无一人,她居住的听涛阁处于西园高处,楼外种植的全是大片修竹。竹枝摇弋的影子从圆形轩窗的薄纱上透过来,她这才发现现在是晚上了,大片的月光透过外廊,洒在木质地板上。在她昏睡的这两天里,大雪不知何时停止了,这静的夜,明月高悬。
      那人就在外廊上,竹影下,他们之间隔着帐幔和月光,不过数步,却似隔了千山万水。
      唯有风在轻轻的吹过。
      君鸾史慢慢的跪坐下来,看着低垂的浅色窗纱,上面倒映着那人黑色侧影。月光就在长长的外廊上流淌,这个淡淡的人影,却似比月光更虚幻,更不可捉摸。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是个人。他有着那样飘忽的气质,几步之远,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或者,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他。
      君鸾史不再看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平放在膝头的双手。“我到底是什么病?”一年后重逢,没有寒喧客套,也没有激动癫狂,她的声音能如此平静,让自己也有点意外。
      那人影也在外廊上坐下来。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纱帐。
      “大夫说你一路赶得太急,染了风寒。”他淡淡的道。“你确实应该卧榻静养。”
      风寒么……只是风寒,为何她的心如此的绞痛。
      “赶得太急……我赶得这样急,却还是没见上哥哥最后一面。”她用力握紧衣袂,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从小疼她爱她抚养她成人的哥哥死了。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哥哥,唯一可信赖的就是哥哥。现在哥哥死了,这世上就只留下她一个人。她该怎么办?她从来都不以智谋见长,更不懂驾驭人心,她该如何面对这世道艰难?
      “我得到的信是哥哥病重。哥哥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走得这样急?说去就去了?”
      “你是哥哥身边的人,为什么我赶回西京,第一眼见到的是方霖,而不是你?哥哥去世的这几天,你为何不在府中?去了哪里?”
      指甲深陷入掌心,血一滴滴的滴在白衣上,却感觉不到痛。
      “我一路不眠不休的赶路,走的全是府里最快的驿道。哥哥早已去逝,驿站却没有半点信息传出。三天呵。”
      铁卫府的府主去逝,这么大的事,整个西京都被封锁,居然没有半点信息外泄。她身为铁卫府的小姐,一路回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她示警。
      “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要封锁消息?这铁卫府早已被你经营成了铁桶一块,你这样是要诱我毫无防备的回府吗?”
      她无法再维持平静的外表,全身颤抖着,向着他的背影低声嘶吼:“我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她从来不觉得他会真的伤害她的哥哥,但这次哥哥去逝得这么蹊跷,如果真的和他有关……如果真的和他有关……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她该怎么办?和他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和他作敌人,她能算计得过他吗?一想到与他为敌的可能性,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无望都让她发起抖来。
      不哭!再害怕也不哭!再无助也不哭!什么样的逆境,她都要面对!
      “就算你想我的命,你也先告诉我一个答案!”千百遍告诉自己绝不要哭。可是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她拚命不让眼泪掉下来,睁大了通红的眼睛,狠狠的瞪着纱帐的那个黑影。死,你也要让我死得明白啊!
      那人终于出了声,轻轻叹息。
      “还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他无奈的道。缓缓站起来,月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更衬得他身材修长。君鸾史要抬起头,才能仰望到他的面容。“做到铁卫府的家主,这样任性可不行啊。”
      这样轻柔的一句话,却让她如五雷轰顶。“家主?”她难以置信的发着抖。“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要我做铁卫府主?”
      “君家子裔单薄,府主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他淡淡的道。“由你来继承家主之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是啊。人道伦理在此,君家只有她兄妹二人,哥哥如果不在了,当然只有她有资格来掌管铁卫府。做了铁卫家主,她就得日日夜夜来面对这纷争的乱世,面对这割据的西疆。
      日日夜夜的,面对他。
      “原来你是想我来做家主……”她猛地抬起头,咬紧了唇。咬得那样紧,甚至有一丝血丝从齿间渗出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对面的他一挑眉,倒是显露出几分诧异来。到底是君家的女儿,有着本能上的敏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轻描淡写的说来。“大夫说你有心疾,心力常有不继。不过只要保持静养,情绪安宁,十年之寿还是有望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君夏之盟,五世竭泽。她做了铁卫府家主,就是第五代府主。他只要最多等上十年,便完成了这五世之约。甚至于,以她的性情,这十年都未必用得上。
      闭上眼,仿若一柄钢刀刺进了她的胸口。那一刹间,她就象被一只魔鬼的手抓住心脏,绝望而疼痛,发不出半点声息。
      面前这个人,爱他爱了十几年,从小爱到大,却知道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自己。不要紧,没有爱情,她至少还有自尊。她远离家乡去外面游历,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淡忘这一切。可是现在他来告诉她,她哥哥死了,他还要利用她来做家主,完成最后的誓约,只因为她命不久长。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们之间,就只有利用这一条路可以走?他的眼中,是不是除了她哥哥,什么也人也不放在心上?
