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佩风裳》俞以渔

4、画魅影（一）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星辰朝帝处，鸶鹤步虚声。□□花长发，珠宫月最明。”云州楚鎏城，著名的浮世华都，正值七月中旬中元节，明月悬空，香烟袅袅，仿佛一颗动人的夜明珠。曲塵河被称作楚鎏城的龙脉，横亘了这片狭小的地域，河道两旁一幢幢红墙绿瓦的小楼林立，凭借一座座弯月桥相连，游人赴水行舟，于舟上吟诗对饮，偶尔几名歌女隐在画舫中奏琴哀歌而过，仿佛在哀叹自己命途多舛，被一些风雅人士喊住，悠悠然抚琴一曲；水边还搭建一些戏台，新戏老戏都有，以此吸引一些船客的眼球，恰逢鬼月，这时节上演的便都是些关乎阴阳缘的了。

　　此时便有一条船只顺流而下，一约摸十岁的蓝衣少年坐在船头，脸上蒙了一条轻纱，唯独露出一双狡黠的眸子，无比兴奋地朝两岸张望，正是下山了的萧慕柟。一曲慢调随风而来，而后变得急促，而后又趋于平静，“鼓打五更月儿高，一缕青烟上九霄，金乌藏面天将晓，万里银河清皎皎。微风吹得仙乐动，行云伴舞玉鼓敲，极乐世界无尘染。菩提树下宝莲台，千修万修绝尘埃，时逢盛日听法旨，三教归一拜如来。”却是戏台上正演着《目连救母》，船行过时，戏台上的戏子不再唱戏，正在表演吞火、钻圈，迎来一片叫好声。慕柟很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喊：“泠兮哥哥，你也来看罢，真有趣！”但船舱的帘幕未被拉开，那人只淡淡回一句：“你觉得有趣便好，阿牧――。”是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白牧，这白牧乃白玉珩的幼弟，与他的兄长不同是个健全儿，因此极受母亲宠爱，可惜天生体弱，早年夭折，白夫人难以接受又想念万分，日夜想着逐渐痴傻成疯，于是当年的白庄主便由外界找了个模样相似的孩子顶替，夫人倒也欣然接受了，想来潜意识里只是为了寻个心灵的寄托，此后三年，白夫人活得与常人无异，在谁都安下心的时候，一个夜晚，她独自一人跳河自杀了，再过几年，那假白牧随人下山走丢了。这事还是瑾喻讲给他听的，他听完顿时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这白牧仿佛被诅咒了似的。现在，这身份又由他顶替了，因此他才此得以瞧一瞧这外面的世界。

　　这么一直想着，船慢悠悠地靠岸了，慕柟抬头一看，目瞪口呆，岸边迎风站着一名红衣男子，衣袂飘飘，露出麦色的胸膛，一双桃花眼魅惑至极，他指尖握着一根莹绿的长笛靠在唇边，清远悠扬的笛声便飘散开来，他一边吹笛一边眼眸里笑意吟吟，浑身上下携带一种不羁的气质。泠兮依旧没有掀帘而出，静悄悄地无一点声息，慕柟便也不动。那男子一曲吹完，竟然放声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泪，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抹眼泪，形象全无，慕柟暗想：“这人，该不会是脑袋坏掉了罢？”

　　男子突然停止笑声，目光狐疑地盯了慕柟一会，然后对着船舱大喊：“白泠兮，我的笛声如何？你该不会是听痴了罢！”

　　说话间，帘幕晃动，一道白影闪过，泠兮已然站在岸上，逐渐向那红衣男子逼近。红衣男子不要命地向前一扑，抱住泠兮，笑逐颜开，泠兮身体一僵，面容一冷，下意识提脚准备踢他下水，红衣男子身形轻巧地向后一退，依旧笑得没心没肺。仍坐在船头的慕柟眼看着这一幕，惊得站起来。

　　“苏陌觞！”

　　“哎！”红衣男子理直气壮地回应着，“我的笛声进步了很多不是？”他抚摸着那根莹绿的长笛，委屈地埋怨，“以前每次吹笛，偏偏你都在附近，听见一次便折我一根笛子。唉，我那些心爱的笛子啊，竟然无法见证现在的我！”

　　“……”

　　“不过，你比笛子重要，你若想折，喏，这根也送与你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画棣》——”

　　“不错，正是玉珩所作的那一曲。”泠兮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眸色越发的幽深。他毫不在意，依旧打着哈哈，“我吹的可比他好了？”

　　“……曲风如人，你不适合，可以尝试些别的。”泠兮如此隐晦地回复，随后转过身看慕柟，慕柟会意登岸，站在泠兮身后，垂下眼帘，好不乖巧，泠兮向红衣男子介绍他，“此乃白家幺子白牧。”

　　“我竟不知玉珩有个嫡亲的弟弟，他护得可真严实。”

