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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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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街上,许是因为战乱,四周比上次来时荒凉不少。
“阿羽,过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身子一僵,站定下来。
“爷爷,爷爷。”一个小男孩擦过他的衣角跑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他半垂着睫毛,重又向前走去,眼睛胀得生疼,想是风沙大了些。
“阿豫,我们回家吧。”老人的声音渐远。
终究是听岔了,想想也是,那人走后,便不再会有人如此唤他。
匈奴人骂他“弑父逆子”,韩国人唾他断了韩国的血脉。
他的血液连接的一切,都弃他而去,却远没有那人因他而死来得痛彻骨髓,钻心噬血。
第一次见他时,那人一袭白袍,倚坐竹椅,扭头对他的母亲微笑:“姑姑,你把阿羽放心交给我好了。”然后回头冲他笑,唤他:“阿羽,过来。”
那是除了母亲外第一个冲他笑的人。
年幼的他被那个笑惊住。少见的温暖的气息划破天山冰雪冻成的冰塑,投进他的血脉差点逼出泪来。他无比庆幸4岁后自己便不会哭泣。
少年走过来,摸摸他的头,手掌心微凉,但相比逼仄的风雪和阴湿的冰窖而言,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暖和,如图书卷里写的春暖花开。
“以后就叫我哥哥吧。”少年蹲下身子冲他又笑起来。温柔的眉眼猝不及防撞进视野。冻了七年的冰几乎被笑意里浓烈的光芒凿开一条酸涩的缝隙。
“夜羽,不得失礼。自此你便托由公子照看,叫‘公子’就好。”母亲遥遥望过来,“迟忌,这孩子托在你这里,有些什么事,便吩咐他去做。”
“姑姑,他还小。”
“不打紧,吃人家的饭,自然要替人家办事。阿古图七岁时便能驯得野马了。阿四你七岁时不也已经能凭着一首好诗震着国中了吗?当时王上念着你的诗,脸上掩不住的讶异,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微微笑起来,宛若天山上特有的雪莲。难怪她弃了韩国的高位奔去天山边,却染上了怎么却治不好的寒疾。
这都是命。
就像他前些日子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一般。就像师傅风雪老人终前说的一般,这都是命。
“夜羽,戚夜羽。阿努打,快叫公子。”母亲见两声未换回儿子的神,便微扬声调叫他的匈奴名字。
“公子。”他轻声说着,语气是带着的情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委屈与绝望。
而他的希望,尽数冻在四岁的冰窖里,再也没有苏醒过。那个夜晚,流尽他接下来许多年的泪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他还小。”反倒为他一脸冰霜而嘲笑。留下他面无表情守着疼痒难耐的冻疮足足半月。半月之后,他带着一壶酒和两袋肉干,头也不回地上山拜师,苦学3年。
现今的他,若不是知根知底,谁也想不出是个有着半身匈奴血液的7岁孩子。
他不敬天,不敬地,面对族内神圣的图腾也不含半分敬意。每餐饭前,匈奴人总要感谢神的恩赐,他却一言不发低头吃饭,神色泰然。
——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们赐舍我的生命,以及你们带来的,惨烈的死一般的毁灭呢?嗯?
忽然起了风,院子里新开的一树春花被摇下数十片的花瓣。看上去同天山边的雪莲有几分像。母亲咳嗽起来,再停下来时掩面的帕子上已然有了血迹。
迟忌看上去很紧张:“姑姑,外面风大,进屋吧。”
母亲摆手:“不妨事。倒是你要避着些风才好。”
迟忌依旧笑着明朗的眉间却染上灰暗的寒气:“旧疾往事,不提也罢。说起来,姑姑这次回来,是要调理身子的,可不能在我这里着了凉。”
母亲笑笑,依言进了屋子,然而可惜,待她再出屋子的时候,花枝早就谢得只剩下几梗花萼,而她也没能再睁眼看清。
他跨坐在院子里最高的一个树上。手里攥着一支箫,印在手心一排箫孔的圆斑。他对着阳光举起一串坠着戒指的挂饰。阳光穿过戒孔戳进他的瞳孔,如同临终前母亲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告诉他这戒指是要送给他所爱之人,那时心里翻滚着不息的嘲讽。
——爱,爱么?这是什么东西呢?从来没有人解释过这些给我听,它是什么鬼东西?