      不对,哥哥也不在了。哥哥也死了——
      死了。死了。
      有声音在脑海里喊,哥哥死了。
      仿佛有只手在轻轻抚上她的发顶,有个声音在她头上轻轻的说:“是不是很痛啊?觉得这世道真是黑暗,没有指望了?”
      她想要挣扎,却不能动,只能忍受这种窒息的痛苦,无以言表的痛苦。
      “什么都指望不上了啊……最爱的人都已离去。这世道如此可憎,却还要独自面对。”他轻轻的自语般的语气,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真是心灰意冷啊。想要大哭一场。”
      是啊,真想大哭一场啊。
      ……不,她不哭!她绝不要在这个人面前哭!再痛也不哭!她更加用力的咬紧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真的伤心狠了,就哭出来吧。”他收回了安抚她头顶的手,退出廊外。刚刚那一息的温柔,仿佛是昨日的幻觉。
      不哭!我不哭!鲜血却从她嘴角喷涌出来。
      黑暗逐渐笼罩,她还在一口一口的大口咳血,染红了胸前的白衣。
      她可以不哭,却控制不住心碎的痛。那样的痛,碎了百片千片,千万片。
      ---那么,也好,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那无底的黑暗地狱,就此沉沦下去吧……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黑暗,寒冷,无穷无尽的绝望和疲倦……自己这是在哪里?自己这是死了吗?她不想知道。她只觉得累得很,倦得很。只想就这么沉沉的永远睡过去,永远都不用再醒过来。
      她太累了,这些年来她的心在苦痛中煎熬,从未止歇。
      但忽然间她仿佛听见了什么,似乎在世界的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她竭力集中所有将要弥散的意识去倾听,终于听见了――仿佛是一个很柔细的婴儿在啼哭着,每一声啼哭都象一只小脚在蹬踏着她的心弦……是谁在哭?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却象在呼唤她?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怎么眼皮这么沉重呢?
      “小姐!小姐!”
      她终于听见了耳边这急切关怀的呼唤声。她努力地,艰难地睁开眼,终于看见了彩墨的脸,也看见方霖的脸。
      怎么了,怎么他们眼中会有泪光闪烁?身为侍卫总管的方霖,出身于刺杀情报世家的方氏少主,一向是冷血而坚强。她从小到大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动容过,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石头砌成的。怎么这个以理智镇定出名的人,现在也会流露出惶恐焦急的情感来?她努力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什么也不能想,脑子里就象有千百柄铁锤在锤打,打得她眼前有千百星星在旋舞、眩晕。
      她努力的吸一口气。怎么呼吸也这么困难呢?
      “小姐,你不能死,你一定得醒过来……”方霖声音嘶哑,他的脸白得实在和她差不了多少。
      死?她只是受了风寒而已……她怎么会死呢?
      她艰难地再吸了一口气,突然又听见了那婴儿的哭啼声,细细的,却又清清楚楚地传入她耳膜中来。“孩子……”她孱弱地低声呢喃,“那是谁的孩子……哭得这么厉害……”
      “孩子?”方霖讶然地看向她。“你……你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孩子在后面,最少也隔了两进院子。君鸾史怎么能听得到哭声?
      “那是谁的……谁的……孩子……”
      “是府主的女儿。”方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府主去逝的那天,夫人忧伤过度,产下不足月的婴儿后也去逝了。只有这小女孩还活着。”
      女儿?她哥哥留下了女儿?
      君鸾史努力让自己再清醒一点。“哥哥的女儿……她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这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醒着就是在哭,很少吃睡,嗓子全哭哑了,谁也哄不住她。”已经五六天了,这不足月的婴儿这般哭法,真不知道能否活下来。
      君鸾史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挣扎坐起:“我去看她……看看这孩子……”
      彩墨慌忙扶住她,方霖伸出手,又缩回去。“你别动,我去请二公子抱孩子过来。小姐你千万躺着不要动!”