　　“这是吾友苏陌觞。”慕柟抬头看那红衣男子，他左手正轻轻搭着泠兮的肩膀，指尖随意地卷着他散落的几缕发丝，整个人几乎倚靠在泠兮身上，双眼眯着神情好似一只慵懒的豹子，泠兮也不再推开他，真的是十分亲昵。慕柟扭过头，不再看他们，心中鄙夷：“雌雄莫辨的生物！”

　　苏陌觞似有察觉，玩味地一笑，眼眸里却越发寒冷。良久，他不再玩弄泠兮的发丝，转身朝无人的黑夜里大步走去：“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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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柟不是没想过，此次下山恐不是单单过中元节这么简单，但依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他昨夜随泠兮住进这家名为冬颐阁的旅店，还未曾细瞧周边景象，今日早晨被琴音和嬉笑声唤醒，刚一推开窗，哪知道对面楼阁一群少女抚琴的抚琴，练舞的练舞，神情间的风流韵致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能比的，他愣了一下，有一名迎窗坐着的粉衣少女眼尖发现了他，并欢欣地举起丝帕朝他挥了一挥，他一惊便把窗户又关起来了。

　　泠兮不知去了何处，莫不是与那苏陌觞一起？这么一想，心中更加烦闷。过了不久，耳边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吱呀”一下门被推开了。一回头，不就是昨夜那红衣男子苏陌觞么？他一手撑着门框，头微微歪着，一头华美的乌发垂落在肩膀上，眼神迷离，抿着唇一语不发，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苏公子有何事？”

　　苏陌觞不答，直直地走进屋里，走到慕柟面前，很近。他比自己高很多，当他俯视自己的时候，能比昨夜更清晰地感觉到他眼底坚不可摧的寒冰，能够把自己冻僵的寒冷，仿佛他对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但身为皇子的自尊不允许他低下头，于是他昂起头，凛然地回望过去。

　　苏陌觞“噗嗤”一笑，“我与你……兄长相交多年，小牧儿叫我殇哥哥罢。”

　　“小牧儿……殇哥哥……”慕柟看着对面这位嬉皮笑脸用桃花眼对自己放电的人，心里漫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这与刚刚还是一人么？

　　“陌……殇……哥”终于，万分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嗯，小牧儿乖！”慕柟已然回过头看窗，不想再搭理他。

　　“小牧儿记得你家兄长多少？”

　　慕柟暗自思量片刻，才答复他“兄长早逝，因此我并无甚记忆，对他的了解大多来自他人的口口相传，如若在世，定是一位宽厚温柔的兄长。”

　　苏陌觞微微颔首，笑得意味不明，“可读过《志怪记》，知道历来传说的笔仙么？”

　　“并不知。”

　　“常人以为笔仙有画魂的神力，只需一支笔一张宣，画人成人，画魔成魔。这句话其实对错参半，所有的假象经笔仙之手，确是被赋予了生命，吸食天地精华，与万物无异，可是并无魂魄，正如行尸走肉，无心无欲。玉珩作画只使左手，可他并非左撇子，可知这是为何？”

　　慕柟疑惑地看他，他继续说：“当年神医谷的神医都无法救活的孩子，可是到玉珩手中，一宿便生龙活虎，他当真只是医术高明吗？”慕柟心头一惊。

　　“不错，白玉珩只是右手可以画人成人罢了。像这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他可是做了不少。他的画技超绝，便是想要画神仙又如何？他平生只做了一件自私的事，而且是为了守护他爱的女人。”他慢慢地低下头凑近慕柟的耳边，慕柟只觉得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想逃，却觉得整个身体仿佛被定住了，那人的声音魔咒一般在耳边响起：“像泠兮那样的人物，可像是凡夫俗子？”

　　慕柟猛地把他推开，“苏公子这话可不自相矛盾？你既说玉珩是笔仙，笔仙画不了魂魄，可泠兮哥哥好生活着，一般人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哪一点没有。”

　　苏陌觞拂了拂衣袖，“玉珩不同，他可是勾魂者，既能制造容器，又能往其中填入魂魄。这是很可怖的能力。”他轻轻拍了拍慕柟的脑袋，“泠兮呀，可是玉珩最完美的作品。”

　　慕柟只觉得心里面颤抖起来，自己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么那人外表永远如同十八九岁一般，每当问起瑾喻，她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现在知了，怪不得几年岁月也没有在那人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可是他的魂魄到底是来自哪里呢？“人将死，魂魄才脱离本来的□□，泠兮将永远漂泊在这凡世，不老不死，无需食无需眠……”

　　真正的他原来已经死了吗？

　　“你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

　　苏陌觞眼里又划过一道凌厉的光，随后悠悠然回答，“你不是白玉珩的幼弟吗？又深受泠兮的护佑，难道我不该告诉你吗，小牧儿。”

　　慕柟敏锐地觉察到他神情的变化，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对自己如此的……厌恶……痛恨。一时间二人间暗流汹涌，突然泠兮低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那人的眉头不同寻常地紧皱着，依然是一袭白色长衫，腰间却悬着一把玄色的剑，好像刚从何处归来，未靠近他，却感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苏陌觞，那幅画我已经看过了，现在我要见真人。”