“阿羽,来。”迟忌站在树下,冲他招手。
“公子?”他跳下树,弯腰拍拍身上的尘土,等着心跳恢复原先的样子。
“跟我来。”微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难以捉摸的颤抖。
“姑姑说,待你舞勺之前,要我带着你和她的……”迟忌停下来,眼睛里贯的笑意,早就被不可思议的痛苦浸泡的只剩下暗黑色的光芒。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夜羽低下头,袖子里的手越发狠劲的握住那只箫,声音模糊不清:“…回天山,然后和阿古图葬在一起。”
“你,都知道了?”
“来之前,她说过。”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要……”
“不过是为了拼着不能转世,守着他罢了。”夜羽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把足够伤人的话挑明,眼神空洞的仿若浓厚的夜色:“可笑吗?”
——你们给我的生命,不过是我所唾弃的,一文不值的东西。谁允许你们给我的。嗯?谁允许你们后悔之后再做出一副恩赐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谁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给予我生,又夺去我生的权利?呵,你们终究不过为了这些可怜的东西送掉了性命,而我如今短暂的生命里且睹你们的死亡,是多么畅快的事,可惜你们都不知道。
迟忌突然笑起来,揽住戚夜羽单薄的肩笑得弯下腰去,脸上的表情让人当着以为他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阿羽原来同我是一样的人么?”他歇一会,然后捧着匣子走远,“真是太好了。”
三日后,母亲再度以戚紫期这个名字出现,而“依玛儿”已经随着她不能在长生下去的生命,消失在韩国人面前。自此落成史书里磨花的薄薄一句话。接着刻着它们的竹简也在漫长的岁月中与原先的字句失散的不知天涯海角。
渐渐的,夜羽从许多人口里了解了公子的“家庭”。
韩王五子二女,唯宠三子。三子性劣却极似故人。当初一句“一袍红袖敛微神,素莲紫期天山尘”一是说素衣绝雅的母亲。另一句便说得是红衣艳装的莫红袖,也就是戚迟安的母亲。那段轰轰烈烈的震惊七国的传奇,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津津乐道——自从莫红袖死后,君夫人的头衔也就空了这么些年。
公子向来是最出色的,却因为上代人纠缠不休的历史而终于不受信任。长子迟衿次子迟冣平素内敛,实则一个仗着自己长子的身份,另一个则靠自己母亲家的强势立足。五子迟厘默默无闻,却是几个儿子中唯一母亲健在并圣宠正盛的迟窈迟窕是一对双生女,一个活泼一个稳重,但都待公子很好,也唯独只唤公子“哥哥”,对其他人不过囫囵个头衔罢了。
但是有一件事,戚夜羽听后,突然默默握紧拳头,直至指甲穿破掌心的血迹渗透过衣袖。那件事对他而言几乎感同身受。那种绝望是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永不会忘记的恶梦,嚣张的占据他们的心脏,烙上最为狰狞的伤疤。
说起来格外简单,不过是韩王次冬狩猎时,带着十四岁的迟衿,十一岁的迟冣,十岁的迟安和九岁的公子。然后在迟衿的提议下,4个孩子一起去营地不远处玩,一个侍卫也没带去,甚至只与守营的士兵知会了一声。再然后迟冣和迟安当着如同什么都没看见了迟衿的面,把迟忌推进了捕鱼的冰窟里。一个时辰后,衣服被冻在冰块中才得以浮在水边的迟忌被救起。然而这个被所有随行御医见后却暗自摇头的孩子,终究活了下来,却因为这件事,自此染上遇风咳血的病。身子弱的不可思议,也越发引得韩王的不快。而当年的事情,却被传成迟安与迟衿迟冣出营时,听见迟忌的呼救才赶去将因贪玩落水的迟忌救起。韩王信以为真,赏三子。冬狩也并因此耽搁过一时半刻。
——其实我知道,当寒意沿着脚尖,指尖慢慢渗进你的皮肤发丝肌骨直至内脏的时候,心里的冰冷的温度却带来它们远远不及的痛苦。就像你亲手用指甲把自己的心脏刨下一条条沾满血液的肉一样。所以从此再也不会有心了,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再也不会天真的以为血液一类的东西是你最后的依托。对不对?