      君鸾史只得顺从的躺回去,只这么坐一下子,就心跳如鼓,冷汗直从背上淌下来。
      婴儿的啼哭声仿佛很近了,奇怪的是声音反而比刚才微弱,她几乎听不清楚。
      她努力的再睁开眼来,看见床前已多了一个十一二的少年,怀中横托着一个襁褓。包裹里露出一张娇嫩粉白的小脸,小小的瓜子脸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却有一双大大的乌黑溜圆的眼睛,水汪汪的清澈瞳孔带着隐约的紫色。
      哥哥的女儿。哥哥唯一的血脉,他的女儿!
      不知不觉,发誓不哭的她已泪如雨下,哽咽着伸出了手:“让我……让我抱抱她……”
      这女孩儿一直啼哭到现在,声音亦已嘶哑了,却还在呀呀的啼着,听着比小猫的叫声还要细弱,纤小的一双手脚在襁褓里踢蹬着,任什么人来哄也休想让她有片刻的安静。除了大总管这个耐性极好的弟弟夏寒,还真没人敢来抱她。
      君鸾史将这个不足月的幼女轻轻搂在怀里摇晃着,抚拍着,想起相继离世的兄嫂,这小小婴儿刚一降生便成孤女,难道她也知道自己无父无母的可怜命运,所以才这么啼哭不止?想到这里,泪水不绝从脸上淌下,一滴滴的滴在怀中女婴的小脸蛋上。
      小女孩呀呀的啼哭声慢慢地减轻下来。
      再过得一会,她竟然就停止了哭声,睁大了一双泪盈盈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君鸾史,伸出小小的舌头砸舔起溅在她小嘴角的泪珠来。
      方霖大喜,这几天他可为这啼哭不止的小小姐伤透了脑筋,叫道:“好了好了,她总算不哭了,这可谢天谢地!”
      抱婴儿过来的少年夏寒这几天代行孝子之职,虽然疲累,却只要空闲就守着女孩儿寸步不离,对她已产生了旁人难及的感情。见她终于止了啼哭,眼中也不禁流露出欣喜之意,向前再走近几步,嘴里虽不说一字,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君鸾史也想不到这女孩儿一到自己怀里便即止哭,低着头凝视着她,只见她一双大大的眼睛也凝视着自己,眸中水波荡漾,竟似有紫波流彩。这真是一双神似哥哥的眼睛。她胸口生出一股母性的柔情来,忍不住伸指去抚摸这孩子凝脂也似的小脸,却见婴儿伸出粉舌,津津有味地舔/起她的指尖。
      女孩儿的小嘴,温暖柔软如春天的花蕾,刹那间温暖了她苦痛孤寂的心灵。
      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将她的心一下子牢牢系在了这女孩儿的身上。她忍不住搂住了婴儿,似搂住这世上最可贵的珍宝。
      “乖乖的小宝贝……乖乖的小宝贝……”
      她喃喃道,亲吻这孩子的小脸。这无望的世界,总算没有将她打入绝望的深渊,留下了这一抹温情的亮色,让她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留恋。
      夜色深沉。
      孩子喝饱了乳汁,很安静的睡去了。所有的人都离开,让她可以安静的思考着这几天来的遭遇。最初的伤痛过去后,已经没有了那份痛不欲生的感觉。唯有的,是心底越来越深的寒栗。
      ——为什么,哥哥会突然病逝?一代西域之王,铁卫府的家主,他们君家的天一心法就算不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生,也差不到哪去。正值盛年突然离去,甚至事后还要封锁消息,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怎么可能?!夏宁是他身边最得持重的大总管,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连哥哥都能下手,这世上还有谁他下不了手?
      ——明知道自己生了心疾,寿元不永,就想推举自己坐上家主之位。这个家主,跟他手里的傀儡有什么区别?就算自己不当这个傀儡,他也不慌,因为还有一个人选,就是哥哥留下的这个遗孤……甚至让哥哥的女儿做家主比让她来做更合适!连十年都不用等,毕竟一个失怙失恃的孤儿,要她早早夭折,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最信任的人,是伏在你妹妹和遗女身边最可怕的恶狼?
      抱紧了小女孩,眼泪一滴滴打在她的襁褓上。
      绝不能将命运交给那人任其欲为。她要逃!
      君鸾史看着窗外的夜色,铁卫府亭台楼阁,飞檐黄瓦,山石嶙峋,在她眼中却处处冷意澹澹,杀机重重。
      她要带着这个小女儿逃出去,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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