岁月其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十四岁的公子生至弱冠后,随处可见一脸倾慕的少女打扮的花枝招展,甚至还混有几个面带羞色的少年。这些人在公子府旁几近无所事事的晃着。再比如七岁的戚夜羽长成十四后,即将去天山给那个仅仅唤过3年的母亲送最后一程。
眼见府内的花快谢了,戚夜羽开始收拾起行装。他并不打算告知公子自己走的时日,因为此时的韩国由于战乱已然乱作一团。若不是有公子一力撑着,帮着病重的韩王打理朝政,恐怕整个韩国已然落在嬴政手里。
迟安仍是不晓世事般整日悠然享乐,当真合了那个“安”字。却累得公子几次晕在案旁,急得侍从杉常和贴身丫头小思几乎跪着求公子睡一会觉。公子只是笑,却不肯应下来。望着桌上的竹简,眼里的血丝也映出疲惫无奈的光来。
倒是韩王怕是要撑不住了,公子府上来汇报的御医渐渐频繁许多。因先前许多年一次战乱中残废的迟衿和互相斗到两败俱伤的迟冣和迟厘终究又不甘心起来。
那日午后,日光少见的好。戚夜羽背着包袱,一身玄衣。刚向着公子提出告辞的话。可句子之吞吐上半句,就被杉常喊着“公子”给咽了下半句。
迟衿迟厘迟冣三人竟联手,经年经营的势力各自控制了几个城门和少数的军队。公子听了这消息,微笑起来。“逼宫么?果然,果然。”公子回身望着戚夜羽:“阿羽,你等我半个月,我们一起走。”
金黄的过于柔软的阳光沿着公子黑亮的发丝蔓延到深深的眼。瞳孔里竟未曾掩尽的寒意似是被冲化开半分,隐隐闪出些摄人心魄的光来。这种少见的坚定的光芒把他逼退半步,然后略一低头:“好。”细碎的发垂下来,把眼前白衣少年负手而立时嘴角含着的,艳胜春光的笑脸,一寸一寸割开,妥帖的安在脑海里,以着光的名义扎了根。
戚夜羽回身向自己厢房走去。怕是这春光当真携着热意,他的耳后被炙烤的像径边的桃花。
韩王没能熬到第三日便撒手去了,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重又控制了这些自家兄弟的残势,顺着韩王死前的意思,扶了迟安为王。一切事情结束不多不少,整整的十五个日子。
戚夜羽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还在想,这十五天的局,公子胜得当真漂亮,就听见身旁的迟忌因一阵咳嗽,打梦里醒来。素来爱着白衣的公子着了身夺人眼球的鲜红,却愈发显得肤白纤弱。迟忌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不动声色的理理袖口,掩住一小片濡湿的艳红:“阿羽,这是到何处了?”
“约离新郑有三十里路了。”“三十里?呵呵。”公子意义不明轻笑两声。车厢里再度安静下来。
迟忌一眼望见因长度而露出包裹小半截的玉箫,随口问着:“阿羽会吹箫么?”
“不会。”
“我教你可好?”
“公子……”
“拿来我瞧瞧。”
“是。”
一阵清悦空阔的声音了夹杂了几分瑟瑟的冷意。如同辽远的草原上孤寂空灵的风声,那是真真切切、无奈而悲凄的苍沧桑。
有什么东西随着音符砸在心里,生生凹下去不少陷口去。
——我们都是这般孤寂的人,“生”而凶险,弃之未惜,只是这世间怎能得一个渗进心里的音?
“阿羽,想学么?”
“是。”应下的声音里,隐约撕开寂寥的夜色般的痂。
半月后,杉常来报公子,去年便投降了秦的那个南阳郡守腾,被秦命为将,攻破了新郑这个消息时,公子握拳的指分明紧了紧,指甲都透出一片苦涩的苍白来。“王呢?”
“被俘了。其他的消息被封了。”
“先下去吧。”
“诺。”
一阵剧烈的几乎连着肺都抽搐着的咳嗽过后,紫衣的公子习惯性的理理袖口。车厢里只听得见马蹄扣在泥地里闷闷的声响和车轮碾下去连带起一片泥浆的声音。小思先前送来的膳已经凉了大半,热气时有时无的冒出来。
“阿羽,你吹箫吧。”公子示意他吹箫,然后突然合着箫声唱起曲子,他略略温润的声线里莫名有种老人的绝望,兴许看透岁月与尘间的人皆是这般吧。
戚夜羽忽的听见自己胸膛里传出一阵仿佛有节奏的声响。然后它们莫名杂乱起来,耳后复又出现了桃花下的炙热感。
他抿了抿唇,却不碍着同首曲子不停从萧眼涌出来,声音却莫名涩起来。
傍晚是在一个村子里宿下的,几个穿着破衣的小孩子惊诧的望着衣着华丽的一行人,瞪大的眼睛里满是崇敬,刹那疑作天神。
歇了两日,公子因着面善爱笑,同村里的孩子熟了不少,小思也待他们如同弟妹。临行前一日的午后,小思正同几个孩子分食点心结果听着一个小男孩一边吃饭一边冲她说:“小思姐姐,我喜欢你,我长大要娶你好不好?”小思尴尬的笑笑,随口问:“你不是也喜欢公子么?”“可是男子怎么能同男子在一起?”小思笑起来,摸摸那孩子的头。
戚夜羽走过来的时候正撞见孩子的告白,本想就这么走开,可听到后段话后就不自觉的停下来,过了一会,脸上莫名冷出一片萧索。
第二日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在公子怀中,脸一下烫了起来,正欲离开,却见公子袖边彩绣上的几点血迹。心中一动,结果公子似是将醒,眉头皱了起来,又使他僵在那里不敢动,公子的气息平稳下来,苍白的脸仿佛玉玉雕,精致但冰冷,渗着微微凉气。渐渐向寒地行驶的缘故,天气越发冷下来,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的呼吸间都带上生凉的味道,还隐隐有些许是为了调理身子的补药的苦香。
似是觉得有什么硌在手边把手都压麻了,一抬手,却发现手心被细细的缠过了纱布,想想却不知是何时受过的伤,想是昨夜……昨夜,怕是失态了吧。可是受伤的经过却想不出来,只是饮酒而已怎么会受伤?
戚夜羽觉得确实想不出缘由,便索性随它去了,没想到却成了他很久以后,至死也不肯提及的禁脔。
公子说得当真不假,嬴政派来的人很快追来了。
说是请公子回国,实则怕是要借机毁了韩国最后能威胁到秦国的血脉,然后以一句冠冕堂皇的“韩国四公子忌卒于归国途中,秦王惜,予大葬。”带入史书,为那个面色阴厉的男人再添上一笔心安。
戚夜羽紧握手里的刀,目光沉下来,那队人马已经跟了他们半月有余。杉常说他们绝非善类,少说也是铁骑中的勇士,尤擅弓弩,一定要提防暗箭。
今夜怕要有所动作了吧。戚夜羽望着还有一两日便能到的天山,另一只手往火堆里投下木块。火焰颤了颤,复又亮了起来。几个火星不甘寂寞的跳起来,爆出几点光亮,像天上的星星。
他终于回来了,回来面对那些给他带来过最沉郁的岁月的人和地方。他回来了。
望着洞外的黑夜,戚夜羽不动声色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叠磨得锃亮的石片。这是他前些日子托铁匠用坚硬的磨刀石制成的暗器,若有暗箭飞来,总能击偏些许。他自己倒是不怕,可是总得替公子多想些。
果不其然。手中的石片尚未捂暖,便已飞去格开迎面的数只箭,因为势头过猛而又插入洞前途中半分。
火光晃了几晃,烧着落进去的几截废箭。
迎面又是一阵箭雨,戚夜羽却已然跃起舞开长刀。泠泠月光下,箭矢被使得滴水不漏的长刀劈得镞羽分离,戚夜羽手上不停,脚下又踢起矢尖徒手投回原处去,箭矢短了许多,自然也轻便不少。十几只箭头投去,已然闻听了三两声劈甲入肉的声音。
火堆里堆了不少箭羽,在洞口漫开一片。空气中的味道让戚夜羽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草原上烤羊时不小心落在火堆里的羊毛。
不消片刻,洞口的火已然大起来。土地下浅浅埋好的干柴的火油沾着火星,迅速的腾起烈焰。几乎掩住了整个洞口。洞外的秦兵似乎此时才意识中了计,停止了射箭。
戚夜羽伸手擦擦额上的汗,才走进洞的内部。
真是笑话。秦王当韩国无人么?公子此计甚妙,不误行程不说还折了他们数人。所幸天山习艺数年,早知晓这些内部通融的山洞如何才绕到直上天山。公子现今,怕已将到天山顶了吧。
他加快了脚步,熟门熟路向先前指好的汇集地点行去。半路却见着火折子的光映出了地上伏着的几个人。
心头一凛,上前翻看,却惊觉是已经被割喉的人,外衣已然不见踪影。猛然望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才想起,这几人都是队伍中的小厮。
他心下一凛,急忙起身追上去。见着山腰一处出口的岔路上火光晃动,便放轻脚步,快速靠上前去。此时手中石片已被温温的汗水捂得湿滑。
公子淡然的声音从石室里透出来:“王翦手下干将,计策当真过人。”顾不得心里的一阵沸水般的旷意竟然舒得筋骨都畅快起来。只是矮身冲进去,却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摄的不能再发一语。
艳红的火光衬得窄小的洞中一片血意肆虐。洞壁上飞溅的血珠被炙烤的干褐如粉,把灰暗的洞壁染成一片棕黑。空气中铁锈般得气息浓重不堪,直直逼近肺中。几乎还带着新鲜的温热的感受,就占了他全部的嗅觉。引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一同沸腾起来。他几近窒息,眼前洞中在火光下仍然似乎在流动的血液,或许因为地面上凹凼过浅而静不下来,蜿蜒着爬过洞穴中仿佛倾斜的尸体边。在石间狰狞开一副狂乱而重叠的动态的可怖地狱。公子身着深紫衣袍前,是一汪浓褐色的沉淀般的血池。几片碎甲布帛在里面浮动不定。他记得幼时曾在这处凹陷处跌过一跤,至今膝上肘上还有疤痕。戚夜羽站在将公子一行迫至绝境的秦军身后。无人瞧见他,他却瞧见所有人。哪怕瞳孔上已被漂在空气中的血雾覆上浓淡不均的红色。
公子站在那里,微微笑起来。脸上不见丝毫狼狈与无助。如同初见时遥遥望来的淡然笑意,刺得他眼睛一阵疼痛。
他悄无声息的望着两边对峙手里的石片瞬间甩出一排,带着劲力的风声直逼后排秦兵。锋利的石片没入他们的脖颈瞬间,便旋开了动脉,刚刚抹开皮肉而露出的白骨被喷涌出的血液淹没不见。同时戚夜羽已窜至这剩下的十七名秦军身后,手起刀落,又斩下二人头颅。血液一下模糊了后头望来的秦人。
他将长刀向前一送,感到刺穿了一人胸膛后,就着这个人倒下之势将旁边一人抵进石间生生穿透两人,再沿着洞穴突起,借力一挑,两人尸体便砸向了正在拔刀的秦兵的脑袋直直撞在锋利的石,之后晕死过去,被两具尸体遮得再露不出来。
还有十二人。
此时他们都拔出刀严阵以待。戚夜羽望一眼左腿受伤的杉常和被血染了衣衫看不出伤在何处的小思,不敢懈怠的握住仅剩的三枚石片。
他摆手飞出三枚石片,直逼三人眉心。二人立毙,另一人侥幸躲开却使身后没有准备的一个秦兵被石片穿脑而过。他不敢停顿,长刀格开迎面血雾,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劈开绕至身后的一人天灵盖,连盔带头削下一块来,投进地上血中。他一愣神,迎面刺来三把剑,最近的剑锋不过两寸,他心下一惊顾不得用刀,只好向后跃去,又就手从一个倒下的尸身上拔下立着的石片甩出去。
剩下六人见戚夜羽虽年少,却丝毫占不到便宜,便转而打算挟持公子,看似军官的一人一步步逼过去,公子却岿然不动,眼里腾起的笑意灼得被难缠的秦军牵制住的戚夜羽心里一阵慌乱。
小思和杉常顾不得自己的伤挡在公子身前,眼里的怒意在身后的火光中显得格外狂乱。
戚夜羽一个不留神,肋间被划开一长道口子。血沿着玄衣蔓延开来。他早知道,剩下的人身手都不会差。
“你的人,快到了吧。”公子开口。
军官停下,笑起来:“忌公子果如传闻。”
公子但笑不语。
“那么公子应该知道,秦王求得是什么。”语气里莫名有赵国乡音。
迟忌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自是安心。”
“我妻子是韩国人。”军官锐利的眼神柔和下来。
“也好。”公子笑意更盛。
“公子明智。”
“你可知韩后会是赵?”
军官挺直的背僵了僵:“那也不劳公子烦心了。”
公子微笑,眼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阿羽,好生活着,瞧见秦灭的一日。”
戚夜羽被剩下几个受伤的秦兵按在地上,他瞧见公子的薄唇启合数次,却听不见一个音。
公子敛睫一笑:“将军放心,他已被我下药,十个时辰内耳不能闻声。”
“无妨,犬子今年十四,应与小将军同年。”
“有劳。小思,杉常,退下吧。”
“公子,不可……”毕竟随了公子多年,言语间的隐晦,也能听明白公子的意思。
迟忌依旧笑着,他扫一眼戚夜羽,神色似乎不变:“退下。”
戚夜羽闻着森然的血味,莫名想起那个村里的最后一晚,他还记得后来小思曾半是说笑半是责备的同他说起那夜的事情。他不见以后公子失了神般派了全部人去找他,连自己也在村里寻着。后来公子将他从酒馆的屋顶上抱下来时他已是一手碎瓦。酒馆半片屋檐上的瓦都被他尽数握碎,也不知是醉了发的酒疯还是什么原因。后来公子又熬夜替他把手里扎的瓦片挑出来。戚夜羽听完,心里升起苦涩而酸闷的气息,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迟忌仅是从怀里拿出了匕首,戚夜羽赫然发觉这是他孤身去的那个洞穴前公子向他讨来的防身的匕首,它是他从匈奴带去的唯一东西,所用过的最趁手的匕首。他当时同迟忌现在一般,毫不犹豫的从怀里拿出来。
迟忌盯着那军官:“请务必,为尔所诺。”然后戚夜羽看见那把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匕首以一种奇异的速度扎进迟忌的胸口。
戚夜羽几乎听见布帛破裂开,刀尖抵在白皙的皮肤间一下挤进心脏前皮肉骨髓,然后滑进心脏里,被刀尖隔开的血液从刃下挤进去。
戚夜羽觉得心脏猛地收缩起来。他的眼瞪得生疼,眼前模糊一片,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沿着脸颊滑了下去,惹得他感觉痒了。
——他干涸的眼眶终究为他涌出冰凉的泪来。
公子同多年前一般望过来,愣了愣,复又笑起来:“阿羽,莫要哭,不疼的。”
对啊,不疼的。公子离开了新郑起服的药就是麻痹感觉的,那个时候公子就知道时日不长而放弃不再去调理那残破的身子了。
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日,他早就知道了,可不肯同他说。
他失控一般挣脱开来。迟忌倚着石壁,慢慢软下去。眼里的笑意砸在他的瞳孔里。
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他呆了七年的世界在他的面前一点点崩溃,破碎成粉尘,这辈子都拼不回了。
他扑过去,搂住了迟忌一点点僵硬的身子。
这种冷意,他以为四岁时已经成了极致,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仅剩的暖意也被一寸寸抽走。
这么冷这么冷。再不会有人只是展颜,就给他一个世界的温暖。
迟忌仍是笑,张口唱起歌来,他虽听不见,但他知道,一定是在唱歌,这首歌他从新郑一路听到这里,绝不会错。
“笑若暖春,梦里百花千里寒。唯光破,背影乱。
何处心酸,迟夜寄羽天山漫。风雪乱,别离晚。”
洞外山腰,纷纷扬扬落下大片的雪来。
——阿羽,过来。
——以后就叫我哥哥吧。
——他还小。
——阿羽原来,同我是一样的人么?
可这世上,最后同我一样的人也离我而去,我怎么办呢?
再也不敢爱了。
迟忌的眼,一寸寸黯下去。
“生”的最后的希望和意义,你都带走了,留给我什么呢?
飞雪终于遮了山洞,掩住跳跃不息的最后一簇火。
漫长的回忆下来,戚夜羽只觉得心里一阵惶惶。他蓦然想起早上收的消息:秦王派人平了颍川郡新郑一带的叛军。为首的是一个左腿有残疾的男子和一个还挺年轻的姑娘。现今被斩了首,死不瞑目的在城上悬了好些天。据说被抓当日,正巧是韩灭六年后。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失控的举止,可他几乎都不信,他只是淡淡的望了一眼不远处凝神批阅简报的意祠净,再没言语。
迟忌夜羽稀,七年期,七年凄,望眼满綦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